第七十四章
作品名称:今宵酒醒何处 作者:青云之信 发布时间:2019-09-09 10:15:42 字数:6109
当司马浩云总算脱身回到旭阳宫时,已近酉时了。他刚更衣毕,那经常给小元子回话的小侍从急急进来,伏在地上:“回禀殿下,元公公有急报。”
司马浩云吓了一跳:“快说。”
“是,殿下,元公公说:今日公子大发脾气,现已离开王府……”
司马浩云猛地跳了起来:“什么?”
“殿下,元公公说:公子已离开王府。”
“混账奴才!怎么会惹公子生气的?”
“是,殿下,元公公没有说原因,但是,公子如今在城外行宫唐棣宫中,有元公公陪伴着,请殿下莫要担心。”小侍从吓得直发抖,他还没见过太子发这么大脾气的。
“是什么时候的事?”司马浩云又喝道。
“是,殿下,元公公派的人是申时来的。”
“混账,都过了一个时辰了!怎么不尽快禀报本君?”
“是,殿下,请殿下息怒!殿下在王后娘娘宴会之中,奴才等不敢……”
司马浩云却已没功夫向他发脾气了,便急急向外走去。
唐棣宫在城外,他必须尽快出城,天黑了,城门很快就要关了。如今仍是节庆期间,城门还特别比平时延迟了半个时辰才关闭。
他一路快马狂奔一路痛恨自己今早就不应该听信凤翎的说话,他今早就应该去见肃儿,他怎么会傻到以为只是一方丝帕寥寥数语就能让肃儿明白他的心呢?肃儿到底怎么了?肃儿为什么会突然发那么大的脾气?肃儿,肃儿,你要解气就责罚那些不懂侍候的奴才就好了,为何跟自己生气?这么冷的天居然带肃儿去唐棣宫,那小元子一定是疯了,那是盛夏避暑之地呀,怎么大冷的天跑去那种地方?那不是要把肃儿冻坏了么?真是混账,越来越不懂侍候人了!我真是所托非人啊!
司马浩云一路自怨自艾一路策马狂奔,侍卫们几乎跟不上他的快马了。
当他们赶到唐棣宫,天已全黑了。
小元子早就预料到主君接报后一定会赶过来的,果然。当司马浩云出现在花厅,小元子早已跪在那里候着了。
小元子的头紧紧地抵在冰冷的云岩石地上:“主君,小元有话禀报。”
司马浩云冷厉地瞪着他,一摆手,跟着的侍卫和侍从便马上悄悄地退了出去。
“主君,小元有负主君所托……”
“混账!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司马浩云大喝道。
“是,主君。请听小元从头说起。公子今日起来精神极好,还准备到园子中散步的。主君派人送来的物件,有一件新袍子,还有一个香袋,小元接了,便把香袋直接交给了公子。公子打开香包,看了里面的物事后……”
“怎样?”
“公子没有说不喜欢,只是表情有点怪怪的。然后,公子就说要练拳,还要练剑。”
“什么?他那样的身子还要练拳?”司马浩云更急了。
“是,小元本来也是劝阻的,但是,公子不听,坚持要去,他说是想要松一松骨头。小元没有办法,只好抱着那件新袍子跟了出去。还好,公子也只是稍稍练了一下拳脚,并没有大用力。”
“你怎么知道他有没有大用力?”司马浩云瞪了他一眼.
“是,主君,公子他练拳舞剑时就象是跳舞一般好看,小元就知道,他并没有大用力了。”
象是跳舞一般好看?司马浩云呆了呆,暗恨自己不在场。
“然后呢?”
“然后,公子便乏了,不练了,要回屋里去。小元怕公子刚出了汗又着了风寒,便把手上抱着的新袍子给公子披上了。”小元子停了下来,思考着如何描述接下来的“大变”。
“怎么了?”
“小元也说不上,那袍子穿上后,公子还问小元会不会很奇怪,然后,公子回到屋里之后,就把那袍子脱了下来,然后,就用剑把袍子割破了。”
“他不喜欢那件袍子?”司马浩云诧异地问。他想,那件袍子确实是太花哨了一点,难怪肃儿会不喜欢,但是,也不至于如此生气吧?
“小元以为,那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小元子回想起今日的所见,似乎心有余悸,他的眼圈都红了,“主君,你不知道,今日,公子他有多可怕,简直就,就和平日完全是两个人一样。小元,小元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你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把肃儿带到这里来吹冷风吗?啊?你可真有心啊!”
