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追光者

　　当情英从一幢花园式的幼儿园里出来时，已是深夜，鳞次栉比的高楼静静地在夜空下伸向远方，世界显得简单而深邃。
　　这已经是情英应聘的第六所幼儿园，因为她的资历浅，年纪又小，前面几所幼儿园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但是情英毫不失望，在这次面试时，她带去了自己的画作和手工作品，这所新式幼儿园的园长对情英表现了极大的兴趣。情英没会错意的话，在园长的眼中是如获珍宝的惊喜感。略感不足的是，这位自称“粒子”的园长向情英透露了学校刚起步，资金不是很足的窘境。
　　晚上回到凄清的旅社，情英给她母亲打了一个电话，得知母亲已经进入了重庆市合川区的一家鞋厂，月薪二千四。情英也在一股莫名的喜感中将自己可能被录用的消息说了，母女俩都很高兴。躺到床上后，情英开始憧憬未来的生活。她不怕苦，她相信只要脚踏实地，凭借自己的双手，自己会在这座陌生的城市求得一方立足之地。
　　第二天一早，情英就接到了粒子老师的电话：“麻烦你再过来一趟，我们商量一下工资之类的。”等情英从旅社出来，经由沙冲路，进入幼儿园所在的小区，踏着七弯八拐的青石板来到幼儿园门口时，粒子老师微笑着站在小园门口：“欢迎你！”不等情英开口，她就先打招呼。情英随即一笑：“你好！粒子老师。”两个甜甜的酒窝从情英脸上荡开来。两人站在一块时，粒子老师便亲切地在前导路，进了一个以粉红色为主要装饰的宽阔房间，屋子偏左的角落摆了一排长桌和几张矮凳，正散发着好闻的松木香。她们正好在其中两张凳子上落座。
　　“今天麻烦你过来，是想和你谈谈工资的问题。因为学校刚起步，老师们的工资都不是很高，而且，你有了解的话，也知道我们是个人投资，一切都没有根基。所以，我准备给你一个月一千的实习工资，半年后你欢喜留下，也干得不错，我们再涨工资，你看还能接受吗？”粒子老师一坐下就抢着说，与此同时，还不忘削了一个苹果递给情英。
　　情英拿着苹果，听完粒子老师的话，低着头默默地摆弄苹果，过一会儿才抬起头来：“会不会太低了？我一个人，要租房子住，还要吃，家里也没钱补贴。”情英忧愁地说。粒子老师看着长着一张娃娃脸的情英，吃惊地发现了些什么，莫名有些心疼：“这样吧，给你提供住宿，就住学校，待会儿带你去看房间，给你一个人住还是有办法的。”粒子老师慨然地说。“对了，学校提供中饭。”又想起似的补充道。同时带着情英参观幼儿园。
　　当二人参观完所有房间又回到原处时，粒子老师开口问道：“怎么样？还行吗？二楼是杂货间，都是给小朋友做游戏的东西，要不要也看看？”情英点点头。
　　“罗情英，欢迎你正式成为钟毓家园的一员。”差不多中午的时候，两个人终于拍板，于是粒子老师老师对情英说道。“谢谢！”情英由衷地说，心里如释重负。
　　在学英这边，学英也很快在勤工助学部门里找到了两个岗位，一个是在学校的浴室，一个是在学校的海棠食堂。刚开始做这两件事情的时候，学英觉得难为情，尤其是遇到熟人，他们同学英打招呼，学英总是尴尬地笑笑，她倒宁愿他们装作不认识她。直到她用每个月近一千二的工资养活自己，身边的挚友夸她时，学英再做兼职时才笑盈盈的。“你好厉害，真是羡慕你，能够挣钱了。”学英听到这句话时，心里是高兴的。在吃穿用度上精打细算，学英偶尔地也给家里寄上几百块钱。
　　到了暑假，学英知道即使回家，也是没有一个亲人的，于是在上海找了一份暑托班的兼职。如此一来，学英的生活费倒是绰绰有余。给她母亲寄了一千多，学英又花了两百多元钱买了一条看中好久的浅蓝色长裙。
　　从母亲的口里，学英知道毛仔的病是误诊，根本不是什么“亨廷顿舞蹈症”。“这……这些医生也真是……”和母亲通电话时，学英不禁哑然无语，顿了半天，实在不知道怎么去形容。这一年多的惶惶不安，到这一刻才土崩瓦解，她想要大喊，想将心头这一年来的苦闷驱散掉。到了下午，学英从旅专大门出去，跟着导航步行去学校附近的一个叫渔人码头的地方。等她走到渔人码头时，天已经擦黑了。国际风筝放飞场的地标旁边有人放着萨克斯《榕树下》，学英听了很久，才走到码头那面去。罕见地买了些烤肉串拿在手里，沿着海鸥路慢慢地走着。站在围墙边上，透过一盏盏稀薄的灯光，学英看到的是一片石灰色的白和一片浓郁茂盛的海草，这是很不一样的大海。但学英还是觉得心情很好。直到人开始少时，她才原路返回，回到寝室，那个她在异乡唯一的归处。
