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何处是灯火
作品名称:长漂泊 作者:墨黎 发布时间:2019-08-07 21:25:21 字数:5255
却说情英带着祖豪在贵阳市第一医院求医,转眼又是一个星期。这期间,情英和宋彬渐渐熟络了起来,两个人各自服侍好了病人,偶尔也出去逛逛,彼此谈了家世,不免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但这日子是十分短暂的,没多久,宋彬的母亲就可以出院了,于是他们在一个清晨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情英对此感到高兴,但不免有些伤心,我们有权利相信,在这短暂的相聚里,两颗年轻的心已经碰撞在一起,擦出爱恋的火花了。
杪冬,祖豪的病还不见好,情英感到筋疲力尽。在这期间,她答应了宋彬的追求,成了宋彬的恋人。恋情并没有给她带来身心上的愉悦,她觉得肩上承受了莫大的压力。
而对于刚上大学的学英,这一切被隐瞒了很久,在与大姐偶然的聊天中,她听姐姐说交了男朋友,“怎么认识的?”学英问。情英从小就不会说谎话,于是把怎么认识宋彬的,全给学英说得一清二楚,祖豪得病求医的事情就这样慢慢浮出水面了。学英在阳台上悲喜交集地抹了一下眼泪。阳台外是冬天凛冽的寒气,灰蒙蒙的天空上浮动着大朵大朵铅灰色沉重的云。
学英进寝室收拾好了书,提着新买的电脑走出寝室门。“回来给我买袋纯牛奶啊――”室友趁游戏间歇赶紧喊了一句。“嗯。晚上回来……”学英朗声回道,“给你买”三个字被奉贤的风关门的巨大闷声关在走廊。学英叹了口气,迈开了迷茫而沉重的步伐。
坐在学校的星云湖畔,学英看着杪冬仍旧翠蓝的湖面,心里觉得受用极了。“也许,是时候该想想挣钱了!”挣钱的想法急迫而强烈的冲击着学英的脑袋。怀着这样的想法,学英在星云湖畔走走停停,经过南门的两排叶落无痕的银杏树,绕过学校的行政楼,慢慢朝图书馆走去。
第二天的清晨,学英是被一个噩梦惊醒的。学英梦见一个变化无穷的小罐子,起初是她被关在罐子里;后来有人往里面踢石子,细小的石子在下坠过程中变成巨石,她觉得自己要被砸死了;只这一念头,学英又站在罐子的边缘,看到里面一个血淋淋的披头散发的女人,睁着绝望的眼睛惊恐地看着从学英手里落下的刀子;刀子慢慢变大了,女人的眼睛与学英探索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学英看到,女人的眼里全是恶毒。学英心里一颤,觉得受到了来自濒临死亡的人的诅咒,又隐隐觉得那把刀子是她故意丢下去的。学英觉得罪恶,觉得害怕,于是发足狂奔。学英奔跑在一片荒原,凄冷而绝望,她想抓住什么东西,但是只感到身后袭来的阵阵寒冷,就在她快要堕落下去的时候,学英惊醒了。学英伸手碰了碰额头,额上浸出密密麻麻的细汗,光明投过床帘洒进来。学英突然很想回家,很想很想。
冬日的时间总是短暂的。学校很快迎来了考试周,虽然平时没少用功,学英还是背着教材和课堂笔记早早地去图书馆占位。考试一过,学英收拾好行李,心情激动得不能自已,她知道家中肯定又发生了许多变化,其实学英最担心的还是家里人是否都好。深夜,学英看着被拆得差不多的床铺,整个宿舍有些空荡荡的,舍友们家住上海,一考完就回去了,到现在只有学英一个人。学英本以为会有一个安静的夜晚和一个甜美的梦,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几个小时之后,学英终于受不了空气的闷热和蚊虫的叮咬,一股脑儿从床上爬下来,端着凳子坐阳台上看夜景去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际慢慢发白,等学校的建筑物终于在黎明中吐露出来,学英便关上门,踏上了回家的路程。
