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野芳踪(二十二)
作品名称:迷野芳踪 作者:孽海舟子 发布时间:2012-07-20 10:11:05 字数:3276
古垣果然在房间里。他躺在床上,这样大热天还全身盖着被子。让人吃惊的是,他不是安安稳稳地睡着,而是作出一种怪怪的样子:就像一条刚被掏空内脏的活鱼,因为还没有完全死去,所以仍为彻腹之痛而痉挛着,同时把首尾翘起,再“啪”地落下拍击一下地面,借这点微弱的力量把肚皮抬起一点点,最后无益地落下,然后再从头开始,不断地扑腾着。古垣就是这样,看得松涛心里毛毛的。
他忐忑不安地靠近床边,古垣并没有反应,仍那样怪怪地动着,像一具被上足了发条的儿童玩具。松涛小心地揭去他身上的被子,发现古垣赤裸着健壮的身体。他把手放在古垣的胸口,觉不出心脏的跳动。他用力按一下,“哧”的一声,腔内的空气由下腹部喷了出去,胸部立刻塌陷下去,把松涛吓了一跳。看下腹,有一道黝黑的开口,由肚脐直达臀下。惊怪之中,他小心翼翼地把这道口子扒开向里面查看,才发现古垣真地已经像宰杀的鱼一样,被掏空了内脏!
松涛跟山本学过医,当然了解人体构造。他仔细检查古垣这个空壳,既没发现残留的血迹,也没看到体内的软组织,更令人不解的是,古垣全副骨架的骨头,不知被用什么高超的技术给一块不剩地抽掉了,连脑壳都是软的。
松涛感到恐怖,他想:这绝非人的技术可能做到的,除非是魔鬼。如果要怀疑的话,第一个就是那个穿木屐的女人!他禁不住有些毛骨悚然,微微颤抖地把被子照原样盖好,悄然无声地回到自己房间。
这一夜自然是无法入睡了,不免陷入胡思乱想。忽而怀疑魔鬼是否存在,忽而害怕这女人选中的下一个目标就是自己……
松涛辗转反侧了好一会儿,头也疼了起来,无奈开门出去,靠着廊道的栏杆独自眺望街市夜景。全城居民区地带都已黯然无光,只有几处夜间消费场所还灯火通明,照亮了夜空。他心里一动:不知安木将军在这些灯光中的哪一处呢?如果把古垣的噩耗告诉他,算不算“多管闲事,惹事生非”呢?本来对这位老者每夜都独自外出就心存疑问,今晚又触景生情,打动了他想一探其行踪的好奇心,于是不再多想,下楼朝着灯光走去。
看过两处,都没见安木在场,不过是酒吧、赌场,毫无兴趣,松涛只是信步前行。又来到一处有灯火的地方,远远就听到箫歌之声,虽然听不清唱词,但音韵悠扬清逸、如泣如诉,很是让听者为之动情。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栋二层小洋楼,大敞着店门,有人走进走出,门上扁额上有“君再来”三个大字,松涛被音乐所吸引,一步步踱了进去。
一层是餐馆,分日式、欧式、中餐三个阁子间,里边的布置都体现各自的民俗风情,坐在其间会有一种游子归来的心情。在侍者的指引下,松涛踏上漆木楼梯走进二层。迎面就是一个宽敞雅致的歌厅,正面是带拉门的隔室,拉开门就变成舞台,说是台,实际只有一级楼梯那么高,上面整个铺着红地毯,四壁雅素无华,一律白色抛光纸裱糊,后面有垂帘小门,可通歌厅外的回廊。歌厅地上全铺着地毯,对着前台间隔很宽地摆放着两排红木茶几,每排都有十多个双人坐位,座上备有绣花软垫,供赏歌者席地而坐。头上有吊灯,墙上有壁灯,灯光柔和,可随意调节明暗。一旁有侍者随时听候客人的吩咐。整体印象可归纳为两个字:高雅。
打量一下座位,大约有一半的人,以年轻男女居多。其时台上正有一位白衣女子演唱《樱花之魂》,刚才正是她的歌声传到街上。松涛就近坐在楼梯口边一个空位上,专心听歌手演唱这首悱恻缠绵的歌曲。
一曲下来,听众报以掌声,女子频频鞠躬致谢,一位先生捧着一大把鲜花送到女子手里,然后牵着她的手直接从台阶上下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亲昵谈笑。紧接着从左前排站起一位穿藕荷色和服的青年女子,她微笑着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听众,很自信地迈着碎步从侧门出去,一会儿从舞台的后面掀起帘子探身出来走到台前。向听众鞠过躬,用日语说:“今夕与诸君一起欢度良宵,感到十分荣幸。我给大家唱一首《家乡谣》,希望各位喜欢!”说着再次鞠躬,等前奏一过,就轻缓地唱了起来。
这位女子歌唱的天赋很好,音质娇亮,音域很宽,而且善于传情,唱出了一个远征异国的战士对家乡和亲人的深情思念。她人也长得端庄美丽,在举目投足中,显现了一种成熟女性的气蕴。面对她,松涛不得不承认:人是上帝创造的最完美的艺术品。他不知不觉中真地被这位歌手和她的歌声迷住了。