“主君,小元绝不会做任何对公子不利的事情!公子他,他坚决要出府去,还说要住到驿馆里去。那驿馆岂是养伤的人住的,公子的身子还没大好呢,还得天天吃汤药呢,小元怎么说都不肯听,最后,小元跪下求他,公子才答应了带上小元出府,同意搬到这边来住。”小元子几乎要哭了,他今天被阎肃吓坏了,他完全没有料到这位看着那么娇弱的公子居然会发那么大的脾气。他想,即使他的主君在场也一定拗不过阎肃的。他甚至第一次庆幸阎肃不是女人,如果将来入了宫,大发脾气之时,他的主君还不知道要怎么哄呢!当然,他隐隐觉得,今天的事是他的主君惹出来的。
司马浩云瞪着小元子,他从来没有见过小元子这种表情,似乎不会是装出来的。
“你糊涂了吗?那么些房子不选,为何偏要选这个风凉水冷的地方?你是不是觉得肃儿要好好冻一冻才能解气?”
“主君,小元当时也是急昏了眼了,随口一说城外有个唐棣宫,很清静,很适合养伤,没有人打扰的。然后公子好不容易同意了,小元也不敢再改口了,万一改了地方,那公子说不定又要发脾气了!公子他,他今日,说了很多让人伤心的话,他,他甚至认为小元一直都在骗他,我,我……”小元子委屈之极,除了主君之外,阎肃是他第二个尽心尽力服侍的人了!
司马浩云有点同情地看看小元子,只有他最清楚了,肃儿有时候说的话真的尖锐得可以把你的五脏六腑刺穿的。他轻轻摇摇头:“起来吧,小元子,到底是什么缘故让肃儿发脾气的?”
“主君,”小元子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说道,“主君,今日是不是送错袍子了?”
“送错袍子?”司马浩云愕然。
小元子从地上慢慢爬起来,他今天已经罚自己跪了很久了,那石板地又冰冷刺骨,他的双腿早已麻木了。他稍稍运动了一下让双腿恢复了一些血气,便慢慢地挪到那边的小榻旁,打开一直放在榻上的那只小包袱,打开那件已割破多处面目几乎全非的锦袍,但足可以让人认出来,那就是今早从旭阳宫送出来的那件袍子。司马浩云愣愣地看着那被四分五裂的丹凤。
“主君,想必是拿错了给王后娘娘做的袍子了……”小元子低声道,他没有看主君的脸色,他知道他的主君没有拿错。
司马浩云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道:“肃儿是怎么说的?”
“公子说,主君欺负人……”
司马浩云愣了愣,一道气直往上冲:“他现在哪里?”
“公子在南边的花悦楼上呢,那边的房子是最暖的了。”
司马浩云转身就要往里走。“主君,”小元子急忙叫住他,“主君,公子还没有消气呢,主君还是等他消了气之后再去吧?”
司马浩云却头也不回地大步而去。他不能忍受被肃儿误会,他绝不能容忍肃儿对他误解,肃儿可以对他大发脾气用他出气,但是,不能误会他的一片真心!
小元子愣愣地看着主君渐行渐远,他甚至想,这次主君会不会强行把阎肃绑到宫里去?
走到门前,司马浩云竟有点心怯,他悄悄绕到窗旁,透过琉璃窗格往里看去,只见肃儿身上披着那袭白狐披风,盘腿坐在床上,倚着床上的小几,一手托着香腮,低头看着手上的一卷书。他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轻轻走到门口,轻轻走了进去,轻轻在小几的另一边坐下。
“肃儿,”他强忍着过去抱她的冲动,“今天好些了么?”
阎肃慢慢抬起头来,有点愕然地看着他:“你怎么来了?”她心中苦笑,这么快就跑来问罪了?
“肃儿,我一听到消息,就马上赶过来看你了。”他热切地看着她,眼中充满了渴求。
“阎肃只不过不想叨扰殿下而已,”她平静地看着他,“怎敢惊动殿下贵体?”
“肃儿!”他的眼圈瞬间便红了,心口一阵刺痛,他忧怨地看着她。
“殿下是来兴师问罪的么?”她问道,“殿下所赐,已被阎肃粗鲁弄破了。”
他痛苦地看着她,紧紧地咬着牙,却说不出话。
“嗯,阎肃知罪了。”她轻轻点了点头,放下手中书卷,便下床来,赤着一双白生生的脚,踩在那冰冷的楼板上,她微微地打了一个冷颤,她咬了咬牙,忽然便扑通跪在地上,低头道,“请殿下责罚。”
他吓呆了,忽地扑上来,一下子把她抱了起来,紧紧抱在怀中,双臂用尽气力抱着,浑身发抖。她整个地被他紧紧拥在怀中,动弹不得,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到他粗重的呼吸,仿佛在极力压抑着。她吓呆了,不知道他会对她做什么。
忽然,他低低地吼道:“不,我不要你跪我,我不许你跪我,永远不要!”
