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荣光集团改制为民营企业时，方奇石所持股份占全集团总股份的百分之二十五，是荣光最大的股东，也是业内所讲的相对控股股东。同全集团各级各类员工一样，方奇石的股份也包括两部分，一部分是自掏腰包购买的，一部分是按工龄折算出来的，即所谓的工龄股。
　　尤智能觉得，不管是谁，花自己的真金白银购买的股份，不论数额多少都是无可非议的，但工龄股则不然，以方奇石为例，买股份花的钱占到了全集团花钱认购总额的一半以上，可他的工龄数占全集团工龄总数的比例却极低，股比只能达到百分之二十五。改制以来的一年多里，方奇石以现金接收了有的员工因离开荣光转让的股份和要求退股不成而转让的股份，累计起来也还不足百分之三十。荣光集团是方奇石亲手做起来的企业，方奇石的占股比例与他对荣光的贡献不成正比，出现了明显的不公平不合理。问题出在哪里？问题就出在工龄股上。
　　尤智能认为，全体持股员工的工龄股都应该取消，所持股份以各自实际掏钱购买的股份为准。取消工龄股以后，认可持股员工改制前的工龄，在计算员工工龄工资和当员工退休前离开荣光计发补偿金时，改制前后的工龄合并计算。
　　尤智能出于对公平的仗义，也出于浓浓的亲情，打算以实事求是的态度，建议方奇石提议召开临时股东代表大会，讨论并通过取消员工工龄股，认可员工改制前工龄的决定。
　　尤智能把古斯文叫到办公室，想听听他的意见。尤智能谈了自己的想法后，古斯文觉得尤智能说得非常在理，于是他俩一前一后地来到方奇石办公室，由尤智能唱主角、古斯文敲边鼓，认认真真地把取消员工工龄股和认可员工改制前工龄的理由与具体做法，向方奇石说了个明明白白。
　　方奇石听完后眯缝着双眼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听明白了。这个事你们是动了脑筋的。本周六上午我主持召开临时股东代表大会，你们抓紧时间做好会议的准备工作。”
　　在临时股东代表大会上，部分代表对取消工龄股不太理解，经过听取古斯文受集团公司委托所作的说明，《集团公司股东代表大会关于取消员工工龄股，认可改制前工龄的决议》获得圆满通过。至此，方奇石所持股份占荣光总股份的比例，由百分之三十上升为百分之六十多接近百分之七十，成为荣光集团的绝对控股股东，方奇石成为荣光集团名符其实的老板。　　

　　自从有了尤立福，尤智能每次下班，不管心情如何，只要走近他家的宿舍楼心情都特别爽快，爬楼梯特别轻松，恨不得一步到家，见到心爱的小宝贝。
　　这天下午下班回家，尤智能掏出钥匙开门时，发现门缝里夹着一张纸，他取下来一看，是一张医疗处方笺，上面的病人姓名是“尤智能”，诊断意见是“神经病”，治疗办法是“开刀”，医生签名是“你明白”。
　　恐吓！尤智能当即意识到。尤智能悄悄地把“处方笺”折起来放进衣兜，若无其事地打开房门进入室内，看到小儿子睡着了还在微笑的样儿，低下身去轻轻地亲了亲他粉红的脸蛋。
　　看完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尤智能从开着空调的客厅走到阳台，顿感寒风扑面，特别的冷。他望着流淌的河水和两岸的树林，开始了对“处方笺”的思考。
　　从某种意义上讲，抓管理就是得罪人。自己主持制定的制度和推行的制度化管理，截断了企业内外某些人的财路，除此之外，还严肃查处了几名违纪人员，肯定有人恨自己，有的甚至想报复自己。至于是谁干的，自己没有能耐查出来，报警吧，似乎没啥必要。
