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6—8节）

　　第六节最后一次卖包子
　　
　　我们在很融洽、很快乐的气氛中，又卖了一个多月包子。
　　天越来越冷，白天也越来越短，下午五点多钟，天就黑了下来。有时我想陪老公一块儿出去，他都不让，他说又冷又黑，没必要两个人都出去。可是，天黑的太早，我在家等得太心慌，于是，我总是在家等一会儿，就到门口看看。出去好几次，都不见他回来。夜色茫茫，冷风飕飕，听到有人过来，却不是他，我的心就会越来越慌乱，越来越沉重。
　　有一天，天突然特别冷，老公出去的时候风还不大，可是，天越黑风刮得越大，我在家就能听到外面大风刮倒物件的响声。我想出去叫他回来，可是又担心车流人流中我们万一走岔了，他找不到我，我又找不到他怎么办？我愈想，心就愈悬了起来，到门外转一圈，脸和手都冻得生疼，他却久久不见回来。
　　我一直心烦意乱地等着，老公总算回来了。我听到小门响动，就赶紧跑了出去，我先把箱子接进来，再把门开得大一些，让他往进推车子。他咝咝地吸着冷气，支车子的时候，我看见他的腿特别僵硬，脚伸出好几下都蹬不到支架上。我赶紧上前把车子支好，再把沉重的纸箱子和小喇叭都拎回屋里。这时我已经明白，这一天是卖得最不好的一天。
　　老公进屋就习惯地脱外衣，我赶忙阻止，只把帽子和围巾帮他拿了下来，又替他把手套拽掉，然后就开始给他暖手。因为刚从外面回来，就急于把手放到火上取暖，手会疼得更厉害。他伸手时，我看见他的胳膊也很僵硬。他的手如同两块冰，在我的手里好半天都暖不过来，我的心不由得一阵阵作痛，眼泪映着灯光，一滴滴掉到我们的手上。
　　“不要哭，我不冷。”老公安慰我。他的声音仍然带着寒气。
　　“你就不知道早些回来呀？！”我着急地说。平静了一下，我又说，“咱不卖包子了。再找别的事做吧。”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拿定了主意。
　　“有什么事好做呢？！就这样将就吧。”老公无奈地说。
　　“不，人当紧。你刚好一些，再冻出病来，更不值了。”
　　“那做什么？冬天还长着呢。”
　　“到阳光中介看看，找个在屋里干的活儿。想卖包子，明年开春再说。”我说着，脑际已经闪过一个在屋里干的活——那是只有我才能干的活。
　　“今天只卖了一袋儿，我还想等等，可是，天冷得人们都不停下来，街上已经没有多少人了，我才往回走。”他的目光和声音都透着深深的绝望。
　　“……”我的眼泪再一次涌了出来……
　　第二天起来，天就下了厚厚的一场雪。从这天起，我们就停止了卖包子。
　　
　　第七节做梦也是冷的
　　
　　不卖包子以后，天气就进入了寒冬。雪后初晴，风刮到脸上，如同刀片在脸上划过。从这天起，我们住的屋子里，除了感觉不到风的来去，蜂窝煤火炉几乎是一个摆设。玻璃窗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每天中午，阳光怕它似的，和它打个照面就溜了。所以，整个冬天里，窗户上始终都结着白花花的一层冰，把有限的光亮也剥夺得所剩无几。因此，太阳每天不管升起还是落下，对于我们的屋子没有明显的区别。
　　因为太冷，我们又把火炉从屋角移到了屋子中央。即使把风门开得最大，那火焰也像怕冷似的，把头抬起来一下，马上就又缩回去了，所以，屋里的温度始终提高不了。我们搓着手走到桌前，拿起梳妆镜，看后面猫咪怀里的温度计，指望它带给我们一些安慰；可是，看了却更让我们失望，红线始终在零下二十多度。
　　早晨起来叠被子的时候，手如同在冰雪上摸来摸去，不得不伸进袖子里暖好几次，才能叠完被子。
　　早上洗脸的时候，我们偶尔会因为毛巾成了一块冰争吵起来，如果头天晚上不把毛巾放到火炉上，第二天毛巾就成了一块冰。洗完脸把毛巾放进热水里化冰，擦脸的时候，仍然等于用冷水洗脸。所以，把毛巾干到火炉上，成了每天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地板上不能滴上一点水，滴上很快就成了冰，拿拖布擦，拖布也是冰块。尽管拖布经常挂在火炉旁边，可是用的时候，仍然需要浪费热水来化冰。我在屋里的冰上，冷不防就会滑倒被摔得呲牙咧嘴。以至让我走在别处的地板上，都似乎如临大敌。
