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凤翎走后，司马浩云静下心来，仔细地反复思量了一番，只得强行压下相思之苦，暂时按下要出宫的念头。他取了一方丝帕，提笔写下两句古诗：“鴥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心中祈盼着肃儿能体会到他的一片心意。他亲手把那方丝帕小心叠好，藏在一个香包内，放入那件锦袍之中仔细包好，便命人送出去给小元子。但他却万万没有想到因此而掀起一场风波。
　　如往日一般，司马浩云照例到御书房议事，然后在午膳前告退了，因为王后娘娘派人来请他过去御花园一起用膳，并且一起赏花。
　　司马浩云刚一走进御花园的秀薇轩就明白了，在王后身旁端坐着一位美人，那是即将嫁入东宫的未来太子妃贺之莹。贺夫人和凤夫人也来了，而且还有凤菲。
　　司马浩云向王后娘娘行礼后，贺之莹也娇滴滴地起来向太子款款行礼。
　　凤夫人笑道：“真是夫唱妇随，举案齐眉呀。”
　　贺之莹娇羞地低下头来。
　　凤菲却盈盈笑道：“浩云哥哥，你怎么现在才过来呀？我们都等你好半天了……”
　　凤夫人忙止住女儿：“小菲，别胡闹，太子殿下需要帮忙处理朝政，哪里有你这么空闲呢？”凤夫人其实并不想带凤菲一起过来的，但王后娘娘说，如果凤菲也过来陪着，小莹就不会那么拘谨了。
　　“浩云，不必拘礼，今天是家宴，来，坐到母后身边来。”王后娘娘高兴地笑着，招手让太子坐过来。而她身边那个座席的旁边，正是贺之莹的座席。司马浩云微微皱了一下眉，便大步走过去，坐下了。
　　“浩云，要好好照顾小莹呀，知道么？”王后在儿子耳旁轻声道。
　　司马浩云心中郁闷，此刻更是强烈地想跑出去，去见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此刻，“他”是不是也在用饭？“他”看到那方丝帕了么？“他”明白他的心意了么？那件袍子呢？喜欢么？合适么？穿上一定很好看吧？是呀，“他”穿什么都那么好看！
　　贺之莹紧张地坐在那里，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发抖。他离她是如此之近，他坐下来时几乎碰到了她的下裳，她甚至暗暗希望他能碰一碰她的裙裾，仿佛那会是一种极隐秘的亲密！
　　司马浩云定了定神，无论如何，他今天都得毫无破绽地挺过去。他举起玉盏向王后祝道：“母后，孩儿祝母后玉体安康！”然后，转向贺夫人和凤夫人，说道：“浩云也祝两位姨母贵体康健。浩云先饮为敬。”说着，他便仰首一饮而尽。王后和两位夫人都高兴地喝了一杯。
　　贺之莹娇羞地举起玉盏，娇声说道：“莹儿祝王后娘娘青春常驻，祝凤姨母笑口常开，祝浩云表哥……”她羞得低下了头，低低地说，“……旗开得胜，早日回朝。”她后面的话语说得很小声，只是刚好让坐在她身旁的太子听到而已。
　　凤夫人笑道：“哎哟，小莹呀，当着我们的面，开始跟浩云哥哥说悄悄话了呀？”
　　贺之莹羞得耳根都红了，心如小鹿般欢跳着，希望浩云哥哥能体会到她的一番心意。
　　司马浩云却是面不改色，目不斜视，正襟危坐，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她刚才所说的话。
　　王后娘娘忍不住说道：“王儿，你也该回敬小莹一盏才是呀。”
　　司马浩云无奈，只得举起玉盏，微微侧一侧身，双眼却是看着前面的地板，朗声道：“浩云祝两位姨母和两位表妹新春康泰！”说完转过身来一饮而尽，仍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贺之莹心中有点忧怨，但毕竟他向她祝酒了呀。她想，大概是因为有其他人在场，他也不好意思与她过于亲密，会惹人笑话的。贺夫人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在她看来，太子殿下就应该有太子殿下的威仪和礼数，岂能如那些纨绔子弟一般嘻皮笑脸上不得台面的？比如她那宝贝大儿子，整天不务正业，有哪家的千金愿意嫁给他？而大年初一被人打伤，只怕也是平日里胡闹得罪了什么人而造成的后果吧。虽然此事让贺夫人很心痛很愤怒，但是细细一想，如果因此而让儿子改变以往种种行径，从此修心养性，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而凤夫人却哂哂地不知说什么才好。她早就从她的宝贝儿子凤翎里了解到，太子殿下并不是个古板无趣之人，也更加不是个见到姑娘就紧张脸红手足无措之人，而此时此刻的表现，实在令人堪忧。难道太子殿下对这位被誉为“京城第一美人”的未婚妻有什么不满意么？就算有什么不满意，反正以后也可以于后宫中收入佳丽无数，又何必执着于此时？她也曾听儿子说起，有时候太子是个固执得可怕的男人，如果他心中拿定了主意，那么即使山崩地裂也很难让他改变。她却无能为力，叹息之余，暗暗庆幸当初她的宝贝女儿没有被选作太子妃人选。但她却万万没有想到，她的凤菲早已对浩云哥哥芳心暗许了。