　　在尤智能看来，“开刀”，只能吓住胆小鬼。三十多年前报名参军的时候，正值伟人重申“世界大战的危险依然存在”的年代，自己对生与死，就已经想得比较透彻，所以才毅然决然地离开三尺讲台跨进军营。当然，人不但要生得有意义，还要死得有意义，无谓的牺性大可不必，特别是眼下，正是自己为荣光贡献智慧的时候，再说，小儿子初到人世，不能没有父亲……想多了想多了，没那么严重，恐吓只能是恐吓，自己外出特别是走夜路时当心一点就是了。这事决不能告诉父亲、妻子和儿子，也不能告诉哥兄姐妹，免得他们为自己提心吊胆，不过，作为荣光集团的员工，倒是有必要告诉老板，万一有啥情况，老板心头才有数。
　　想到这里，尤智能上楼敲开了妹妹家的房门。
　　方奇石正坐在小客厅沙发上看电视，尤智能向他打招呼，方奇石像是没听见似的，头都没侧一下。
　　尤智能知道，无论是在公司里还是在家里，除非是职务比方奇石高的领导，比如区委书记、区长或者能帮荣光贷款的金融人士来了，方奇石才会热忱相迎。
　　尤智能是尤智丽的哥哥，按说，方奇石理当尊重。尤智能当记者时，不是没见过有身份的人，将军政要，专家学者，文体明星，无一不有。二十几年前，方奇石看着回来休假的尤智能穿的军官皮鞋，羡慕地说“自己这辈子没资格穿黑皮鞋”。尤智能转业地方报社工作后，尽管那时的方奇石已经事业有成，依然时常在人前为自己有个舅子在省上当编辑记者而引以自豪。如今的尤智能，是方奇石的打工仔，地位和身价都低于方奇石，怎么着方奇石也不会屈尊。
　　为了不影响方奇石看电视，尤智能除了同方奇石打了个招呼外，没再说话，待到插播广告时，尤智能才说道：“方总，打扰您一下，想向您汇报一件小事。”
　　“什么事？”
　　尤智能从衣兜里摸出“处方笺”，双手递给方奇石，请他看一下后再汇报，不料，方奇石不接，甚至，像是没有看见和没有听见似的，尤智能只好尴尬地缩回双手，收起“处方笺”，说：“方总，我今天下午下班回家，看见入户门的门缝里夹着一张纸，取下来一看是张‘处方笺’，上面写的病人姓名是‘尤智能’，病情诊断是‘神经病’，治疗办法是‘开刀’，企图恐吓我。虽然，我不是被吓得住的胆小鬼，但我想这个情况还是有必要向您汇报。”
　　尤智能说完，期待着方奇石说点什么，但方奇石一句话都没说，也没有任何表情。
　　这到底怎么了？经常说这个情商低那个情商低，似乎唯有他情商最高的方奇石，到底是对人冷漠，还是见惯不惊？作为老板，即使对自己的打工仔有看法，也不至于这样吧。尤智能觉得简直不可理喻或者说不是个滋味，但转念一想，也许是方奇石一时心情不好。尤智能掏出三五牌烟，很有礼貌地递给方奇石一支后说：“不好意思，我不该打扰您休息。”
　　尤智丽送尤智能出门时低声告诉哥哥：“他又想去打麻将，我挡了他，劝他休息一晚上，他不高兴，正在生我的气。”
　　如果不是自己的妹妹亲口所说，尤智能很难相信方奇石是个那么容易生气的男人。
　　尤智能在妹妹家食宿的时候，有一天吃晚饭，尤智丽从虫草炖的鸭子汤里先给尤智能夹了两根虫草，紧接着给方奇石夹。方奇石吃好后习惯性地到客厅看电视，尤智丽也习惯性地放下饭碗，亦步亦趋地跟他到客厅为他泡茶。尤智丽回到餐厅，却满脸是泪。
　　“妹怎么啦？”尤智能心疼地问妹妹。
　　“刚才我夹虫草的时候没有先给他夹，没想到他居然就生气了。”妹妹非常委屈地说。
　　尤智能先是一惊，但瞬间镇定下来，说：“不会不会，妹夫不会为这点小事儿生气，你想多了。”