　　学英觉得，自己是一个追光者，向往光明，因为比同龄人经历更多苦难，所以她更在乎那一点光。心头没了牵挂，学英大二第一学期更加卖力。在这一学期，因为第一学年成绩优异而获得了几千元的国家助学金，助学金刚入账，学英便悉数给了她母亲偿债。
　　到年关时，祖豪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放寒假回到家里，学英看着站在面前的三个人亲密的样子，和大姐对视了一眼，率先开门进去坐着了。于是其他人也跟着进门坐着，和杨巧慧一起的看起来实诚的男人拘谨地坐着，像是一个等待宣判的犯人。“妈。”学英将男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开口喊道。“嗯。”杨巧慧也抬起头来，先看了学英一眼，又看了情英一眼，匆匆地扫过祖豪，最后将视线定在男人身上，嘴角拉出了细微的笑意。“学英，情英，祖豪，妈打算和你们叔叔一起过日子。”杨巧慧忐忑不安地说。话刚出口，姊妹两人还是意外地抬起头，打量面前的两个人，正巧看到杨巧慧向男人抛去的鼓励的目光。“那叔叔你自己介绍一下自己？再说说和我妈的认识过程？”情英礼貌地笑了笑，等着男人开口。
　　男人微咳了一下：“我叫吴鹏，鹏鸟的鹏字。重庆彭水人。认识你们妈妈是在医院，那天你们妈妈带着祖豪在医院检查，”吴鹏将眼神递给祖豪，祖豪点了点头，“我碰巧到合川去看望我大舅，因此见到了你妈妈。”吴鹏说着笑了一下，继续道，“我托人打听你们妈妈是哪里人，在哪里上班，家中有些什么人……后来听说你们妈妈寡居，一个人负担重，我想，我手里的钱可以帮你们妈妈把剩下的欠债还了，就托人相了亲，介绍了一下……我也缺个老伴，我看得上巧慧，巧慧也看得上我，我想，我们可以搭伙过日子……”吴鹏说到这里已经笑了，倒少了些拘谨。看到孩子们怀疑的态度，吴鹏又保证道，“你们放心，只要你们同意我们两个人在一块儿过日子，该给你们的，我一分都不会少，我会供你们读书，对你们妈妈好，不让她再吃苦！”
　　吴鹏说完了，大家都静静地坐着。“吴叔叔……他对妈妈和我都很好……”祖豪坐到杨巧慧旁边，看样子已经认同这个继父了。“吴叔叔，我们现在自己能养活自己，不会花你的钱，只要你对我妈好，我们就不反对你们在一起。是吧，大姐？”学英说着看向情英，求得赞同地问。“对。”情英肯定地说，“吴叔叔，对不起，有一点你必须知道，无论你对妈妈多好，你们是你们，我们只叫你叔叔。如果可以，我们放假就来看看你们，希望你欢迎。”吴鹏赶紧点了头，急忙表态说：“欢迎，肯定欢迎。你们愿意，彭水就是你们的家！”
　　年关将近，重又圆满的杨巧慧一家难得地出现在谢坝街头，挤在拥挤的买年货的大军里。大年三十，杨巧慧和吴鹏不让三个孩子插手，齐心协力地做了一顿年夜饭来吃。情英们难得地闲了下来，躲清闲地跑到山里去玩了一个下午的雪，回到家里的时候，三个人屁股全湿了，那全是坐地上拿木板滑冰的缘故。当傍晚吃年夜饭的时候，大家的脸上全都笑着。学英却觉得有一种残缺的圆满，吃了一碗饭，学英心里堵得慌，谎说吃饱了，就跑院子里坐着。
　　月亮冲出了云层，把天井渐渐地照亮起来，整个寨子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慢慢地，那些声音全都远去，只留下许多片段的往事在夜空里流淌。月亮又被一片灰白的大云掩盖了。学英觉得一团黑影罩上她的身来。她的心被一种莫名的忧虑抓住了。
　　过完年，五个人都去了彭水，因为没有住处的缘故，情英待了一天，借口学校上班回贵阳了。通过一系列的宣传活动和教学效果，钟毓家园得到的反馈不错，招收的学生又多了几个，情英的工资也相应地涨了。学英不放心她母亲，多待了几天，令她欣慰的是，母亲确实受到了吴叔叔的宠溺，即使她心里别扭，在行为上，也算是接受了吴叔叔的介入。
　　“妈，这里毕竟人生地不熟的，你要好好的，万事自己留个心眼，总之，你要照顾好自己。现在你在彭水落脚了，以后这里也是我的家，放假我就来看你。”学英握着杨巧慧的手，依依不舍地说。“哎呀，瞧你，妈在这里好着呢。学英啊，妈妈还得谢谢你们，不反对我找了吴叔叔。缺钱啥的，给妈说，妈这里给你，别做几份兼职把自己累坏了。”杨巧慧的眼里顿时有些湿润，“其实，我也只是……只是想要一个依靠……我一个人，太累了……学英，你理解妈妈……”杨巧慧低下了头，她想到自己一字不识，无依无靠带着祖豪四处奔波的日子，那些日子像黑夜一直笼罩着，太难熬了，看不到出路。所幸，一切都有了转机。吴鹏待她很好。