她感觉自己快要断气了,挣扎着说了一句:“那,那你要什么?”
“我,我要,我要……”他浑身颤抖,他想要什么?他想要什么?他想要“他”,他只想要“他”!但他此时却说不出口。
“我,我透不过气了,你,你要用这种方式责罚我么?”她努力挣扎着说道。
良久,他终于竭力平静了一些。他慢慢地把双臂松开了一些,回转身来,坐在床上,却是让她坐在他的膝上,不肯放开。阎肃无可奈何,只好瞪着他:“你这样成何体统?”
他不理她,却弯下腰去摸她的脚。她大吃一惊,用脚踢他的手,怒道:“你这是做什么?”
他一手抱紧她,另一手抓着她的脚掌,掌心紧贴掌心,他的手心很暖,很快,她冰冷的脚掌底部暖烘烘的。她呆了,他是在给她取暖么?过了一会儿,他松开这只脚,换上另一只脚,仍是掌心紧贴掌心,很快,她的另一只脚也暖过来了。她没有再挣扎,只是愣愣地瞪着他。
他轻轻把她放到床上坐好,扯过丝被帮她盖在腿上,轻轻道:“光脚下地,你就不怕冻破了皮?明日让小元子把这地上都铺上毯子吧。唉,这里又没有炉子……”
她不吭声,只是瞪着他。
他怜惜地看着她,忽然板着脸道:“是谁让你违反军令跑到这里来吹风的?”
她一愣,嘴巴不由自主地嘟长了。
“是不是小元子侍候不周,惹你生气了?”他故意说道,“待本君重重罚他,替你出气。”
她瞪着他:“太子殿下,你是以责罚下人来取乐的么?”
“怎么?你不生气么?”
“我当然生气。但是,我不想责罚小元子,他也只不过是听令而为之罢了。”
“哦?听你这样说,惹你生气的是那个下令的人,对吗?”
“哼!”
“那能否请说说,那个下令的人做错什么了?惹得阎公子发那么大的火,嗯?”
“哼,那人自己应该知道!”她转过脸不看他。
“如果知道,又何必再问?”他恳求着。
“你是装傻呢?还是扮痴?”她冷笑。
“我是真傻,不是装的。”他柔声道,“请阎公子指点迷津。”
她哭笑不得:“好吧,你告诉我,那件袍子是怎么回事?”
“袍子?今早的那件袍子?你不喜欢是么?不喜欢就换一件呗,有什么打紧的?”
“为什么给本将军送一件后宫嫔妃的袍子?你这是什么用心?”她的眼圈一下子红了。
“没有啊,肃儿,你可别多想啊!我只是想给你一件穿着舒服一点的袍子而已。前几天,你不是说那皮袍子太重了,不舒服么?所以,我就想给你做一件夹丝的袍子,又轻又软又保暖的。但是,绣衣局的人说时日太短,一两日绝做不出来,光那绣工就得好几个月的工夫才能行。然后就说,要不然就先把现有的我母后新做的那件稍改一改,暂时先用着,等下次回朝的时候,那新袍子就能完工了。我也没细想,想着你整天呆在府里,穿上轻软的袍子会舒服一些,反正又不会穿出去,所以也就允了。都是我不好,我太粗心了,没有好好体贴你的心情!别生气了,好不好?因为别人的错而把自己气坏了,多不值得呀?是不是?”他诚恳地解释着,除了没有说出那个袍子的款式是他亲手所选之外,其他情况倒大半是真的。
她愣了,难道是自己太多心了?那件袍子的绣工精美绝纶,确实是如果没有半年以上绝不可能完成的,唯一的解释就是那本是一件现成做好的袍子,临时拿来改成她的尺寸而已。
“你怎么可以把王后娘娘的袍子拿给我穿?那,那是大罪呀!如果娘娘知道了……”
“我母后绝不会怪罪的。肃儿,你我就如亲兄弟一般。我母后就只有我一个亲生儿子,如果她知道有肃儿这么好的兄弟陪着我,她一定会非常欢喜的,又怎么会为了一件袍子的事怪罪于你呢?”
