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要大胆地试，大胆地闯

　　黄副所长在电子研究室了解情况时，高远副所长也在特冷厂二楼的电装车间出席俞峻上任后召开的第一次全厂职工大会。
　　补发的三个月工资和聘任俞峻为特冷厂代理厂长的文件是一块下来的。钱拿到手后，工人们结束了罢工，俞峻趁热打铁，不失时机地召开全厂大会，宣布他的施政纲领。
　　俞峻个子不高，身材墩实；穿着雪白的“稻草人”T恤，深蓝色的西装短裤，长着一张姜文似的长方脸，发厚似毡。细眼睛、高鼻梁、厚嘴唇，戴副眼镜。他声音洪亮地说：“感谢所长和高副所长的信任，让我先代理一段时间特冷厂厂长。从今天起，我俞峻将和特冷厂一百多名同志一起努力工作，同舟共济，迎接困难和挑战，为特冷厂打拚出一个灿烂的明天！
　　“在所领导的大力关怀下，拖欠的三个月工资已经全部给大伙补上了，我们再也没有理由不干活或者消极怠工了！所里给了我们这么好的厂房，这么好的设备，同志们又都是能工巧匠，技术没的说；随着国家经济的发展，机加和模具市场也将越来越大，我们绝对不愁没饭吃！在这里，我向高副所长保证，我们特冷厂不但可以自食其力，而且还将给所里上交利润！”
　　高远微笑着鼓掌，部分拥戴俞峻的工人也报以热烈的掌声。俞峻接着说：“以前我们为什么亏损、发不出工资？说到底就是管理松驰，分配不公。有的人自由散漫、吊儿郎当，上班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却拿着全工资；站在床子边辛辛苦苦干活的人，也比他们多不少几个钱！这种现象在我俞峻手里一定要杜绝！我准备搞计件工资，多劳者多得，少劳者少得，不劳者只有生活费！”
　　工人们心头一震，看来这个俞代厂长要动真格的了！
　　俞峻宣布了计件工资的具体方案。从厂长、技术人员到工人，所有职工都以档案工资第一项：职务工资保底，其余均为浮动工资。计件工资以统计工时为特征，工人按当月挣的工时计算，一个工时两块钱，多挣多得。俞峻等管理和技术人员用工人当月的平均工资乘以岗位系数；岗位系数以岗位的轻重加以区分，厂长2.2，副厂长2.0，设计最高1.9，最低1.2，调度1.8，工艺1.7，办公室主任1.5，办事员1.0，库管员0.9。
　　俞峻又表情严肃地说出了他的考勤制度：请假一天，扣去当日所有的工资；迟到、早退、溜号，发现一次扣50元，旷工一天扣100元；累计旷工三天，下岗。寻衅滋事者，建议所人教处除名。
　　俞峻话音刚落，工人们就嘤嘤嗡嗡地议论起来。这个考勤制度太严了，他们未必能遵守下来，那么俞代厂长真的会按规定处罚吗？这是他们议论的焦点。
　　工人中当属苏黛眉和何培最为惴惴不安。别看罢工时他俩闹得最凶，其实他们并不是干活的人。苏黛眉属于“看的”，虽然她也开一台小铣床，可因技术差，一月到头也挣不了几个工时，大部分时间都在玩；何培则属于“捣蛋的”，他是所子弟、转业兵，在厂里当钳工。上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骑一部硕大的摩托车唿来唿去，什么活也不干，工资却一分不少；谁扣他的钱，他就抡着拳头跟谁理论。特冷厂前两任厂长都挨过他的打，厂里没人敢惹他，他也乐得无拘无管，来去自由。
　　俞峻新的管理制度，干活的人无疑是欢迎的，实行计件工资，只要工时挣得多，收入就低不了。像苏黛眉这样看人家干活的人，自然是叫苦不迭，他们手拙，挣不到工时，浮动工资肯定低得可怜，保底的职务工资勉强只够生活，想和以前那样轻轻松松混工资，怕是不可能了！而像何培等个别捣蛋的刺头，真的照规定处罚起来，他们非但拿不到钱，能否保住这个岗位还是个问号。但何培心里还是不太以为然，所里的制度素来是雷声大，雨点小，譬如喊“深化改革、减员增效”喊了十来年了，也没见把谁减回去；前两任厂长扣他的钱，他一抡拳头，还不是乖乖地给他补了回来！他就不信俞峻会不怕他的拳头，真扣他的钱！他何培散漫惯了，不可能像个囚犯似的闷在厂里干活！他还是那个样子，看俞峻能把他怎么着！
　　接着，俞峻又宣布了他的两位副手。经高远副所长同意并报所人教处备案，聘任厂里搞模具工艺的青年工程师曹彬为技术副厂长，聘任另外一个脑筋灵活、爱鼓捣点技术革新的青工为生产副厂长。当然，两位副厂长和他一样，都是代理。
　　最后，俞峻请高副所长讲话。高远饱含激情地说：“俞峻厂长新的管理方法大胆而有新意，严格而又切合实际！我代表所领导表示百分之百地支持。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没有严格管理，就没有经济效益！希望同志们爱岗敬业，自觉遵守各项制度，为特冷厂的翻身、80所的崛起作出应有的贡献。
