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山风呼啸。在博爱县柏山的山脚下的三座坟茔前，摆着几盘水果、馒头。连浩跪在地上不断地把手中的锡箔往火堆里扔，燃烧的纸钱让他想起了在棺材铺学徒的那段时光，待纸钱烧完冒出青烟时，他便再也憋不住了，他抱着赵小樱的坟冢嚎嚎大哭起来。
　　沁阳县委正在召开“支援抗美援朝生产劳动竞赛动员大会”，陈凤英对着台下的参会的各乡、村长以及县直各单位代表讲道：“同志们，为支援在朝鲜战场上奋勇杀敌的志愿军和打破美国操纵联合国通过‘禁运’对我国实行的经济封锁，加速新中国国民经济的恢复和发展，提高中国进行抗美援朝战争的经济能力，保证以充足的物资供应志愿军的需要，按照党中央、省、市委要求，经县党委研究，决定在全县开展增产节约劳动竞赛，各级各单位要严格按照任务指标，扎实开展工作，必须确保我县物资能够在保质保量的同时按时按点送达朝鲜前线……”
　　夜里，陈凤英整理着头发问道：“这次回来，你们是不是要去朝鲜？”
　　连浩擦了擦头上的汗：“是，我是跟先遣工作队回来的，主要任务是征兵，然后北上和大部队汇合。”
　　“要是在平时，我一定请几天假，回家跟你和孩子过几天团圆日子，可现在我根本走不开，前线现在什么都缺，中央让我们开展支援抗美援朝生产劳动竞赛，一会儿我还要去被服厂验收棉衣，下午这批棉衣就要装车运走，下午还要安排常香玉豫剧团，常香玉演出筹款要捐大飞机，支持抗美援朝。”
　　连浩站了起来：“正好，我也就这一半天时间，一会儿赶回去就要开始征兵了。对了，王政委让我给你带个好。”
　　陈凤英边拾掇边说：“朝鲜冷，让咱妈给棉衣里多塞点棉花，美国人武器好，不好对付，到朝鲜要小心，照顾好自己，我跟孩子等着你凯旋回家。”
　　连浩坏笑：“知道了，要是这次怀上了，男孩叫李援朝，女孩叫李媛媛。”
　　临别分手，陈凤英从兜里掏出一个煮鸡蛋塞到了连浩手里：“行，快走吧，别耽误工作。”
　　连浩把鸡蛋塞到了衣服兜里：“我带回家让南征吃，这小子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张棒槌沮丧地拿着征兵报名表从征兵处走了出来，表上的右下角是用红笔写的五个大字：“政审不合格。”
　　从张棒槌身边走过的人都用鄙夷地眼光看着他，他们都在想：大汉奸的种，还想混到革命队伍中，别到了朝鲜见到美国人再投降了给美国人带路，真是没有自知之明。
　　张棒槌看着他们的眼神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这些年他受够了这种眼神，有好几次他都想找个井一头栽下去，可每次走上井台他都会犹豫，死也不是这么个死法，他要洗刷自己父亲给他带来的耻辱。解放战争时期他就申请加入县民兵大队，可总是被人家拒之门外，现在朝鲜战争爆发，他认为这是老天爷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他不甘心，他站在门口久久未动，他突然跪了下来冲着征兵处大喊：“解放军同志，你们就当这是个送死的机会，求求你们也把它给我吧！”
　　张棒槌的举动引来了人群的围观，他们冲着张棒槌指指点点，一个卖羊杂碎的老头，指着张棒槌不阴不阳地说道：“汉奸的种要是能当解放军，老母猪都能上树了！”
　　一个提着菜篮子老大娘上前扶张棒槌，一边伸手一边说：“孩儿，赶紧回家！别犯傻！”
　　张棒槌手一挥，把老大娘的手挡开了，老大娘摇了摇头便走开了。
　　连浩在征兵处二楼饶有兴趣地看着跪在门外的张棒槌，他对武装部长李疙瘩说道：“我看跪在门口的这小子倒是有几分骨气！个子大，不瘦弱，是个扛机枪的料。听楼下的同志说他政审不合格，他是地主出身？要是地主成分，我给他开个后门！”