　　坐在斜对面的凤菲甜甜地说道：“浩云哥哥，小菲祝你早日回朝，日日和我们一起吃酒赏花。”
　　“好。多谢小菲！”司马浩云微笑着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凤菲大喜，贺之莹的脸色有点苍白。王后则暗暗看在眼里。
　　“是了，贺夫人，不知道如今之荣表弟的身体如何了？身上的伤可有好些？”司马浩云温和地问。
　　“多谢殿下关心！之荣他这些日子都在府里养伤，太医局里的太医也是日日到府里诊治。如今已经好多了。太医说，只要再好好静养一个月，就能恢复得差不多了。”贺夫人说道。
　　“二姐，荣儿怎么会受伤的？昨日听小翎说起，着实让我吓了一跳。”凤夫人说道。
　　“这些外面的事情，我也不是太清楚。大理寺还在查，老爷也不会跟我说这些事情。唉，大概是荣儿他在外面胡闹，得罪了什么人也说不定……”贺夫人苦笑。
　　“二姐请放心，小翎也在查这件事，一定会还荣儿一个公道的。”
　　“如果小翎也在查，那我也就放心了。荣儿这些年确实是胡闹了些，但是，他也只是玩耍而已，并没有真的做了什么为害民间之事，如果真的有人想要加害于他，那也一定不会是因为荣儿自己惹的事……”贺夫人忍不住说道。
　　司马浩云心想，哼，只是玩耍？本君看到他对着肃儿胡言乱语的样子就很想打他一顿……
　　那午宴一直持续了一个多时辰，然后，王后娘娘便引着众人到冷香园赏腊梅，贺之莹自然又在梅花之下弹奏了一曲。王后娘娘又要太子吹奏相和了一曲。众人都笑说以后要太子和太子妃合奏新曲云云。好在有活泼的凤菲在场，时不时地插一两句话，让司马浩云能稍有和缓之时，不至于那么郁闷。
　　宴罢，贺之莹从宫里出来，一路上都在默默回想着今日所见的太子殿下的一切。他是如此英俊潇洒，却又是如此冷漠，他几乎没有对她笑过。他却是对凤菲笑的，他为什么对她如此冷淡？他们再过几个月就是夫妻了，一想到将要和他洞房花烛，她就禁不住粉脸通红，心如小鹿般乱撞，他会不会对她特别怜爱呢？他身边侍候的姬妾众多，他会不会嫌弃她不会侍候人呢？可是，她是他的太子妃呀，身份比别人尊贵，不会侍候人是很正常的呀。大婚之后，他该不会再召幸那些姬妾了吧？他已经有了这样倾国倾城的她，他应该不会再看别的女人一眼了吧？可是，大姨母还要为他挑选美貌的侧妃，还说要在大婚那天一起嫁入东宫呢！她内心无法抑制的痛楚，她不要这样，她不要和别的女人一起分享她的夫君！以前她还没有嫁入东宫，他需要女人侍候，她也没办法，等以后，当她嫁入东宫后，她决不能再让那些低贱的女人再接近他了！思绪万千之时，她不禁又想起凤菲那丫头，她更是愁肠百结，如果凤菲也想嫁入东宫，她该怎么办才好？
　　“哥哥，今日感觉好些了么？”贺之莹轻轻走到床前坐了下来。她和母亲从宫里回来，更衣后就来看望哥哥了。
　　“小莹，你来了。”贺之荣想要坐起来。
　　贺之莹连忙止住他：“哥哥，太医吩咐了，你必须卧床静养的！”
　　贺之荣淡淡一笑，说道：“哥哥这几天，天天都是躺在床上，早就腰酸背痛了，比受伤前还难受。再说了，只要不做什么大动作，不过断了一根骨头而已，没什么打紧的。”
　　“哥哥，你还是好好地听太医的话吧，娘亲都为你愁坏了。”贺之莹瞪了哥哥一眼。
　　“知道了，哥哥也不是小孩子。”贺之荣苦笑，“对了，小莹，听说你和母亲今日进宫去了？”
　　“是呀，王后娘娘，还有，太子殿下，也问候哥哥呢……”
　　“司马浩云？哼，他说什么了？”贺之荣一脸不悦地。那个家伙如今呆在宫里寻欢作乐，不知道那阎肃怎么样了？
　　“太子殿下问起哥哥的伤势如何了，他也是很关心哥哥的。”贺之莹柔声说。是的，当她听到他居然主动问起哥哥的伤势时，她心里真的很欣慰，原来，他也是很关心她的亲人的。这就是常言所说的“爱屋及乌”吧？
　　“哼，那家伙会有那么好心？”贺之荣并不买账。
　　“哥哥，你为何对太子殿下如此偏见？”贺之莹有点忧怨地看着哥哥。她的哥哥不喜欢他，她心里很难过。这两个男人都是她生命中极重要的男人啊！
　　“小莹，”贺之荣看着妹妹，叹了一口气，轻声道，“他如此待你，你竟是一点也不生气么？”