　　“在座的各位都是刚直不阿、朴实无华的好同志，你们才是特冷厂屹立不倒的基石，你们的劳动热情和吃苦精神正是特冷厂的希望之所在，也是俞峻厂长搞活特冷厂的信心之所在。我相信，你们谱写过特冷厂辉煌曲折的历史，也一定能描绘出一个绚丽美好的未来！”
　　散会后高远回到办公室，屁股还没坐热，就被钟祺喊到对面的会议室开会。
　　会议室除钟祺、黄汉麟外，还有康茂廷和林子健二人，高远就知道是讨论一室与金仕达公司联合的事了。
　　80所的党政联席会和所长办公会一般是以党委副书记康茂廷是否参加会议区分的，康茂廷参加的算联席会，不参加的算办公会。因为康茂廷主抓党委的具体工作，连党委书记钟祺也认为，康茂廷是在代表党委监督所领导班子的决策与行动。
　　林子健不是所领导，本来是不能参加党政联席会的，但因今天的议题是他提出来的，所以也请他列席。
　　会议开始，钟祺首先发表感言。他说：“我们现在能挣钱创造效益的有三个军品室，二室、五室和六室；三个民品室，一室、三室和四室；这六个室分散游击，各自为战，产值从几十万到几百万不等，基本上就是养活他们自己，利润少得可怜！就像一筐小土豆，怎么也变不成大西瓜！
　　“相对来讲，我们军品的效益要比民品好很多。民品上不去，主要是没钱投入。钱都哪儿去了？我不说大家也知道，被我们的机关二线，还有后勤吃掉了！
　　机关二线后勤人是多了点，负担是重了点，但他们是80所的人，是我们的兄弟姐妹，负担再重也得背着！
　　“我时常讲，要搞好80所，得两条腿走路，一是争取国家输血，一是增强我们自己的造血功能。现在国家输血有限，那么增强自己的造血功能就显得尤为重要！眼下就有这么一个机会，一个增强一室造血功能的机会，我想提出来，大家讨论讨论。子健，你说吧。”
　　林子健清清嗓子，眉飞色舞地说：“本市的金仕达投资有限公司，各位领导想必都听说过吧？这是一家资金雄厚的私营企业，现在他们主动提出和我一室联合，成立一个独立于80所之外的低温实业有限公司！他们准备投入一百万资金，和我们共同开发国内的低温泵市场，所获利润五五分成。各位领导觉得怎么样？”
　　当然，这里面还有一个幕后交易，林子健没法跟各位领导说。金仕达的金总亲口答应他，事成之后，将在他们开发的一个离市中心很近的楼盘内挑一套价值三十多万的商品房送给他。
　　主管民品的高远副所长还没开口，康茂廷便抢着发言。他慷慨陈辞道：“高新技术与民营资本的联合，是改革的一种新尝试，值得鼓励！小平同志说‘要大胆地试，大胆地闯’，现在‘闯’和‘试’的机会来了，我们丝毫不能犹豫。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一室拉出去，与金仕达公司合作，利用他们雄厚的资金，可以迅速地使低温泵实现产业化、商品化，从而在市场上拓展出一片广阔的天地。林主任的这个提议，我坚决支持！”
　　康茂廷对所里科研生产上的事一向兴趣不大，这次一反常态，为林子健摇旗呐喊，除林子健是他的高足外，金总还托林子健往他家送了一箱“五粮液”酒和两条“软中华”香烟。
　　高远问：“子健，公司的组织形式是怎样的？谁当总经理？除了一百万资金，金仕达还有哪些条件？”
　　林子健回答说：“公司以我们一室的人为主体，金仕达方面只来不到十个人。总经理他们同意由我出任，他们只安排一个副总，主管财务和采购。”
　　钟祺思忖着说：“这样看来，如果他们那一百万到位的话，利润五五分成，我们还是挺划算的。”
　　“就是啊，所长。与金仕达合作，我们绝对不会吃亏。”林子健底气十足地说。
　　高远却疑惑地说：“可这样金仕达明摆着要吃亏嘛，投下去一百万，照一室目前的生产形势，至少要五年才会收回投资，这还是在赚钱的情况下；如果不赚钱，他们可就赔死了！”
　　林子健忙道：“金总说了，他们这一百万是风险投资，能赚钱当然更好，赔了也无所谓。反正他们资金雄厚，区区一百万也没放在眼里。”
　　钟祺怦然心动。诚如林子健所说，金仕达一百万投下来，低温泵上了规模，势必赚钱；这样一来，不但一室翻了身，所里也会跟着受益。他不禁愉快地说：“我一直以为，一室只要有钱投进去，肯定能发展起来。所里资金紧张，没有钱投，我比谁都急！现在好了，有人肯投钱了。一百万哪，实在太诱人了！我们就跟金仕达联合吧，我说过，这是一次土豆变西瓜的好机会。你们看呢？”
　　“我反对！”一直没有开腔的黄汉麟突然道。“一室不能与金仕达联合。”
　　“说说理由。”钟祺刚刚舒展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没有点名征求黄汉麟的意见。一室是民品室，又不归他管。黄汉麟也半天没说话，他还以为他赞成跟金仕达合作呢。