　　李疙瘩：“不是，不是！”
　　“那是什么情况？”连浩有点好奇地问道。
　　还没等李疙瘩答话办公室的门咯吱地一声被人推开了，一个老瞎子拿着一根棍子走了进来，他顿了一下当即问道：“疙瘩，你屋里有生人？说话方便吗？”
　　李疙瘩看了一眼连浩说道：“方便，是自己同志！”
　　“那我等一会儿！你们先谈。”他用棍子敲了几下，探明凳子的位置后便坐了下来。
　　李疙瘩透过玻璃看了一眼跪在门口的张棒槌，对连浩说道：“政审不合格，因为他是张老歪的儿子。”
　　“张老歪……”连浩想了一会便脱口而出：“就是那个给英国人和鬼子做饭的张老歪？怪不得，老汉奸的孩子！”
　　“呯！”的一声，一旁坐的老瞎子把手里的棍子扔到了桌子上，大吼道：“不许你这么说老歪！他不是汉奸！”
　　连浩被大吃一惊，李疙瘩没有搭腔，他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份材料递给了连浩。
　　连浩看着看着脸上便开始流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失态地大叫道：“他是自己人，他，怎么会是自己人呢！？”
　　老瞎子叹了口气便伤感地说道：“张老歪，官名张明德，1925年经罗思危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受党组织委派长期执行潜伏任务，期间为焦作地区我党武装力量提供了数不清的情报，代号：鱼鹰。当年铃木造一夜袭赵庄就是张老歪和我给游击队传递的情报，游击队员小秃子被鬼子抓住，张老歪在最后关头在混合面糊糊里下了砒霜，让小秃子喝了下去，喝完后剧毒入心，剧毒变成了慢性毒药。菱木吃下人心，不会当即暴毙。这样就不会连累全村老少，小秃子和张老歪用他们自己的命与铃木造一做了一次生死较量。之后，老歪中毒瘫了，我去看过他，他交代我不要让同志们为一个废人冒险，敌人果然是狡诈的，我从他家出来，两个日伪便衣盘问了我，他们看我是个瞎子，又是个神棍，便没有起疑心，张老歪交代我，游击队员小秃子最后的遗愿是入党。”
　　李疙瘩点上了一支烟：“隐蔽战线和你们冲锋陷阵不同，你们死了算烈士，至少家里大门上会挂一块‘光荣烈属’的牌子。隐蔽战线上很多人很多是时候会像断了线的风筝，永远不知所踪，永远没有身份，永远是党和国家的敌人甚至是民族的罪人。老歪他活了一辈子，让人家叫了半辈子汉奸，走狗，卖国贼！他是个烈士，是恢复身份的时候了。”
　　连浩蹲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因为他见过张老歪最后惨死的摸样，小秃子牺牲后，连浩曾带着游击队员下山，去找张老歪这个“刽子手”算账，趁着夜色他们摸进了屋子，可发现，张老歪已经死了很长时间了。
　　老瞎子摸到连浩身边，把连浩扶了起来说道：“胜而不骄，败而不馁，受气不叫，有苦不说，艰苦奋斗。这是周总理对隐蔽战线工作者的指示和要求。一个新中国打下来，明里暗里牺牲了多少好同志，好兄弟！新中国来的不容易，真是不容易！”
　　李疙瘩吸了一口烟：“我们正要给老歪平反，可现在他儿子张棒槌吵着闹着要参加志愿军，老歪快四十岁才得个儿子，我和老夏商量了一下，枪炮无眼，平反文件暂时压一压，咱得给老歪留个种！”
　　“这个做法，我也赞成！”连浩说罢，又看了一眼跪在门口的张棒槌。
　　第二天，张棒槌还跪在门口，连浩从他身边走过去，真想把他扶起来，然后给他一套军装，往他怀里再塞一挺机枪。可他想起了张老歪，想起了李疙瘩他们心中的顾虑便咬了咬牙，狠着心，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第三天，是新兵出发的日子，所有新兵都像新郎官一样，穿着崭新的军装，胸前挂着“中国人民志愿军”的标识，他们在亲朋好友的簇拥下和大喇叭播放的《志愿军战歌》中开始有秩序地集合，他们之中有人冲着人群高喊着：“让全国人民等着我们胜利的消息吧！”
