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半年后。
　　浅田里奈与往常一样，走进了柴友德的院子，可今天他像是被人抽了大筋，低着头沮丧地坐在了小板凳上。
　　他主动对柴友德说道：“我的家乡广岛被美军的超级炸弹给炸平了，老母亲和妻儿都被炸死了，你说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柴友德：“如今这世道，想死容易的很，但是有时候想活，却不是那么容易。”
　　浅田里奈点点头：“柴先生，你是我在中国唯一的朋友，实话告诉你，我是为了胶胎瓷龙才找你的！”
　　柴友德：“这个我早就知道了。”
　　浅田里奈诧异地问：“早就知道了？那你为什么不跑！”
　　“能跑到哪里去呢？与其客死他乡，不如死在自己家里，也算是落叶归根了！”
　　浅田里奈听后一愣后说道：“我今天来是和你道别的，我要回日本了，谢谢你，让我更深入地了解了中国文化。”
　　“回家吧！回家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烂狗窝。”说着柴友德走进了屋子，一会儿柴友德的小姑娘走出屋子把一个红布包裹递给了浅田里奈。
　　浅田里奈打开包裹后发现，里面是胶胎瓷龙，他看着手中的这条回首而望的胶胎瓷龙，突然明白了什么，抱着瓷龙哭了起来。
　　屋里的柴友德说道：“这是我自己凭想象烧制的，你带回去留个念想吧！”
　　浅田里奈抱着瓷龙冲着屋内深鞠一躬说道：“谢谢！以后有机会我还会来找你的！”
　　
　　几天后，焦作一号井的喇叭里广播着叽里呱啦的日语。谁也听不懂广播的什么，可大家发现广播时日本的膏药旗都降了下来。
　　直到有人在街上疯狂大喊：“日本人投降了！”
　　街上所有的人都沸腾了，大家一边流泪一边欢笑着。家家户户都把过年用的春联拿出来贴在了门上，鞭炮声响成一片……
　　连浩和陈凤英接到上级命令，带着二百多名游击队员以及民兵从红砂岭直扑日本宪兵队。
　　此时的日军早已列队完毕，所有的枪支弹药都摆放到了一边，枯瘦如柴的铃木造一坐在轮椅上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向右看齐，向前看！稍息，立正！”连浩整完队之后冲着轮椅上的铃木造一敬礼说道，“八路军红砂岭抗日游击队，奉上级命令前来受降。”
　　铃木造一艰难地站了起来把指挥刀双手递给了连浩，连浩接过指挥刀后，游击队员们纷纷开始接收武器装备。
　　铃木造一和身边的翻译叽里呱啦说了一通，翻译对连浩说道：“菱木说他想见一见山里的秘密部队。”
　　“秘密部队？什么秘密部队？”连浩和陈凤英相互看了一眼，不明白什么意思。
　　铃木造一吃力地用中文一字一字地表达着：“赵……庄……战……”
　　连浩恍然大悟，命令道：“连启英、林发英、赵桂英、靳禄英、赵兰英、郜明英、郜小妞、靳子荣。你八个人出列！”
　　队列后方的民兵分队有八个人同声回答：“是！”
　　当小分队跑到队列前时，铃木造一惊呆了，站在自己面前是八个女人，她们背上背着三八式步枪，腰间别着手榴弹和小型石头地雷，英姿勃勃。
　　连浩介绍道：“这是我们的小分队，我们私下里叫她们太行八英。”
　　铃木造一对着她们竖起了大拇指并叽里呱啦地说了几句，翻译当即说道：“我一直以为和我们作战的是八路军正规部队的精锐小分队，真是耻辱，实在没想道中国女人打仗这么厉害！”
　　陈凤英充满仇视地看着铃木造一，严肃地回道：“你们连一个国家的历史都不了解就敢对这个国家发动战争，实在不是明智的抉择。五千年前，从黄帝战蚩尤开始华夏大地上就战火不断，五千年对于中国而言，不仅是一部发展史更是一部战争史。从妇好到花木兰再到杨门女将和站在你面前的太行八英，她们那一个不是巾帼英雄！男人打光了，女人上！女人打光了，孩子上！五千年间有多少人想统治我们！为什么五千年前我们叫中国，五千年后我们依然还叫中国，就是因为中国人民具备着特别能战斗的精神和能力！中国是在血与火和刀与剑之间度过了五千年！不然还有什么生存下去的理由？”
　　当翻译翻译完陈凤英的话，铃木造一拼尽全力地站了起来，向众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河南，林县。
　　身着美式军服，肩扛将星的李德功和已是上尉连长的卫明站在黄书勋夫妇墓前。卫明将祭品香烛摆好后站在了李德功身后，俩人一前一后跪在了墓碑前。
