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月考又开始了。在考试的前一天傍晚，教室的高音喇叭里首先传来了学校抓教学的副校长考试动员的声音：“同学们，为了检测一下我们前一阶段学习的情况，以便我们总结经验，吸取教训，以利继续前进，我们有必要按常规进行一次全面而深刻的检测。……”这是谈的考试的必要性。在教学副校长论述了考试的重要性之后，花了较长的一段时间强调了考试的具体程序和纪律：“1、与考试有关的任何书籍、资料都不得带进考场，一律置于教室门外的走廊；2、一律不得运用胶带纸。用胶带纸涂改试卷时上面是带有文字的，在考场是不得传递的；3、考试期间一律不得上厕所，如因非常特殊情况去厕所的，必须在考场记载表上登记班级、考试号和姓名以及去厕所至回教室的具体时间；4、考试开始时，必须听统一的铃声和指令才能开始答题，考试结束时听到终了的铃声必须一律停止答卷，否则按作弊处理。……”在教学副校长作完了考试动员报告之后，班主任又针对考试的具体事宜作了周密而细致的发言。
　　自从进入初三年级，按照学校的统一规定和要求，于广就寄宿到学校了。考试的前几天，有的同学埋头苦干得特别认真，而于广基本上仍然保持着原来的生活节奏，总是显得不紧不慢的样子。到考试这天的早上依然如此。他似乎以同一步调同一节奏进行完了语文、英语和数理化的考试。可以说，丝毫没有什么不正常的。每一门功课考完后，监考老师总是把整个考场的试卷收全整理齐整，送到教务室去，让教务室的工作人员密封装订。装订机的质量是挺好的，订书钉子是那种又大又坚固的那种：丝毫不能让阅卷老师看出自己所任教班级同学的试卷。——尽管如此，可以肯定地说，还是有老师认识自己班上学生的笔迹，特别是班主任老师最容易识别自己班学生的试卷，因而影响了评卷的客观公正。因此而造成老师之间矛盾的情况，也是时有发生的。这里暂且就不多加记述了。
　　当天考完的科目，老师们于当天晚上集中统一阅卷。那时节还没有统一网上阅卷，因此整个阅卷场上并不断响着圆珠笔在纸上飞速划动的声音，当然也偶尔插一两句闲话或呷一两口清茶。当试卷改到大约刚刚过半的时候，有老师发现：有个同学竟然每道题全是得的零分。这就奇了怪了：一般说来，每门功课试卷的前半部分相对而言题目总是稍微容易一些的，如果该生试卷前半部分都是零分的话，那后半部分就很可能也是零分了。——直到第二天晚上，试卷改完，老师们开始拆封，——要拔出那样大的订书钉，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登分，事情才水落石出：这份每道题都得零分的同学叫于广，是初三（1）班的。后来老师们又发现：这个叫于广的同学，其它所有功课的试卷都是得的零分，毫无例外。老师们都觉醒了：这是他故意为之的！这让老师们唏嘘慨叹了良久：这家伙是在故意捣乱，硬是考零分，让自己班上的成绩降下来，给班主任和其它各科老师难堪，真他妈的坏透了顶了！
　　在月考分析会上，年级部主任首先把各门功课考试的高分段、低分段、平均分等作了宣读，而后又把各班具体情况的分析表发给了各班主任及任课老师。平均分一律精确到小数点后的两位。当报到初三（1）班有四门功课平均分都是全年级垫底的时候，班主任及相关任课老师心里的痛苦和失败感简直难以形容，——不做中学老师的人士是体会不出来的啊。——有的老师恨不得咬下于广身上的一块肉来都不解恨。如果没有道德和法律的约束，他们跳将起来每人都去揍于广几个嘴巴，也不是不可能的。
　　年级组主任分析完月考具体情况之后，几个副校长都分别发表了讲话，校长最后作指示。关于初三（1）班于广的故意考零分这件事，也让校长极为吃惊，深感荒唐。校长说：“我们各位老师，专心致志抓教学质量当然没错。但以为思想工作是可以放松的吗？我是要你们鼓励同学出成果的，结果你们怎么一弄，让一个学生反而彻底躺倒不干了，这是怎么回事呢？我们的老师，就是要有这样的本领：每个学生能挑一百斤，绝不让他们只挑九十九。现在你们倒好，让他扔下担子，把责任感抛到大海里去了！我希望初三（1）班的班主任和任课老师近两天碰个头，动动脑子，让这个学生振作起来，扛起责任，和其他同学齐头并进，共创班级辉煌！”
