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3节）

　　第一节山上的思考
　　
　　我们在简单而平静的状态下，二00六年的春节到了。
　　过年这天中午，我们吃完饺子，时间还不到一点。天气有些阴冷，我们既不想睡觉，也无处可去，就决定去祝融公园走走。
　　我们的住处离公园有四里多地，我们走过节日色彩浓厚的辽山路，路过与县政府大院相邻的网通公司，一直往公园走去。
　　祝融公园居县城最高处，是一个山顶公园，再登上公园的最高处，小城便一览无余。站在高处风也高，但心胸却豁然开朗。
　　路过网通公司的时候，我的心突然像被什么敲了一下，猛然想起了两年前的一件小事。
　　当时老公到别处办事，我就站在网通公司的台阶上等他。期间，一个气质不俗的中年男子在不远处和我说话：“是乔叶吧？你这几年在哪儿了？还写吗？可不要放下啊。”
　　我一边礼节性地搭讪着，一边用力地想着这个人是谁，却始终没有想起来。然后，是久久的抱歉和感动。心病再一次让我一阵难过，要不是我眼睛不好，还记不住人家是谁吗？可他只记住了我的文章，却并不记得我的缺憾。
　　此刻，我猛然发现——人的尊严与缺憾无关，而作为才是尊严的标尺。因为缺憾是无法随主观意志改变的，而所作所为却无时无刻不在证明人的心志。只要做着于社会于大众有益的事，自会得到尊重和认可。缺憾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心里没有阳光。其实这些我早就明白，可是，为什么今天才真正感受到它的深度？
　　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那个叮嘱我千万不要放下写作的人，一定是在政府大院里工作。因为十年前，我在大院里工作过半年多的时间，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大院里的很多人，看到了我编的报纸和写的文章。
　　就在大院即将留在我身后的霎那，我似乎又听到了十年前朋友们喊我接电话的声音；似乎又看到了十年前我烦恼的时候，我打上饭回办公室吃，姐妹们随后跟上来的身影……
　　记得我离开大院之后的几年里，偶尔在大街上碰到熟人，道别的时候，他们几乎说着同样一句话“你回来吧”。回来？每次听到他们不自觉地说出这两个字，我都会感动好久——他们早已把我当成了大院里的一员，可我却不知去向……
　　回来？这儿还有我的位置吗？好多老朋友现在已经飞黄腾达，而我却落魄得几乎走投无路……
　　我曾经住过的那个小楼，现在已经不见了。在那里，我度过了一段充实而又美好的时光。充实是因为我和周叔、邢老师他们办的那个《辽阳文报》，每期我都要亲自去采访、撰稿、组稿、编稿，然后，我在工作中学习，在学习中工作；美好是因为，我在那里结识了好多朋友，虽然我的办公室没有电话，但是，我用朋友们那里的电话，和外边的报社联系着，使豆腐块式的小文章不断见于报端。于是，朋友和文章，成了我生活中最美的风景。
　　那个小楼的旧址上，现在已是一幢新的办公大楼。那里的文化氛围，似乎远远望着就能感觉得到。就在那一刻，我是那样迫切地想要回到大院，因为那里才真正有我的用武之地。我要回归自己，我要向领导求助——不找别人，就找孙光堂书记和王兵县长。尽管我连他们的面都没有见过，但是，他们关心民生疾苦的故事我听过不少——他们是左权的父母官，只有他们才能帮我找到一条回归之路。我仍然要和文字朝夕相处，既要养家，也要写作。
　　我深深地明白：现在仅仅靠我们自己的力量，连站都站不起来，更别指望有所作为了。时光飞逝，我已经耽搁了十年——十年，人生有几个十年可以耽搁？奋斗了失败，失败了再奋斗，如今我们已经赔不起了。以前老公的身体还好，现在，连身体的本钱也没有了。除了我还有一颗不肯陨落的心，别的已经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物质上的一无无所有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生命将如一张白纸在世间消失——是的，白纸。这张白纸在岁月的风雨中，将会不知不觉地风化，即使残存下来，如果上面只有泪痕，那泪痕在年轮的烟尘中也会不堪入目。我的一生难道就这样度过吗？不，不能，坚决不能。空空地度过，还不如草木，草木一枯一荣，还把绿色留给了大地，而我留下了什么？不管事业大小，我一定要做点什么，这才是我的初衷。如果我能回归到一条希望之路上，我一定要努力奋斗出一片灿烂的天地。那样，才不辜负对我寄予厚望的人们；不辜负我的亲人；不辜负我的那些书……
　　
　　第二节给父母官写信
　　