　　在山下和杨巧慧分别后，学英向前迈了几步，转过头去，看到母亲的脸上浮现了一丝笑意，见学英回望，便微微点一下头，又把眼睛抬起来。杨巧慧不再看学英，但是她痴痴地在望着什么呢？她是在望未来的远景吧？
　　送走学英后，杨巧慧开始洗昨天从地里挑选的嫩白菜，她打算弄些酸菜，这时正准备把一大盆洗菜的脏水倒出去。“放下吧，让我来！”吴鹏见了赶紧过来拦住，“情英们不是说你以前动过大手术，腰上使不得力气吗？这累活以后给我就好了，你每天给我做做饭，打理好家里，做点你喜欢的事情就可以了，别太累着自己。”吴鹏一边倒水，一边对跟出来笑意盈盈看着他的杨巧慧嘱咐道。
　　“我晓得了。你也不要太担心我。我可以的，这些事我以前也是自己做。”杨巧慧的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那不一样，以前你没有我，孩子们也不在身边！现在你有我，你要知道，你可以依靠我，我也值得你依靠！”吴鹏佯装生气地说。“再说了，你现在跟了我，不知道罗华两口子是不是等着看你的笑话，我不会，我一定让你幸福。”吴鹏有些动情，伸手拉过杨巧慧揽入怀里。杨巧慧羞红了脸，却还是不自觉地将头放吴鹏肩膀上靠了一会儿。
　　“那我要好好照顾你。你看，我刚来时你这家里……”杨巧慧笑着说，话没说完，两人心照不宣地笑开了，随后开始各自忙自己的事情。
　　不得不说，这个春天的天气是暖洋洋的，人的感觉也是懒洋洋的，杨巧慧做起事情来也觉得浑身是劲儿，心里喜气洋洋的。在吴鹏的努力下，祖豪已经进入彭水这边的学校了，为了不影响祖豪中考，便继续读初二。祖豪心里有一些自卑，还有一点自暴自弃的情绪，但在他的班主任找他谈过话，并送了他一本《人生永远没有太晚的开始》后，祖豪便决定追求他的目标，好好学习。“罗祖豪，你知道吗？人生永远没有太晚的开始，不能因为你的年龄比同学们大很多，就觉得自己一切都晚了，也不要因为家里的原因，就觉得自己低人一等。老师这里有一本书，送给你，希望你好好看，通过摩西奶奶的故事，找出你的方向。”年轻的老师将书递给了祖豪，亲切地说。
　　欢乐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转眼夏天就到了。到了下午，天空张罗着黑夜的时候，夏蝉已经吵架似的在树上喧闹起来了。这半年，杨巧慧心头轻松了很多，生活重又步入了正轨。
　　到七月的时候，杨巧慧迎来了放暑假的学英。“你这孩子，哪来的钱给妈妈买衣服？”杨巧慧接过学英从行李箱掏出来的包装严实的两套衣服，爱不释手，却语气责备地说。“没事儿，妈。我有奖学金，自己也有兼职，钱完全有多的，本来是打算给你寄一点的，你说你有用的，自然拗不过你。买来衣服你总得收下吧？”学英调皮地吐吐舌头，又从行李箱里掏出两个精美的盒子，打开了，是一条蓝色条纹的领带和一条黑色的真皮自动扣皮带，“这个，你看好不好看？”学英含笑看着杨巧慧。“好看，得花不少钱吧？你钱会不会不够？”杨巧慧有些担忧地问。“哎呀，妈，不是说了嘛，钱我可以挣，今年有多的；吴叔叔对你好，我也高兴，送点东西是应该的。”学英拍着杨巧慧的手一板一眼地说，倏而调皮地又说：“那……拜托妈妈啦！”杨巧慧无奈地点点头。
　　情英、学英像是约好一样，八月情英回来的时候，给吴鹏送的礼物正好是一套西装，配上学英送的领带和皮带，正好一套。吴鹏感激而不好意思地收下，“你们两姊妹也是，跟叔叔客气啥。”笑眯眯地补充道，“正好国庆过后穿着跑业务。”情英、学英对吴鹏的尊敬，吴鹏看在眼里，感动在心里，报答在杨巧慧和罗祖豪身上，对于杨巧慧，吴鹏更加喜爱了，便决定国庆后跑业务也带着杨巧慧，让她去外面的世界走走看看，享受一下生活，他也会在空闲时带着她在周边逛逛；对于祖豪，学费零花钱一样不落，吴鹏全都是主动给，从不等杨巧慧向他开口。
　　这样的两个家庭组合在一起，倒意外地洋溢着幸福。杨巧慧已经开始相信，生活向她和孩子们打开了光明之门。杨巧慧现在是满心欢喜。浅蓝色天空里挂起银白的上弦月，夜还没有来，傍晚的空气十分清新。杨巧慧将切好的菜放进油锅里，脸上挂着美好的笑容，她希望她的生活能够一直这样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