　　吃饭的时候，从碗柜里拿碗要加倍小心，仅仅因为碗底那一点点水，结成的冰就会将碗连到一块儿，稍有不慎就会打碎一个、或几个碗。拿的时候，要不全部端出来，一个一个往开掰；要不先掰开了再往出拿。盛饭的时候，要从火上先把碗烤一下，或者用热水涮一下，就这样，吃到最后，饭也是凉的。
　　
　　吃过早饭，如果好天气，我们会逃跑似的往外走，目的是出去找太阳。
　　我们一走出小院的门，只要看见阳光洒在地上，就不由得一阵欣喜，似乎看到就能感受到阳光的温暖。我们从来没有像那段日子里那样，对阳光是那样无比钟情。
　　我们走走看看，看哪里才能让我们安静地晒会儿太阳。大街上有风而且太吵；别人家的房前屋后，会让人家对我们品头论足；我们如同寻找丢失的宝贝，走到这儿看看，又走到那儿看看。有热心人问我们找谁家，我们就说闲着没事走走，他们立马不解地看我们，也许以为我们有病，或者以为我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当他们最终确认我们既没有病，又不像坏人之后，才满腹狐疑地走开。是啊，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现在还有年轻人在大冬天里闲着走走。这个时候，我们心里很不是滋味。
　　最后，我们总算找到一个好去处。两边是两幢二层小楼的院落，中间是一个废旧的院落。低矮的屋檐，破旧的木板门，从这里出去拐个弯，再走一段路出去就是大路。我们站在这里，阳光洒满了面前的空地，冷风被两边的墙壁挡在外面。这里看不到过往的人们，我们也不会妨碍到任何人。
　　“即使有人看见我们，大不了以为我们俩在这儿说悄悄话呢。”我笑着说。
　　“说悄悄话，现在也没人选这里。”老公叹着气说。
　　“好啊，那你要选哪里？”我拽住了他的小尾巴。
　　后来，我们只要有空，就到这里来晒太阳。在这片并不宽阔的空地上，我们惬意地走动着，贪婪地转动着身子，晒了这边晒那边，让阳光穿透我们并不入时的衣服，温暖我们冰冷的身体。这还不够，我们还会放松地变换各种姿势，直到把头发和脖子都晒透了……我们能感觉到阳光一丝丝地融进血液、融入骨髓，直到把内心的压抑和无边的愁绪也晒透了……
　　我们决定回去的时候，都会恋恋不舍地扬起脸，痴痴地看着太阳，恨不能把太阳也带回去……
　　
　　一到晚上，我们就好像回到了牢房。
　　看电视的时候，我不得不把手放到脸上，让手和脸相互暖着，让呼出的热气来暖手，再让手来暖鼻子和脸。我把鼻子叫作脸上的青藏高原，因为鼻子总是最冷。老公见我这个样子，诙谐地说：“你侧躺在床上，再把腿和脚曲回来，就和小猫小狗一个样子了。”
　　我们坐在火炉旁边，几乎都快贴着火炉了，可还是只能感到贴着火的那一面有一点点热度，另一面仍然是凉飕飕的。我们把这种取暖方式叫做“单相思”，因为火再热也烤不热另一面，而另一面再想烤火，也无法感到火的温暖。
　　我们每天晚上洗脚，已经不单纯是为了干净，而是为了把冰块儿一样的双脚暖过来。进入寒冬不久，我们的脚就被冻伤了。白天走路时是钻心的疼，晚上放进热水里却是钻心的痒，洗和擦都要加倍小心，然后，我们相互往冻伤的地方涂抹膏药。膏药是最便宜的肤轻松软膏，当我们看到它就可以治疗冻伤的时候，我们高兴极了，只花了一块钱就买了一支。
　　冻伤的脚趾呈紫红色，肿胀得比正常时候要粗两倍还多。皮肤像充到极限的气球，稍一触碰就会破裂。所以，再痒也不能用力搓，搓伤皮肤就不能走路了。因此，擦膏药时也要轻了再轻，先把膏药点到患处，再用手指或手掌轻轻拍匀，直到吸收。在那个冬天里，就是这种最便宜的膏药，缓解了我们冻伤的加剧。