　　“我刚才给他泡茶，他恶狠狠地说，‘泡啥茶哟，你把你哥照顾好就行了’。”
　　“妹呀，哥得说你，这事儿是你做得有些欠妥，哥又不是外人，你只给妹夫夹就行了嘛，以后注意一下哈。”尤智能抽出一张餐纸递给妹妹，“别哭了，快吃饭吧。”尤智能还是小时候诓妹妹的那种口气。
　　保姆说：“尤阿姨，快吃吧，一会儿饭菜都凉了。”
　　陪着妹妹吃完饭，尤智能这才走进客厅，若无其事的陪方奇石看电视。
　　尤智能心里想着往事，不知不觉地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坐在阳台上一连抽了三支烟，他责备自己不该将处方笺的事告诉方奇石，至少不该在他休息时候去打扰。方奇石在家中虽然是自己的妹夫，但毕竟是老板。尤智能这才省悟到，方奇石之所以规定在他家里不谈工作，从很大程度上讲，就是为了防止郎舅关系模糊主雇关系，以保持老板同打工仔的距离，保持老板的尊严。尤智能再次告诫自己，务必注意主雇之间的分寸。
　　第二天，尤智能把“处方笺”带到办公室，装入信封，放进了办公桌抽屉。他想，如果真有啥事，也许能给警方留下一条线索。　　
　　
　　尤智能在米西的住房是两室两厅，哥哥尤智祥的住房是三室两厅，父亲住在哥哥那里。
　　尤智能把高月英接回米西后的第一个春节，农历腊月二十八，尤智能把父亲，把三个哥兄姐妹和他们的子女与孙子女，一共三十几个人，请到豪发酒店，提前阖家欢。大年三十，尤智能领着妻子高月英和儿子尤立幸、尤立福在哥哥尤智祥家团年。全家四世同堂，父亲高兴得提前给后人们发起了压岁钱。
　　尤智能父亲是年八十一岁。父亲有四个哥哥一个姐姐，由于家里穷，作为老幺的父亲没有读过一天书，儿时割牛草、捡狗屎，长大后种庄稼。听父亲讲，苦一点累一点都没啥，最可怕的是抓壮丁。父亲虽然一字不识，但新中国成立后一直是农村的基层干部，当生产队长当到了六十几岁。一生坎坷的父亲，健康地活到了今天。
　　正月初三上午，尤智能一大家三十几个人一齐来到爷爷奶奶和母亲的坟前，给故人拜年。尤智能母亲出身在一个非常贫苦的农家，六岁时父母双亡，九岁便到地主家中当小丫环，不知吃了多少苦挨过多少打骂，但也练就了一整套生存的能力和生活的能力。在尤智能的记忆里，母亲是一个特别吃苦耐劳，特别勤俭节约，特别忍辱负重，爱子女爱丈夫胜过爱自己的伟大女性。公共食堂统一做饭时，每天人均食粮标准为二两八钱三，每人每餐分得的一碗用大米粉或者玉米粉做成的哏儿，八成是水，只有沉淀在碗底那一点才是粮食。当时尤智丽只有三岁多，为了保住她幼小的生命，母亲总要把沉在碗底的粮食省给她吃。慢慢地，母亲的腿开始了浮肿，险些没了命。公共食堂解散后，生产队开始恢复农业生产，没再饿死人了，但家家户户穷得叮当响。无奈之下，母亲只好喂两只母鸡产蛋孵小鸡卖。每当孵上一个星期以后，每隔一天，母亲总要把孵过的蛋拿在手里，一个一个地对着煤油灯灯光照一照，透视孵化状态，想方设法提高孵成率。有几次，山乡送货郎来了，母亲买盐巴买煤油钱不够，还得向尤智能的堂嫂子借上一分两分。母亲病故后的第一个清明节，尤智能在前去扫墓的路上，真真切切地找到了“路上行人欲断魂”的感觉。为怀念母亲，尤智能写过一些缅怀母亲的叙事散文和短篇小说。岁岁新春，今又新春，站在母亲的坟头，尤智能两眼不由自主地模糊起来……
　　荣光集团这年的春节放假和换休一共八天，走亲访友之余，尤智能对如何改进全集团员工绩效考核问题，进行了再次思考。