　　李德功喊道：“旅座，我的好哥哥，日本人投降了！我们胜利了！你和嫂子可以瞑目了！”喊完便大哭起来，卫明跟着李德功也泣不成声。
　　李德功哭完便在墓碑旁边坐了下来，他指着桂花糕说：“我听你说过，嫂子喜欢吃桂花糕，路过县城的时候特地买的，嫂子您尝尝。现在抗战胜利了，我想要回家了，回大德全带着卫明一起做生意。你和嫂子放心，我们俩每年清明都会来看你们两口子的。”
　　
　　河南，焦作。
　　李宏意回到了阔别近20年的家乡，他坐在只剩下残垣断壁的大德全门口的台阶上，他看着百废待兴的城市和还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人们，眼前的物是人非，让他这个年近半百的人心中不禁浮现出一种沧桑感。
　　“唐老板，您怎么在这里？”
　　李宏意抬头一看是李德功带着卫明，他没有说话，用手指了指身后的废墟。
　　李德功看着眼前的废墟惊讶地问道：“怎么会这样！？大力爷和我师爷呢？”
　　李宏意掏出香烟递点上后：“他们不愿当汉奸，都干干净净地走了……”
　　“哇……哇……”李德功跪在大德全大门口痛哭了起来。
　　李宏意起身拉起正在嚎哭的李德功说道：“孩子，起来吧！我不是什么唐老板，我是你爹，李宏意。”
　　李德功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李宏意：“你是我爹，李宏意？你怎么可能是李宏意，你怎么可能是我爹！”
　　李宏意正色道：“种种原因不能和你相认，可我们爷俩一直都在一起，你也是一名身经百战的将军了，有些事你应该能理解，现在我们爷俩还有一件正事儿要办！”
　　李德功还没有缓过神儿，李宏意便走进了废墟当中，在东西的墙角处挖出了一个檀木盒子，他取出盒子对着正在发呆的李德功说道：“站着干什么？跟我走！”
　　李德功和卫明跟在李宏意身后往北山走去。
　　连云巧和连浩、陈凤英正准备吃饭，突然一名游击队员跑了进来：“报告，山下两个国民党军官还有一个老头要求见连队长，其中一个军官好像是个将军。”
　　连浩看了连云巧一眼问：“这是哪路神仙？什么意思？”
　　连云巧也没想明白，倒是陈凤英说道：“估计是来策反的，现在日本人投降了，国民党估计又要‘剿共’了。”
　　“不管什么目的，上门就是客，咱们先看看是什么路数。你带他们到老虎厅。”
　　李宏意带着李德功来到红砂岭，当他看到“八路军红砂岭抗日游击队”的红色大旗之后不禁眉头一紧，想了一会儿又摇头苦笑起来。
　　游击队员把他们仨人带到了老虎厅，陈凤英一眼看到李德功后转身便走到了后屋，连浩正在纳闷时，连云巧看到了李宏意，将近三十年没有见面了，她不敢确认，眼前这个人似像非像，她眯着眼仔细看了一会儿，突然双眼红润地站了起来，从高台上走到了李宏意身边说道：“老东西，你还没死呢？”
　　“有几次差点死了，到了阴间，见了阎王爷，他对我说还有很多债没有还完，我不能死。”
　　“老东西，还是那么能喘，欠的啥债没还完？”连云巧笑着问道。
　　李宏意也不尴不尬地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递给了连云巧，连云巧接过来一看信封上那扭扭曲曲的字便知道了这是他大哥连云巧的笔迹，她打开信留着泪看完之后，问李宏意：“你早就知道了？”
　　李宏意点了点头。
　　连云巧把信塞入信封：“这是我大哥的手迹，能不能留给我，让我留个念想。”
　　李宏意依旧点了点头。
　　连云巧问：“吃饭了没有？”
　　李宏意：“没有。”
　　连云巧：“正好是饭点，一起吃个饭吧。”
　　连云巧和李宏意、李德功坐在饭桌上，饭桌上摆着一盆汤和两碗蒸红薯外加一碟咸菜。
　　连云巧不满意地冲着外面喊道：“连浩呢？！让他们两口子都过来！”
　　“两口子？孩子结婚了？”李宏意急忙问道。
　　连云巧从碗里拿起一个红薯递给李宏意：“这事儿以后再细说吧！现在不比以前了，山上没啥好吃的，委屈你们了。”
　　李宏意接过红薯一掰又分给李德功一半儿后咬了一口：“我也是吃过苦的人！”
　　连浩端着一碗红薯一个人走了过来，连云巧问：“你媳妇呢？”
　　“她说他不舒服。”
　　“今天是什么日子，让她过来！”
　　陈凤英实在是拗不过去，心一横就去了，她坐到了连云巧身边。
　　眼神呆滞的李德功看着陈凤英眼前一亮惊道：“凤英，你怎么会在这里！”
　　陈凤英没有说话。
　　李宏意看着陈凤英问连云巧：“这是……”