　　可是，我身为一个小人物，一个生活在最底层、而且还是弱势群体中的一个小人物，怎样才能见到——我急切想要见到的父母官呢？他们那么忙，即使找到他们的办公室，我也不一定能见到。那唯一的、也是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写信。写信——人与人之间这一古老的交流方式，在这一刻，我至深地感觉到了他的伟大。想到写信，我又沉浸在了久久的感动和兴奋之中。
　　写信对于我，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往事了！生活的艰难，让书信在我的记忆中已经恍若隔世。而现在我要写信了，并且是要写给我们的父母官。倾诉，对于心灵，是一件最幸福的事，可是，要给十六万人心目中的父母官倾诉，是最大的幸福？还是最大的悲伤？因为我是在诉苦，在求生……包括我老公，事先都没和他商量，我觉得商量也不会有结果，他除了会说我是在痴人说梦，不会给我任何动力。
　　我记得很清楚，正月十一这天上午，外面是一片冰天雪地，我在冰冷的小屋里，怀着极度复杂、却是异常坚定的心情，把小饭桌支到了门口的明亮处，如同在上苍的指点下，我铺开了信纸，任心情自由地流淌到笔端……我清楚地记得——当那支久违的钢笔握到我的手中时，我想哭；当我开始落笔写字的时候，我的手在颤抖——
　　尊敬的孙书记、王县长：
　　您好！
　　我叫乔叶，因为先天弱视，我初中毕业便走上自学之路。我自学了高中到大专的文科教材，又参加了鲁迅文学院的创作研习班，还参加了两次文学笔会，小说创作榜上有名。23岁开始发表作品，小说、散文、诗歌、杂文等发表数十篇……
　　2004年，我爱人张保江不幸患脑梗塞导致偏瘫。从此，家的重担落到了我一个人的肩上。于是，我想起了向您们求助，请求您们帮我安排一份能够发挥我文字特长的工作……
　　
　　我把信一式两份，装进信封封好，又贴上邮票，这才对老公说：“你替我去邮两封信吧。”
　　老公一看收信人，张大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他以为我是在写文章，却没有想到我是在给孙书记和王县长写信。
　　“这个时候，咱们只能求助于父母官了，只有他们，才能帮我们找到一条出路。我有特长，相信领导不会不管我的。从处境到愿望，我没有说半句假话。人心都是肉长的——去吧。”我的声音很低，如同正在解冻的河流。
　　老公默默地走了出去。
　　
　　时间在悄无声息中一天天过去，说不着急，那是假话。但是，我只是在心里默默地祈求我要求助的人，愿他们能尽快、不，是不管早晚，只要信能到达他们的手中，然后，再不管早晚，只要他们能看到我写的文字，我就放心了。
　　我们回家和母亲一块儿过了元宵节，回来的那天下午，县团委书记巨琼瑛（她也是我的好朋友），正好打电话让我去参加由她发起的“绿色太行环保志愿者组织”倡议会。
　　当我开完会回到家里，老公却不知去向。
　　我正在着急，他满脸喜悦地回来了。进门他就迫不急待地问我：“你在哪儿开会了？我也去政府大院了，还想等你出来一块儿回来呢，等了半天也没看见你，这才回来。”
　　“你去做什么？”
　　“民政局的李局长，叫我去了解情况。”
　　“了解情况？”
　　“王县长把你的信转到民政局了。我还看见王县长在上面的批示了。”老公一口气往下说着，高兴得有些不知所措。
　　“王县长？”我张大了嘴。“王县长看到我写的信了？”我高兴的几乎要跳起来了。因为我每天都在掐着手指数日子，猜测哪天可能到了大办公室，哪天可能到了孙书记和王县长的桌上，哪天他们才能顾上看……我怎么想也没想到会这么快。“啊？！太好了……”我不再说话，任眼泪热辣辣地在脸上流淌着感激，那一刻，我真的看到了一棵救命稻草……
　　
　　不久，从县民政到乡民政，再到村里，都给予了我们很多照顾。从医疗救助到特困救助，再到农村最低生活保障和农村医疗保险。
　　很快，县残联薛瑞文理事长也打电话给我，通知我到县残联上班。他说，孙书记给他说了我的事。
　　随后，县残联也给予了我们很多帮助。从特困残疾人救助，到残疾人危房改造补助……
　　我有了工作以后，我们的生活就进入了一个稳定的状态。老公的工作很难找，用人单位听说他病过就拒绝用他，我也正想让他在家静养恢复一下。于是，他在家做家务，我按时上班。
　　我每天都会很高兴地来到办公室，和同事们把办公室收拾得干干净净，再把花浇了，然后一起工作。或者到别的单位送一下文件或取一下文件；或者和同事们下乡调查或慰问残疾人；在办公室的时候，我就坐下来认认真真地写每一条信息、每一篇报道。我撰写了许多优秀残疾人的先进事迹，给更多的残疾人鼓起了勇气、送去了希望。
　　二00六年四月，我在县残联参与了第二次全国残疾人抽样调查工作……
　　
　　第三节父母官的勉励
　　
　　我上班的同时，就想找机会拜见一次孙书记和王县长，当面向他们表达一下我们的感激之情。
　　那天，要见孙书记的人很多，官多，民也多。在秘书接待室里，我亲眼看到了做一个父母官是多么忙碌和辛苦——每天有那么多大大小小的事情在等着他们处理；而我——一个小小的我，他们居然这么快就给予了这么大的帮助！感动！感激！感恩！再一次在我的心里流淌成一条河，冲击出巨大的动力，让我去努力、去奋进！