　　尤智能认为，企业绩效考核的最大难点，是对不能实行计件薪酬制的各级员工的考核。目前各公司和集团总部实行的绩效考核是很不完善的，甚至是在图形式走过场，并没有发挥激励机制的作用。
　　围绕这个问题，放假之前，尤智能专门组织企管中心的人员进行过一次专题讨论，尤智能提出的方案是：绩效考核分为两个程序进行，第一程序是对团队的考核，第二程序是对个人的考核。
　　尤智能说：“对团队的考核，就荣光而言，就是对各公司和集团总部的考核。对各公司，主要考核产值、销售额、利润额、安全生产率、设备完好率五项内容，对每项内容确定出不同的权重，五项内容考核所得的总分即为公司的得分。集团总部是全集团的管理机关，其服务、指导、监督作用发挥得如何，直接体现在各公司的运营上，对集团总部的考核应当同各公司挂钩，各公司考核得出的平均分就是集团总部的得分。各公司和集团总部全年十二个月的累计得分即为年度考核得分。”
　　尤智能说：“第一程序的考核，为集团公司对各公司和集团总部机关月薪总额的一级分配以及奖金的一级发放，提供实实在在的依据。在完成第一程序的考核和一级分配的基础上，再进行第二程序的考核和二级分配，即分别由集团公司、集团总部机关和各公司按照管理权限，分别对所属员工进行逐个考核，根据考核结果，把一级分配得到的月薪总额，分配给每个员工，把一级发放得到的奖金，分发给应该获奖的个人。”
　　尤智能强调：“无论是第一程序的考核，还是第二程序的考核，整个过程都必须用数据说话，这样，才算是真正的绩效考核，才算体现了干多干少、干好干坏不一样，才算发挥了激励机制的作用。”
　　尤智能觉得自己提出的这个考核方案是成熟的，也是可行的，应当把它做成制度，但按方奇石推行《3D管理模式》的步骤，要几年后才能开展绩效考核，即使把制度做出来，方奇石也不会签发。尤智能转念想，管他的，反正是放假休息，先把它写出来，如果不同意就当是练笔。
　　尤智能打定主意后，一鼓作气，把《绩效考核办法》拟成了文字稿，节后一上班，便叫郑朝阳把它打印出来，亲手呈报给了方奇石。
　　三天后，尤智能问方奇石：“方总，《绩效考核办法》您看了没有？
　　方奇石说：“我只看了一下标题。”
　　尤智能问：“怎么？是……”
　　方奇石说：“按我的部署，应用《3D管理模式》必须分年度进行，对员工进行绩效考核是D3，还要等些年才能应用D3。我的这个中长期计划和战略部署，不允许任何人搞乱。”
　　“方总，如果一定要几年后才应用《3D管理模式》中的D3，才能开展货真价实的绩效考核，那我们现在又何必要搞名不符实的绩效考核呢？我想请示方总，您是不是觉得提前应用D3很可惜，对D1、D2、D3要节俭点用才行啊？”
　　“不讲理论。”方奇石手一挥，一字一顿地说，“我再说一遍，在荣光集团，绝对是我方奇石说了算，我方奇石说了就绝对要算！”
　　“方总，绩效考核不完善，激励机制不充分，员工的积极性就不能完全调动起来，企业的发展势必受影响，到头来吃亏的是您老板呀！”尤智能不无动情地说。
　　“不争论。”
　　晚饭后，方奇石把回米西办事的尤立幸叫到身边，对他说：“你爸啥都好，就是爱争论。尤立幸，你把这话转告给你爸，就说是你方姑爷说的。”
　　按照方奇石的嘱咐，尤立幸将方奇石的话一字不落地转告了尤智能。尤智能本来想说，“真理只会越争越明，追求真理和掌握真理的人是不怕争论的。”但在儿子面前，他觉得说什么都不恰当，于是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