经过两天一夜,第二天下午六点,学英的双脚落在了踏实的草地上。树叶落尽了,才到转角,就可以看见那座有几分老旧的平房,空气很安静,学英可以听到自己胸膛处微微的震颤声。太静了,静得有些可怕,所幸,在学英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声之后,K君摇着它的尾巴,蹦跳着它的老胳膊老腿,欢快地跑过来迎接小主人的到来。“K君――”学英不由自主地发出欢快的声音,在K君作势要扑跳时,学英错愕了一下,转而将语气变为了训斥,一边对抗着K君的热情,一边加快速度赶到门前。
推开伪锁的门,迎面而来是寒冷少人气的冷冰冰的空气,有些伤感,又有些发霉。学英在抽屉里翻了翻,并没有找到钥匙。“妈,你们不是说回家吗?还没回吗?钥匙也带走了吗?”一拨通母亲的电话,学英的失落情绪毫不掩饰地传达出去。“到谢坝了,钥匙我没留家里,楼下有柴,你砍些,自己把炉火烧好,不要弄感冒了。”杨巧慧吩咐了几句,匆匆挂了电话。学英只得把炉火烧好,动手打理看起来很凌乱的房间,做完这些,学英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看着房间的角落静静地发呆。她没想到,心心念念想要归来的家是这副模样,没有亲人的迎接,没有问候,没有一个发热的火炉,一切衰败的模样,在她入门的一瞬间肆无忌惮地闯进她的心里。学英的心下沉着,这样坐了一会儿,学英将脸颊放在微微发烫的炉子上,一片美好的头发从她的孤寂的头上飘下。
“学英,你咋睡着了?”杨巧慧略带疲倦的声音,远远地传入学英的睡梦里。学英睁开睡眼,看到沙发上坐了几个人,正是她的亲人们。“你们可算回来了。也没钥匙,我就没做饭。”学英有些埋怨而委屈地说,说完这句话,觉得眼睛痒得慌,借口上厕所出门待了一会儿。
“他要你现在同他结婚?”屋子里传来杨巧慧不可置信的声音,“情英,你现在拿什么同人家结婚?你还不大,现在什么都没有,好歹也要对方等几年。你们谈了多久了?”学英再次进门时,便听到母亲这样问情英,祖豪坐在一旁略有些漠然地看着。“妈,你别急,我不是说要和他结婚。我们认识不到半年,也只谈了几个月,见面也少,我不考虑同他结婚。”情英急不择口地解释。关于宋彬刚从大学毕业就要同她结婚这件事,情英自己也觉得不合适,而对方的母亲逼得急,情英颇为失望地将这件事情告诉了母亲。一个是刚毕业的大学生,一个是从大专还没毕业的学生,没有工作,没有收入,用什么来支撑起一个小家庭?于是这段只有三个多月的恋情很快被扼杀在生长期。情英郁闷了几天,不得不忘却这一段小插曲,张开双手去拥抱苦难的生活。
“妈,我不再去上学了。辅导员说我不必再去了。”情英坐在杨巧慧的正前方,闪烁地说了一个谎——她知道家里供不起她和学英同时上学了,“正好我去找份工作,挣些钱,干得好,一样可以拿高工资。”情英怕母亲强迫她去向辅导员求情,就踩着家里现在紧张的问题补充了一句。杨巧慧直着一双眼盯住情英,女儿还是自己的女儿,却有着不合年龄的懂事成熟。浓重不可分解的悲酸,使杨巧慧垂头,并且在心中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杨巧慧的心哭向苍天了!她的所有器官都站起着嚎啕!“那好――”杨巧慧只说了这两字。她没有办法,这样一个家庭,不管她的肩膀多么有力量,她都是力不从心。