　　次日晚上，由班主任买单，在学校大门西侧附近的一家小餐馆，几个任课老师共进了一顿简餐。对于广，大家仍然恨恨不已，但以为又难以对付，难以使其转化。最后只好大概一致地认为，像于广这种读书不用功，歪心思却深深莫测的家伙，还是少管为好，只要他不影响旁人，不干出什么严重的坏事来，就得谢天谢地了。因此决定，由班主任老师出面，把他安排到教室的最后，让于广一人独坐，把他尽可能地孤立起来。而对他这一次的故意考零分，要不提不理，在冷落中让他感到这回恶作剧的无趣味，也许能让他下次不再重复这一次的覆辙。如果我们都冲他猛烈发脾气，他便会感到他恶作剧的成就，结果反而会变本加厉，更加游戏人生。
　　每一年的中考和每一年的高考一样，总有一些同学考出比平时较为优良的成绩，也有一些同学会得到一个大大不如平时的结果。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阴的情况，确实也不很少见。中考考完后的第十五天左右，班主任老师拿到中考成绩的那一刻，竟感到与他心中所想的相去甚远。看到原先班上有几个学习和考试的能手中，竟有两三个同学的成绩像瀑布般地一落数丈。而于广竟然从班级的下游跻身到了中上游。面对这样的结果，老师不得不再一次地感叹：没有勤奋劲儿是不行的，光凭勤奋劲儿又是远远不够的。
　　于广被一所叫张堡中学的普通高中录取了。他的母亲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喜乐或悲哀，甚至还想：“不如不上吧，早点儿学个手艺，跟师傅进城打打工，多少还能挣几个钱。”他父亲说：“过去急着，急着等他回来做工分的，怕，怕分不到粮的，现在只是大忙时候，忙一些天，平时又不指望他做多少活计，不让他上学，早早回来打什么摆子呢？学手艺，不嫌早点儿啊？”夫妻两个的意见有点儿小分歧，汉根就和德根商量，看到底怎么办为好。德根丝毫没有犹豫不决，并且言下之意还有责怪汉根夫妇是鼠目寸光的意思。德根说：“人家想考的考不上，现在你家孩子考上了，竟然想不上，不怕把人家笑掉大牙。现在想早点捞钱还是什么意思呢？不是过去啦，孩子最起码也要混个高中毕业啊。将来招工招教师招干部什么的，没得个高中毕业，就是癞蛤蟆别想吃天鹅肉了。考上了，不去上，哪个人家这么傻的？”文花听出小叔子的意思跟自己相左，跟丈夫的意思相近，就自找台阶下：“要么，你们再跟伢子商量商量看，看他到底想怎么办。”她说完就走开了，并不再参加德根汉根弟兄两个的讨论。
　　于广本是对继续读书没什么兴趣的，他在学习方面所花的时间也少于绝大多数同学。但这家伙脑袋瓜较活络，加上中考题目规范，难度不甚大，且带有灵活性，仅凭死记硬背而缺乏变通能力的同学往往不能得到充分发挥，因此，不怎么勤奋的他竟然能考上个一般高级中学。如果能让他的兴趣、聪明和勤奋完美结合起来，他在某些专业或某一两个专业方面是一定能有所造诣的。现在的他，心理上还没有完全做好回家干农活学手艺的准备，对读书也没有抱定明确的目标和十足的信心，更没有坚韧坚强的意志。当父母亲和叔叔跟他商量到底想怎么办时，他沉默了一会儿，而后说：“我还是上高中吧。”
　　于是凑钱准备到张堡中学报到。张堡中学虽然离家较远，需要全日制寄宿，但大部分都是公路，来去骑自行车还是比较方便的。汉根夫妇把卖猪羊鸡鸭和部分余粮的积蓄几乎全部用到了两个孩子的上学方面。临报到时，汉根老婆又是一顿后悔，对丈夫说：“上学用钱，回家挣钱，一反一正，你算过账没有？”汉根没好气地回击说：“孩子，一天学不上，从，从七八岁就开始做农活，一直，做到现在，才划得来呢！才算你会算账呢！”丈夫这一呛嘴，老婆也就没再吱声。
　　算于广手脚灵便，在读初中期间就学会了骑自行车，这在当时的同年人中也该不是落伍者。其时到学校报到，已经不需要自带米、面等口粮，也不需要自带山芋粯萝卜粯及铝制的饭盒儿，一天三餐都可以到学校食堂解决。当时的农家人，除了能混饱肚子之外，粮食已经有了一定的剩余，尽管粮票儿还没有完全被取消。这跟计划经济时代比起来，已经能算得上是两重天或两个截然不同的季节。于广骑上了一辆自行车，他的四叔德根也单独骑在一辆车上在后面跟着，起着一种监护和陪伴的作用。两叠子钞票放在德根的旧皮包里，旧皮包挂在车子龙头上，以便时刻在眼睛皮底下受到护卫。这两叠子钞票是德根和于广临行前汉根塞给德根的，其时汉根的手还不住地颤动着，一是体现了钞票在心理上的份量，二是生怕老婆在这时又唠叨起来，引得德根的不愉快。但老婆在旁边用眼睛盯着德根把钞票放进包里，并没有说出什么不得体或多余的话。