当松涛痴痴盯着她的眼睛享受这种全身心的陶醉时,突然发觉她第一次把目光投向这楼梯口的时候,眼中一下子露出惊喜和兴奋的光芒,歌声更加充满激情,并且一次次含情脉脉地面向自己,仿佛她这时的演唱只为自己一个人。他不好意思地想:是不是因为我过于痴迷的傻样子被她看到了?于是挺一挺胸脯,做出正襟危坐的姿态。
歌曲在掌声中结束,女子鞠躬致谢,但并没有人献花,她一边向后退一边挥手,从容不迫地从后门走出去。场里又有一位男士直接跳上台去,以浑厚的男中音唱起了《富士雪》。
松涛并没去听歌者演唱,而是扭头寻找刚才那位女歌手的身影。见侧门的帘子一动,她款款走进厅来,并没有回到前排,而是径直走到自己身边,低声细气地问:“先生,我可以坐在这里吗?”松涛连忙站起来,微微弯腰示意:“小姐您请!”她回了句:“先生请!”就落落大方地在旁边坐了下来。
松涛叫侍者送来两杯香茶放在几上。女子面对他:“先生可是姓袁名松涛吗?”他大感意外,惶惑地问:“小姐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子,莫非我们以前在哪见过?”
“不,”她看着他,莞尔一笑,“我只是凭着望面猜姓的小技,猜出先生姓名的。”
“小姐,”他半信半疑地,“您这样美丽,又这么神奇,我真怀疑自己,是不是遇见天上的神仙了。”
女子失声笑了起来:“袁先生真会奉承人,您只要不讨厌我不请自来,就很让我领情了,还哪里敢领受先生的溢美之词?先生请用茶!”“啊,小姐请!”
她呷了两口茶,放下杯子:“先生不但年少英武,还能善解人意,知道我唱完歌口干思茶,就叫茶给我,像您这样的好男人,现在是越来越难找了呀!”
松涛想,这个女人真的很成熟,很能洞察人,社交场上很会说话,不知她是做什么的。自己也呷了一口茶,不好意思地说:“小姐过奖了,我只是被您的歌声所感动,为您的美丽所倾倒,是您给了我今晚最美好的一刻,在下只不过是略表心意而已,粗茶一杯,怎值得小姐如此美誉呢?”
女子又笑了起来:“袁君,我们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尽说这些俗套呢?我问你,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吗?”
一句话,说得他心生愧疚,暗中自责:我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世故了?这哪里是我袁松涛的个性呢?既然她先把话挑明,我就应该与她以诚相待啊!于是带着歉意说:“羞愧得很,不知小姐是如此直率真诚的人,刚才的话对您多有亵渎。”
“看看,怎么又来了?”她假意嗔怒地,“不要甜言蜜语,油腔滑调的,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松涛真地有些汗颜,急忙辩解:“不不!小姐,这可是我的心里话呀!”
“好吧好吧,是心里话也不要再说了,我知道了。”
“是,小姐,不说了。还没请教小姐的芳名?”
“我叫芳原贞子,是大阪科院的教授,到满州出差已经很久了,但来这个城市仅仅两天,耐不住羁旅寂寞,所以到这里来过一下世俗生活。青春易逝,时光不再啊!”说着,忽然沉默了。几句感叹,流露了真情。
松涛明白,坐在他身边的,是一个苦于青春虚度的女人。可是,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剥夺了多少像贞子这样渴望享受美好青春年华的普通女人的权利呀!他觉得,贞子的心是和自己相通的。他端起茶杯:
“贞子,让我们以茶代酒,祝愿这场战争早日结束,叫全世界的人都过上正常生活吧!”
“对,让这该死的战争永远不再发生!”
两个人各呷了一口茶,相视着笑了。贞子突然抓起松涛的手:“你会唱歌吗?我们一起唱一首好吗?”见松涛沉吟,又急促地,“会唱《难忘今宵》吗?会唱?走吧!”拉着他的手,走上台去。
作过开场白之后,一曲《难忘今宵》的男女声二重唱,回荡在人语欢欣的歌厅里,远远地飘向夜幕笼罩的街巷中:
“难忘今宵,难忘今宵,红灯美酒,与君共逍遥。牵君手,抱郎腰,问君爱我有多少?美酒饮尽还复来,青春逝去若飞鸟。呼也杳杳,唤也杳杳,一江春水去滔滔。
难忘今宵,难忘今宵,舞台歌榭,与卿共绸缪。鬓厮磨,臂环绕,问卿知我有多少?歌榭唱罢终还去,残阳直落如飞棹。风也潇潇,雨也潇潇,万丈豪情逐滔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