　　等了好久，还是轮不到我。这时，原县人大皇甫主任知道我的来意后，对我说：“乔叶，待会儿轮到我见的时候，你去见吧。我以后再见书记也行。你还上班，见一次不容易。”他回头和秘书交待一下，就出去了。
　　（早在十年前我办报纸的时候，皇甫主任就认识我，那时候他对我也很关照。这次，他本来已经等了好长时间，却把机会让给了我，这又使我十分感动。）果然，我顺利地见到了孙书记。
　　进了孙书记的办公室，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紧张，把早就想好的话忘了大半。
　　孙书记知道我就是乔叶后，点了点头，随和地说：“啊，别着急，坐下慢慢说。”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们太忙，也顾不上去看看你们，你爱人的身体现在怎样？我只在信上了解了一些。”孙书记温和地说。
　　在孙书记平易近人的谈风面前，我渐渐地不那么紧张了：“好多了，正在康复。孙书记，我们的事给您添麻烦了，您每天有那么多的大事要处理……”因为刚才所见，觉得冒失求助真的是给书记添麻烦了。
　　“啊，没事，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孙书记停顿了一下，认真地说，“你这也是大事，百姓的事都是大事，我们的大事就是百姓的事。”他认真地看着我，接着说，“我们知道，你的困难不止是生活上的，主要是没有一个用武之地。你是一个有志气的人，还是一个文化人，咱们这里，还有咱们这个时代，都离不开精神的力量和文化的力量，你要把你自强不息的精神传递给更多的人，再把你的特长好好发挥出来，咱这儿的文化事业就又多了一份活力，这两种力量是越大越好啊。”
　　“我们”？他是说他和王县长、还有县委、县政府吧？那“应该”呢？假如他们顾不上管我，那也不至于就是不应该的！我这也是大事？！我是一个文化人？！我感觉有眼泪想流出来，便低头平静了一下。
　　孙书记又问我：“你的工作情况怎样？工作和家能兼顾吗？里里外外全靠你一个人，不容易啊！有什么困难就跟我们说。我们工作太忙，需要你们及时反映，我们才能帮你们解决。”
　　我感激地说：“我已经很知足了！孙书记。工作我完全能做好。接下来我只想好好工作，好好写作。”
　　“好！那你就去实现你的抱负吧。我们会全力支持你的。”孙书记高兴地说。
　　带着深切的勉励，我兴奋地走出了孙书记的办公室。
　　
　　见王县长也一样要等好长时间。在秘书的安排下，我见到了王县长。
　　在王县长的办公室里，王县长同样平易近人。因为有了一次见孙书记的经历，见王县长的时候，我已经不那么紧张了。当我向王县长表达由衷的谢意时，他同样觉得帮助我们是他们应该做的事。他先了解了一下我的家庭状况和我爱人的身体情况，然后，对我说了一番语重心长的话：
　　“乔叶，好样的。一个人，只要克服了意志上的阻力，就会勇往直前，一步步地朝着希望迈进。只要有一个阳光心态，路就会越走越宽。你能坚持不懈地自学到一门特长，这很不容易、很不简单嘛。我们帮你，不只是帮你的贫困，更重要是帮你的志气。有志气的人落了难，就更需要帮助。你能想到找我们，说明你信任我们。人的尊严和精神都是平等的，可有的残疾人朋友，却不能正确面对自身的缺憾，从而把自己隐蔽在阴影之中，也就发挥不出生命潜在的能量，创造不出生命应有的价值。你就好好努力吧，我们会全力支持你的。”
　　我带着同样深切的勉励，走出了王县长的办公室。我兴奋地发现，孙书记和王县长都对我说了同样一句话——“我们会全力支持你的”。从此，我就暗下决心，一定要用成绩来答谢两位父母官的厚望。我把感恩的心，融入每一天、第一点努力、每一次奋进中……
　　
　　过年，是送祝福的时节。外面，爆竹正在响彻云霄，我兴奋地拿着手机坐在火炉边，给每一个恩人都发一条祝福短信，这也是我唯一能够做到的，我也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一份虽很微薄、但却由衷的心意。
　　我从来不用别人发给我的信息，也不重复发同一条短信。我要自己写，而且要写出不同的感恩心情。我知道领导们即使在节日也很忙，所以，我只希望他们能收到我的感恩和祝福，就足够了。
　　令我终生难忘的是，我收到了孙书记和王县长的祝福——
　　“祝愿你们一切如意顺利！”——这是孙书记的信息。
　　“衷心祝愿全家节日快乐！”——这是王县长的信息。
　　看着信息，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感动之余，我对自己说：“你没有理由不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