　　于广和叔叔德根上路后，几乎不曾需要下车，因为除了数里的土路之外，其余三十几里，多半是石子儿公路，还有十几里是柏油马路。他们叔侄觉得，踩着自行车从柏油马路上经过，不颠簸，几乎没有声响，实在是爽利极啦。不到两小时，他们便到达了张堡中学的大门前。学校大门比原先于明于广所就读的小学、初中的大门高大气派多了。学校除了几排平房之外，已经崛起了一幢可以称得上是雄伟的大楼。看上去色泽新艳，像新郎笔挺的服装。并且显出挺拔的气势，是类乎守护军旗的军人风格的。头顶上显目的横幅是：欢迎新同学。院墙上刷着数幅大幅标语，其中有一幅是：脚下踩出大道，肩上担起责任。花圃里也呈现出多种美姿，花草的分布生长错落有致。花圃边雪松挺立，威严而雄壮地坚守着岗位。于广心中也油然升起了几分雄心似的，想：“这里真不错，该好好地埋头苦干一番。”
　　缴完费用办完入学手续后，当天于广又和叔叔返回了家。直到8月下旬天气转凉的时节，于广才按照通知到学校参加军事训练活动。军训的第一天，于广即发现了一名熟人，那是他初中的同学，名叫张龙武，个子比于广稍矮，皮肤较于广稍黑。初中时，两人相熟但并不很热火，因为那时回家不同道，接触不甚多。而现在，远离家庭数十里，也可算作是“他乡遇故知”了，因此两人并相互视为一定程度的精神依靠和物质依偎。虽然不在同一宿舍里，但吃饭、逛街几乎形影不离。三五天之内，就混成了相当要好的朋友了。
　　军训结束后休息了两天。正式开学的第一课，同学们按军训期间定下的座位就坐。大家的衣着看上去都一定程度的新艳。——因为军训期间男女生都是一色的黄衣裤，尽管不太像正规军。除了班主任老师十来天前就接触了之外，其他各任课老师都是新面孔。因此，同学们在学业开端新鲜感的影响和驱动下，听课、记笔记都表现得较为认真。于广也改变了初中时的不良习惯而十分注重老师讲课的内容，并不时的写下要点。可是，好多同学都是几天的热度，并无恒久之心。不是金子，抛到哪儿都不发光。一个星期下来，学习钻心的和不钻心的，节制玩耍和不怎么节制玩耍的，已经差不多泾渭分明了。上课第二周的周一下午第三课，班主任老师开始进行一周小结和提出下周的规范要求。
　　在小结上周的情况时，老师讲述得比较简要，表扬了大多数，同时指出产生了一些坏现象的苗头，希望各位同学防微杜渐，补小洞，避免大洞的出现。接着，班主任老师主要介绍了往届几个同学的事迹，其用来鼓舞和激励同学的意图是十分明显的。
　　中年的班主任老师精神抖擞地说：“今天，我向大家介绍几个前几届的同学，你们的学兄和学姐，也许有的同学还认识，甚至相当熟悉，甚至就是你们的同乡，亲戚。这很好，说明下面我要说的话不假。至于你们听后是怎样的感想，就让你们自己去思考吧。第一个，刚毕业的汪兰同学。我告诉你们，这个同学学习的那种认真刻苦劲儿，没得人比得上。家里墙上贴的是英语单词，走路嘴里念的是英语单词，在梦中也念英语单词，被她家里人听到的。怎么样？被英语系录取啦！第二个，朱八一同学，这个同学家里经济情况不太好，他草稿纸都节省着用。先用铅笔在草稿纸上写，而后用圆珠笔写，写两遍。他所用草稿纸数量，抵得上一般同学的双倍！结果怎么样，数学系录取啦。第三个，于泽民同学，他是已经毕业了的上届的同学，这个同学，别人下课玩，他都在位置上写作业。他在家里，为了避免其他人打扰他，他就用杌子小板凳坐在猪圈羊圈里做作业……”老师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有同学插嘴道：“什么系呀？”老师的话还没有完，一见到同学插嘴，稍有点不高兴了，白了插嘴的同学一眼：“什么系？我以为录取什么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