他口口声声地说着“兄弟”,她不禁茫然了,难道他真的不知道她是女儿身?难道他真的只是把她当兄弟?难道真的是她自己太多心了?难道真的是她自己小题大做了?
“肃儿,”他把她的小手包在自己的手心里,痴痴地看着她,“肃儿,这些天来,大哥一直不得空来看你,你是不是在生哥哥的气?”
她想起今天那方丝帕,想起他写给她的那两句诗“鴥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她只好默然不语。
“肃儿,其实大哥也是一直在想念肃儿呢!大哥恨不得天天都能陪在肃儿身边,每天陪肃儿打拳练剑,每天陪肃儿赏梅听戏……肃儿,原谅大哥这些天没能陪着你,好不好?”他忧伤地看着她,诚恳地说。
阎肃脸红了,难道他以为她是因为没有他陪在身边而故意发脾气么?他这些奇怪的想法是从哪里来的?她只好叹口气,淡淡说道:“我又不是小孩子,自然知道殿下公务繁忙,哪里会有空闲顾及到其他人呢?更何况,作为下属,阎肃却一点忙也帮不上,除了添麻烦之外,一点作用也没有……”
“肃儿,别生气了,大哥答应你,以后都会尽量抽空陪你的,今晚便留在这里陪你,好不好?”
“殿下,阎肃没有生气呀,阎肃哪里敢……”
“肃儿!”他有点责备地看着她,眼神忧怨。
她只好默默转过头去,看着床头另一边的多宝架。他愣愣地看着她,梦中的那种无法触摸到的恐惧忽然涌上心头。他紧紧抓着她的手,仿佛她会如梦中那样突然不见了。
“肃儿,你可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的么?”他轻声说。
阎肃不禁又是一惊,他是在暗示着什么?他是不是知道了?他在给机会她自首么?
“你在说什么呢?”她低声道,慢慢回转脸来,探询地看着他。
“前两日,上官天宇来看你了,是不是?”
“是呀,他听说了那天的事,就过来看看我怎么样了……”
“他,可有说什么没有?”
“什么?”
他仔细地看着她的表情,猜测着她此刻的心情,半晌,决定还是把心里的疑虑压下。于是,他轻轻摇了摇头:“嗯,没什么,只是听说上官将军去找过那叶思涵了,不知道他了解到些什么情况了?”
“哦……天……上官将军有说起的,他说,叶思涵怀疑那个刺客不是中原人士。他问我有没有在什么地方碰到过类似的关外人士。”阎肃沉思着,那天上官天宇来看她,除了关心她的身体之外,还有就是他想亲耳听她说说那天发生的事情。她知道上官天宇待她就如亲妹妹一般,于是便把那天出门到遇袭至回王府的所有细节都一一说了一遍。上官天宇听了之后,眉头紧锁。
“嗯,这事,凤翎也说过。放心吧,凤翎一直在暗中调查此事,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的。”他轻轻地拍拍她的小手。
那天,上官天宇也几乎说了同样的一句话,他说:“素儿,你放心,天宇哥一定会把此事查个水落石出的。”
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肃儿,累了吧?早点休息吧?”他温柔地看着她,至少此刻她是在他眼前的,至少此刻他是能抓住她的!
“哦……”
司马浩云拉铃叫侍从进来。小元子早就悄悄躲在窗下了,他从琉璃窗往里面看,当看到房中两人坐在床上面对面平静地说着话时,虽然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至少,两个人之间并没有什么事了。
“主君。”小元子快步入内。
“这屋里太冷了,叫人多加几个炭炉,这地上也太冷了,让人都铺上毛毯。”
“是,主君。”
“本君今夜就住在这里了,你把被褥搬到这里来吧。”
“是,主君。”
阎肃又吃了一惊:“你为何要住在这里?”
“肃儿,天这么晚了,城门早就关闭了,你不许大哥留下来,你忍心赶大哥出外面露宿啊?”他一脸的可怜巴巴。
“我,我也没说要殿下在外面露宿呀。这个园子里房间多的是,你没必要留在这个小房间里呀?”
“这个园子本来是用来夏日炎炎之时避暑的,如今却是风凉水冷,一点也不是个逍遥的所在。你这房间是整个园子里最暖和的了!如果我去其他房间,跟在外面露宿又有什么区别呢?”
“可是……”
“再说了,我们就和以前一样,你睡你的,我睡我的,互不干扰,又有什么问题么?你也不是不知道,大哥睡觉从来不打呼噜的,不会吵着你的。如果吵了,你就打我好了。”
阎肃竟是无言以对。他到底是不是在装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