　　“哥哥，他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呀，我为什么要生他的气？倒是哥哥你，你为何总是……”
　　“小莹，你今日见到他，他对你如何？”
　　贺之莹一愣：“他？很好呀……”
　　“如何好？”
　　“我……”
　　“他可有跟你说什么体己的话么？”
　　“……”
　　“他可有看着我美丽动人的小妹微笑么？”
　　贺之莹眼前出现了他的微笑，那是面对着凤菲的时候。她的心不禁一阵刺痛。
　　妹妹的表情完全落在贺之荣的眼中，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他不禁苦笑：“小莹，哥哥也是男人。哥哥知道，当一个男人面对着自己心爱的姑娘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的……”
　　“哥哥，太子殿下，和我，是不一样的，我们，我们……早有婚约，但还没成礼，自然是要以礼相待的……”贺之莹努力辩解。
　　“小莹，你真的认为是这样么？”
　　“哥哥，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小莹，哥哥看见过，他面对另外一位姑娘时的样子……”贺之荣犹豫了一下，他不知道是否要狠心告诉妹妹那个残酷的真相。
　　贺之莹马上说道：“哥哥，你说的是凤菲吧？”
　　“什么？凤菲？”贺之荣有点愕然了。
　　“对啊，他，他对着风菲的时候，确实是，确实是温和一些的。但是，那只不过是因为，凤菲还小，还是个小妹妹，所以，他，他自然就，就……”她竭力地为他辩解着，是的，就如她为他向自己解释那样，她宁愿相信，他对凤菲只是出于一位大哥哥对小妹妹的那种怜惜之情，而绝不是什么男女之情。至少在这一点上，她倒是没有猜错。
　　“这样说来，那家伙对着凤菲的时候，倒很温和了？”贺之荣苦笑。他心想，妹妹啊，你可知道，那个家伙在她面前，在那个名叫阎肃的女孩面前，是那样温柔，是那样……你根本不敢相信平时那么傲慢的家伙居然会如此低眉顺首……
　　“那，那只是对着小凤菲的时候，他，他没有对那些宫里的女人有什么……”贺之莹又急急说道。她不愿意任何人对他有任何不好的误会，即使是她亲爱的哥哥，她也不能忍受。
　　贺之荣深深地看着妹妹，良久，慢慢说道：“小莹，哥哥有些话，你可能不会喜欢听，但是，哥哥仍是会说的。因为，你是哥哥唯一心爱的妹妹。哥哥只想好好保护你！”
　　“哥哥，我知道……”贺之莹轻轻咬着下唇。
　　“小莹，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喜欢他。但是，他是楚国的太子，他将来会是楚国的王。他将来，会有很多很多别的女人……”
　　贺之莹的眼泪慢慢涌了上来，默然不语。是的，她知道，她从小就知道，男人可以有三妻四妾，而女人，只能从一而终，默默忍受。但是，他是不一样的，不是吗？他的东宫那么多美人，从来就没有哪一个是被他宠爱的。他们都说，他从来就不是一个贪恋美色之人。哥哥怎么可以这样说他？怎么可以？
　　“小莹，将来，你会可能被他冷落，你会可能要经常独守空房，甚至，你可能会很久很久也见不到他的一面……”贺之荣不顾她的眼泪，仍是慢慢地说下去。
　　“不，哥哥……”贺之莹哭了，她还没有开始她的甜蜜的新婚呢，哥哥怎么可以如此残忍地破坏她的美梦？
　　“小莹，他会爱上一个又一个新的女人，而你，必须要默默地忍受那一切。”
　　“哥哥，不要再说了……”贺之莹哀求着。
　　“小莹，如果，你不能如当今王后娘娘那样，为他生一个嫡子，那么，他就可能会把你废了，另立一个女人为王后……”
　　“不，哥哥，我一定会为他生儿子的，一定会的！”贺之莹发狠地哭道。
　　傻妹妹啊，那得他肯给你机会！但贺之荣实在不忍心说出这句话，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伸手紧紧地握着妹妹的发抖的小手，柔声说道：“小莹，你别怪哥哥狠心，跟你说了那么多让你心碎的话。哥哥只是希望你能明白王宫和男人的残酷，希望你能好好地爱护自己，希望你不会那么容易受伤！希望你能坚强一些！哥哥没有办法阻止你嫁给他！哥哥真的很心痛！”说到这里，他心痛如割，他也没有办法把那个女孩从那个家伙身边带走！他几乎可以预见到，那个女孩最终也会湮没在那个家伙的众多嫔妃中，独自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