　　有人和家人相泣告别。张棒槌依旧跪在门口，他看着即将出发的部队，他哭了，但是没有哭声。连浩用眼睛的余光看着他，他忍不住了，他像着了魔一样，双腿不听使唤地走到张棒槌身边说道：“小子，你怕死吗？”
　　张棒槌擦了擦眼泪，用乞求的眼神看着连浩：“首长，我知道你，你是红砂岭的连浩，我不怕死，你带我走吧！”
　　“打仗不是闹着玩的，是会死很多人的，如果我告诉你，你的父亲是我们党的地下工作者，他是一个英雄，你不需要证明什么，将来你会被安排到县委工作，平平安安一辈子，你还会去吗？”
　　张棒槌看着连浩，眼神中充满了不可思议，但连浩的举动证明了他不是在和自己开玩笑，想了一会，他大声喊道：“我，我要参军！”
　　李疙瘩听到张棒槌的声音，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要坏事儿，赶紧小跑到门口，看见连浩已经把张棒槌扶了起来。连浩看见李疙瘩便说道：“李部长，你让他去吧，不然这个人就废了，不傻也会疯。”
　　李疙瘩被气得抓起头上的帽子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他走到连浩跟前，咬着牙压低声音说道：“疯了，傻了，也比死了强！我不同意，你这是对革命烈士张老歪的不负责任！”
　　“我把他带在身边，算我求求你，让他去吧！”连浩用恳求的眼神看着李疙瘩说道。
　　李疙瘩进退两难，他想了一会儿对着连浩说：“去吧！虽然战场上没有绝对的安全，但我希望你能照顾好他。”
　　李疙瘩说罢，小跑回了自己办公室，一会儿便拿着一个包袱跑了出来，他把包袱塞到了张棒槌怀里交代道：“孩子，我和你爸爸是多年的老战友、老同志了，北边天寒地冻，这是一套棉衣裤，你带上，到了部队一定要听连营长的话，平平安安回来！”
　　张棒槌抱着包袱，信誓旦旦：“我一定多杀美国鬼子，不当孬种！”
　　连浩看了看手表：“张棒槌同志，你被编入新兵二连，抓紧时间找到你的连队，我们马上就要出发了！”
　　张棒槌抱着包袱冲着连浩深鞠一躬，一瘸一拐地走进院子，走进了新兵方队。
　　连云巧抱着李南征，李南征手里拿着连浩给他做的木头冲锋枪，对着人群比划着，连云巧把连浩喊到身边，从腰间拔出一把左轮手枪，递给连浩说道：“拿着，这东西比你的镜面匣子可靠，关键时候不会卡壳，就是子弹少了点，我收罗了收罗只有十几发。”
　　连浩接过左轮看了看说：“这枪可有些年头了。”
　　“英国人的，可不是有年头了！”连云巧边说又把一个小包裹塞给连浩，“这是一点怀菊花，上火了就喝点。”
　　连浩笑了笑接过：“拿着美国人他爹的枪去打他儿，中了，马上要出发，妈，您在家看好孩儿，我要是有点啥事，陈凤英还年轻……”
　　连浩话还没有说完，连云巧呵斥道：“这出发的日子，你瞎说啥了，快吐口吐沫！”
　　连浩笑了笑冲着地上，呸呸地吐了几口痰，便三步一回头地朝着人群走去。
　　整个焦作地区的新兵集合完毕，连浩和先遣工作队带着新兵营，开赴道清火车站，就在部队马上要蹬车的时候，连浩冲着三百多名新兵喊道：“每个人抓一小撮土放在身上，万一水土不服，就拿点出来放到水里喝点，保证管用！”
　　听到连浩这么说，三百多名新兵纷纷在火车站周边挖土，他们小心翼翼地把土用布包起来放入自己的口袋里，新兵真以为土能治病，先遣工作队的成员都知道，此次出国和世界军事实力第一的美国军队打仗，这仗一定是硬仗中的硬仗，一旦牺牲在了朝鲜身上装着家乡的土，也能算是没有客死他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