　　蜂窝煤有中毒的危险，天气再冷，我们睡觉也要把火关死。又因为舍不得多花电费，有个电热毯也只能放着。于是，我们想了一个既不花钱又能取暖的好办法，就是找来四个输液用过的盐水瓶，每晚灌上热水，每人被窝里放两个。因为屋里温度太低，瓶子要提前放在火炉上暖热了，才能灌热水。否则，突然往冷瓶里加热水，瓶子会炸裂。就是这样几个不值钱的瓶子，让我们每晚都可以在温暖中进入梦乡。
　　然而，额头和鼻子却如同放在了野外，把脸埋进被窝里感觉透不过气来，把脸露出来，吸进去的凉气，感觉把肚子里也快冻住了。整个晚上腿都曲着，连做梦也是在冰天雪地里跑啊跑，但怎么跑，也跑不到阳光地带……
　　
　　第八节假装逛商场
　　
　　从我们的住处出去不远，有一家名为“阳光中介”的中介公司。老板姓高，五十多岁，微笑时常挂在脸上。尤其是我们俩一身寒气地进去之后，他的微笑和屋里的热度，会顿时让我们感到待别温暖。隔三差五，我们就会来这里，和长椅上的人们坐在一起聊会儿天。我们来这里有两个目的：一个是找工作，另一个是取暖。
　　“老高，有我们的工作了没有？”这句话，总是我进去之后的第一句话。
　　“还没有。你想陪侍老太太，这要等待合适的机会。没事，找不着工作，都能来这儿暖和暖和嘛。”老高总是笑着说。自从他知道我们的居住条件以后，就明白了我们去他那里的另一个目的。他好像更明白我们不好意思在他那里久坐，也不好意思经常去，所以，每次见到我们总是这样说。他还会警觉地告诉员工：“有人让我们往外租房，可要先看了房子再打广告。不管什么房子，要让人家住个明白。”
　　因为我们急于找房子，事先并不知道会是这样的房子。
　　这时候，我就会感受到人与人之间不可缺少的默契。这种默契不限制对方是什么关系，即使是陌生人之间，也会不期而遇。所以，它更难得、更短暂、也更需要用心灵去体会。这种默契是与人为善的表现，也是一种自觉自愿的责任，它不同于一些物质的东西，需要相互回馈来延续，那是一种不经意间的付出，如同春草在默默地驱走严冬……
　　
　　我们取暖的另一个办法，就是逛商场。把家里收拾停当，然后装出一幅悠闲的样子，穿过人流和车流交织的街道，走进人潮涌动的超市。
　　其实，即使在以前经济条件好一些的时候，我也最不喜欢逛商场。偶尔买件衣服也是不得已才去转一圈。而现在，既不买东西，尤其是任何东西都买不起的情况下，却要在商场里走啊走，各种物品的形状和杂乱的声音，把脑子里塞的满满的，本来最想清静一会儿，却要在这嘈杂的地方消磨时间，这种感觉非常不痛快。看着琳琅满目的高挡商品，心里想着——这些东西也许永远和我们无缘。嘴上却和店员答讪：“啊，下次再说。”而这许多不快，就因为一个小的不能再小、对于我们却是非常重要的原因——冷。因为只有到这里，才能自由地获得那暂时的温暖。
　　这时候，我们就会觉得现在的商场真好，因为有保安，这里不会怀疑任何一个顾客。如果是早些年，我们不买东西却转来转去，店员早就烦我们了，说不定还会把我们当成不三不四的人呢。尽管这样，我们也要隔上好几天，才再次逛同一个商场，因为空手进去空手出来的人，也许只有我们吧。我们不想让那里的保安和店员记住我们，这种心情是自卑，也是自尊。
　　我们不看化妆品和首饰，因为不感兴趣。我们在服装、食品、文具的柜台前走走停停，在人多的地方，我就把胳膊和老公的胳膊勾到一起，一是不想走散了，二是觉得那样也和别人一样，在很高兴地逛商场。人少的地方，我们就并肩走着，对物品指指点点。我觉得这件对他合适，他觉得那件对我合适，但是我们心里都明白，那都是以后、甚至很远的事。对一些没有见过的食品，就拿过来看看包装和配方，想着等以后有钱了，不妨也提高一下生活质量。
　　一个多小时逛下来，我累极了。这时候，我的脑子里只有两个场景：一个是在阳光和微风里，那里有树、有云、有鸟，耳边传来优雅的轻音乐，我们在那里走走停停，浮想联翩……另一个就是我们那个阴冷的小屋，我们吃饭和睡觉都要回去的地方，我们在那里结束彷徨的一天，再等待茫然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