“我也不读了吧。”学英眼角润湿地说出这句话来,低着头,不敢看家人的表情。“你不能不读!”情英和杨巧慧不约而同地吼出来,她们的眼都红着。学英在错愕中抬起头来,听到情英继续说道:“读书虽然不一定能改变命运,但总要试试不是吗?你从一开始就有这个希望,可以按部就班地上高中,上大学,将来也许还要读研读博,不管它好不好,同样的经历,知识会将我们引向另一个世界。一家人都看着你,希望你读大学后有所不同,我们……我们不能全都放弃机会啊!”“你爸……”杨巧慧开口,一种情绪,一种由微小的触动所引起的无止境的崩溃使她落了泪,她只得哽咽了一会儿,努力平复好这情绪,“你爸这辈子最遗憾的就是中途失去了读书的机会。他说过,不希望上一辈的遗憾在你们身上继续发生,你总要……想想你爸……”杨巧慧说完,一家人都沉默了。这沉默却不同于往常,异样的宁静,宁静得有点悲哀,仿佛一座大山由于地下河的流动而慢慢地陷落……
不管生活多么沉重,时间女神仍然迈着她轻盈的步伐来到王塘吾基的山里,向杨巧慧一家及其他村民宣告新的一年的到来,在一片噼里啪啦响个不绝的鞭炮声中,吃年夜饭的钟声绵长地拉开。
在十几个杯子里倒满了可乐、雪碧一类的饮料,两个七十有余的老人和罗华、杨巧慧两家人全站起来干杯,将手中的饮料一饮而尽,便开始风卷云涌地席卷桌上的各色菜肴。年夜饭吃过后,任萍抱着刚周岁的辰辰站起身;与此同时,罗华开口作别:“大嫂,我们下去了。”说话间扶起老人,一家人准备回他们谢坝的家了。“忙啥?小华。你坐一会儿,我想同你商量件事情。”杨巧慧急忙从座位上站起来,见罗华等人停住离开的脚步,便将学英支开去洗碗,对罗华说道:“毛仔这也不晓得啥病,喊情英带着去医院也不行。年前我们打听到重庆一家医院不错,我准备带着毛仔过去,我也在医院就近找份事干。我不瞒你,我今年欠了好几万的债,学英过年后的生活费想让你帮个忙,我过两年就还你。我们打算初二就去,学英你帮我多少照顾些。”罗华手里叼着烟,这时正放进嘴里心思沉重地吸了一口,想了一会儿,说:“应该的。你不管怎样,给毛仔看好病才是。”
“走不走啊?”任萍将辰辰抱着往上颠了一下,听到罗华的回复便不耐烦地催道:“爹今天还要去输液,你把时间耽搁了我待会儿可管不了那么多。”罗华瞪了任萍一眼,尴尬地同杨巧慧说了些话,一行六个人在夜色中开着车离开了。
学英在暗处擦了一会儿眼睛,回身进屋。再次坐下来时,杨巧慧对学英说道:“学英,妈想了又想,我和毛仔初二就去重庆,给毛仔早点治好。你走的时候在你二叔那里拿生活费,以后我们的存折到期了还你二叔。”学英想不到她母亲编存折没到期的谎言叫一向好强的她向二叔借钱,问:“妈,我家还有存款?”“有些。”杨巧慧闪烁其辞。学英鼻子酸了一下,不忍心拆母亲的谎言,就点点头。
正月初二这天早晨,新年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着,处处红对联,红灯笼,还有时或一阵的鞭炮声在告诉所有人,“年”的气息持续蔓延。但学英站在门口,不得不忍着情绪看着家人离去的背影消失无踪,不得不回来面对冷冷清清的室温。屋子一瞬间冷了不少,学英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俗话说“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近邻”,不管杨巧慧一家远走他方的消息有没有随着热闹传递出去,大家不约而同地没有来杨巧慧家拜年,以此,学英在家中愈发显得孤寂了。无情无绪、没滋没味在家待了七八天,学英决定提前回校。当她拖着行李箱出现在谢坝罗华家中时,任萍忙着招呼前来拜年的亲朋,有意无意地冷落了学英,倒是一个面目和蔼的老人向任萍要了一个凳子,给学英挤着坐了。可怜学英一下子习惯不了这份热闹,坐下不久就跑到外间找罗华的两个孩子玩去了。