　　连云巧：“这是连浩的媳妇，叫陈凤英。”
　　李宏意对李德功说：“这是你弟妹，快叫弟妹。”
　　李德功老半天反应不过来，脑子一片空白，差点晕过去。
　　连浩看了看李德功又看了看陈凤英，有点莫名其妙的尴尬。
　　李德功没有叫嫂子，他对着陈凤英说：“我想不通啊，陈凤英，这些年一直南征北战，我承认当年在上海我没有能救下学礼，学礼的死让我内疚了一辈子，每当想起他我的心都会滴血，我就想着等打败了小鬼子，我就娶你，咱们回大德兴过好日子。你看看你现在！你怎么能和山匪混在一起。”
　　连浩站起来拔出枪对着李德功说道：“你说谁是山匪，信不信老子一枪嘣了你！”
　　连云巧见连浩拔出了枪，当即一拍桌子大吼：“干什么！连浩你开枪！先把你亲哥哥打死，再把你爹打死，最后把我打死，你就功德圆满了！”
　　桌上的人除了李宏意之外都用惊诧的目光看着连云巧，连云巧像泄了气儿的皮球，坐在凳子上，把三十年前的事儿从头到尾地说了一遍。
　　连浩听完痴傻地大笑道：“这怎么可能！我姑是我娘，我原来是个野种！”
　　李宏意不在意连浩说的话，他把包袱里的檀木盒子拿了出来说：“这几十年，咱们家历经了不少风风雨雨，不过总算是苍天眷顾，现在一家人总算是坐在了一张桌子上了。”他看了看连浩和李德功，接着把檀木盒子打开，把一本小册子拿了出来，继续说道：“这是咱们家的家谱，上面有李家历代祖先，一共是二十二代，连浩和德功一样是德字辈，你爷爷在世时给你起了名字叫李德铭，家谱上有名有姓，以后再也不要说自己是野种！”
　　听到这里，连云巧不敢相信地看着李宏意，李宏意心里明白连云巧的意思，他把家谱递给连云巧，解释道：“月山寺的融善老师傅和咱爹是生死之交，他将你的事告诉了我爹，一开始咱爹就知道，不过那个时候正值家道大变，让你们在外边也是为你们好，他在临死前亲手将你们娘俩写上了家谱。”
　　连云巧看见发黄的纸上淡淡的墨迹清楚地写着：如夫人连氏云巧，生子李德铭。她当即跪在地上像一个孩子嗷嗷大哭起来。
　　李宏意走到连云巧边上把她扶起来说道：“现在依旧是乱世，日本人虽然投降了，可将来的世道会是什么样？谁也说不好，现在把陈凤英也添上，新添人丁后再加上。无论咱们家里的人是什么信仰，什么主义，不管将来怎么样，都不要忘了咱们是一家人。这本家谱我会埋到你们爷爷的墓碑下，等世道平稳了，你们要将你爷爷和奶奶还有刘大力、孙泽金都迁入我们家祖坟，世代供奉。你们听懂了吗？”
　　一桌人没有一个人回答，大家都还沉浸在不可思议当中。
　　李宏意有些急躁地问：“德功你听懂了吗？”
　　李德功：“听懂了！”
　　“连浩呢？”
　　连云巧看着发呆的连浩：“你爹问你呢！说话！”
　　连浩点头：“懂了。”
　　红砂岭大门外，李宏意和李德功准备下山。
　　李宏意对连云巧说：“我该办的事儿都办完了！这次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面，这辈子我欠你的，下辈子再还吧！”
　　连云巧：“世事弄人，我早就认命了，有些事儿是早就注定的，你们走吧！”
　　李宏意和李德功走在山路上。
　　“你们师可能马上就要调至东北，虽然说现在国共正在谈判，可那都是逢场作戏，你们校长根本就没打算谈，国共大战一触即发。”李宏意说。
　　李德功经过一系列的变故，现在像一具行尸走肉，他机械地回答：“恩。”
　　李宏意看着李德功焦急地说：“你怎么能这样没出息，还像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吗？陈凤英和你从根上说就不可能！你俩活在不同的两个世界，懂吗？”李宏意说罢，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他从里面拿出了一张手帕递给了李德功。
　　李德功接过手帕，看着手帕上绣着一只鸳鸯，鸳鸯旁边还绣着一首诗：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宏意看着李德功手中的手帕：“这上面绣的是李商隐的锦瑟，梁静让我给你的。”
　　李德功：“梁静呢？她现在还好吧？”
　　李宏意叹了口气：“她在执行一项机密任务时牺牲了！我把她写在了咱们的家谱上了，作为你的夫人，算是给这丫头圆个心愿，你看行吗？”
　　李德功没有说话，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