“亮亮,你读几年级了啊?”学英学着罗亮的样子蹲在地上逗弄辰辰,开口和罗亮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
“三年级了。三姐,我和你讲,读书烦死了。”罗亮没有一点隐瞒,找到了倾听者般将自己的遭遇一股脑倒给学英,“妈妈天天逼我学习,一天到晚都吼我写作业。我烦死她了。我写不起她就说我上课不认真听老师讲课,我要是听得懂就好咯。”学英有些失笑,小孩子的烦恼简单不少,但学英还是很严肃地继续问道:“你爸爸呢?”“爸爸?”罗亮撇着小嘴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爸爸一直喊我到处补课。但是比妈妈好多了,我考上八十分他就给我钱,还给我买玩具。就是妹妹一哭就说我不会哄。”学英拍了拍罗亮的肩膀,鼓励地笑笑,“很棒了。”学英无奈地摇了摇头。三个孩子继续说着玩着。
“你有钱得很,你干吗不拿去给她咯?你有钱啊,老板嘞。罗华,我告诉你,你也别忘了你的生意是怎么做起来的!”晚上,主卧室里传来任萍非常不满意的声音。“萍萍,你小声点行不行?爹妈都睡着了你要吵醒他们吗?还有辰辰……”卧室里继续传来罗华好脾气地劝哄。“你别把爹妈和孩子拿来搪我,你是怕你侄女醒了吧?怕她听去了吧!她妈有本事叫她来拿钱没本事叫她听?”任萍气愤愤地指责。“萍萍,你什么意思?学英是我哥的姑娘,我哥走了,大嫂一个人不容易,我提带一下有问题吗?”罗华也有些生气了。“罗华,你醒醒吧!你哥走了半年多了,再有半年,你以为她会永远是你大嫂?你何必拿钱塞这个坑,也不是你的种啊!”“任萍!”罗华的半张脸都气红了,“你这说的是人话吗!你以前挺讲理的一人,对几个孩子也不算差,你现在怎么变得这样不可理喻,这样胡闹!”虽然气极,罗华还是有意压着声腔。“我胡闹?我不可理喻?啊……”
主卧里继续轰炸着两人的争吵,学英在客厅的沙发上蜷缩着身子,眼泪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两个人后来吵了些什么,学英自动屏蔽掉了。她听到公婆的卧室门开了,两个老人什么也没有说,往主卧望了一眼,“走吧,回去睡觉。”公对婆说完,就推着婆进去了,卧室门被无声无息地关上。学英不知道二叔二娘吵了多久,直到辰辰的哭声响起,学英听到她二娘不满地咕哝了一句,夜便安静了。
学英的眼睛一直看着天色渐渐发白,光亮充塞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但学英的心,还游荡在昨晚罗华、任萍的争吵中,听着那一句句锥心的话。她知道二叔当初开店时受了二娘一笔钱,“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二叔被二娘掐住往昔不放,也是力不从心。
直到学英坐上客车离开,任萍都没有给学英一个好脸色看。学英拒绝了二叔背地里塞给她的五千元钱:“二叔,我妈走的时候给我钱了的;再说了,我上学期还剩了一些,够用,不需要其它钱了。”罗华坚持了一下,有些伤感地将钱收回钱包里,说:“放假到这里来。”学英意外地抬眼看了一眼罗华,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不了吧,二叔。谢谢。”语气客气而生疏。
当窗外赤身裸体的大地飞速退却时,痛苦钻进了学英的心灵,犹如黑夜悄然覆盖大地,学英的心终于肆无忌惮不管不顾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