　　黄汉麟冷静地说：“一室低温泵现在每年的销量不足十台，维修进口低温泵的收入占到他们产值的一半以上。私人老板也好，民营企业家也好，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赚钱！金仕达公司绝对不会笨到投资一个年销量不足十台的产品。我认为他们不是来投资的，而是来揩油的；他们看中的不是低温泵的产品市场，而是维修市场。金仕达公司是想让一室给它赚一点钱，养几个人！再说了，金仕达的人对低温制冷一窍不通，一室在他们手里非但不能发展，反有搞砸的危险！”
　　康茂廷道：“我想提醒黄副所长注意，金仕达方面已经同意由林子健同志出任低温实业公司总经理。”
　　黄汉麟鄙夷地说：“即便是这样，他也只是一个傀儡。”
　　“谁是傀儡？你说话客气点！”林子健恼怒地说。
　　钟祺冲林子健摇摇头，示意他别生气，然后说：“汉麟，你看有没有这种可能，随着国家经济的发展，低温泵的销量会逐年增加，而金仕达的钱又投进来了，我们的产量也跟得上。这种假设成立的话，我们赚钱是必然的。金仕达投钱了，分他们一杯羹也是合情合理的，不必心疼。”
　　黄汉麟直言不讳地说：“我认为这种假设不成立。坦率地说，我们的低温泵可靠性很差，加入WTO之前，一室每年还能卖掉十几台，加入WTO以后，年销量却降到了十台以下。为什么？就是因为我们的泵性能不稳定，老出故障，用户宁可花高价买进口泵也不愿意买我们的泵。所以，在我们的低温泵可靠性没有做上去之前，所长说销量会每年递增，我没有信心。再有，中国的私营企业还处在萌芽阶段，他们的信誉不是很好。金仕达会不会投这一百万，我同样没有信心。”
　　“这一百万不成问题。”林子健打包票说。“金总说了，低温实业公司一成立，他立刻就往公司帐上打一百万。而且成立公司的所有费用都由他们出！”
　　“那能不能这样？”高远折中道。“让他们先打一百万到80所帐上，再成立公司。这一百万算他们的投资，但由我们控制。”
　　高远也意识到与金仕达联合有一定的风险，但他看出钟祺心里想把这事办成，也就不愿出言反对。
　　林子健说：“这好像不大可能，人家又不是傻瓜，无缘无故打一百万给你。算什么？再说公司财务由他们管，我们也没法控制资金。”
　　黄汉麟说：“那我们也别当傻瓜了，不打钱就别谈联合的事。我们自己慢慢发展，不劳他们惦记。”
　　康茂廷忽然冷嘲热讽地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黄副所长是管军品的，这一室是民品室，是否与金仕达联合，不应该由你拍板吧？”
　　黄汉麟涨红脸道：“我没说要拍板这件事，我只是发表我的意见。”
　　钟祺把希望寄托在高远身上，点名问道：“高副所长，你是管民品的，你的意见至关重要，快说说吧。”
　　高远犹豫了一下，说：“我比较倾向于所长的看法，低温泵的年销量会递增的，金仕达的一百万也会投下来的；一室与金仕达联合的确是一次土豆变西瓜的机会。当然，汉麟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市场经济嘛，就跟炒股一样，谁也没有把握一出手就赚钱。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即使一室与金仕达联合失败了，由此而产生的损失，80所也是完全可以承受的。”
　　钟祺开心地笑了，还是高远和他心意相通，英雄所见略同！他感到很舒服、很快意。同样是他一手提拔的，可黄汉麟这些年好像什么事都与他意见相左，不跟他合拍。和他也没有多的话，老是保持距离，一副敬而远之、不卑不亢的样子。讲老实话，汉麟这种自视清高的态度，钟祺不是很喜欢；但他还是相信自己的眼力的，汉麟在低温制冷方面的突出才能，他从来就没有怀疑过。
　　钟祺下定决心道：“那就这样吧，舍不得孩子套不了狼，一室与金仕达公司联合的事就这么定了。具体事情，由高远和林子健商量着办。希望一室以这次合作为契机，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黄汉麟既痛心又无奈地说：“我不看好这次合作。在金仕达承诺的一百万资金没有落实的情况下，仓促成立这么一个公司，绝对是短命的，80所肯定要吃亏！”
　　钟祺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我、康副书记、高副所长都赞成，只有黄副所长一人反对。三比一，少数服从多数！这个低温实业公司是一定要成立的。汉麟的意见予以保留。散会！”
　　走出会议室的时候，林子健用眼角的余光瞟了垂头丧气的黄汉麟一眼，心头的得意与快慰不可名状。这个自以为一贯正确的家伙，终于也有没人相信的时候！等到低温实业公司赚了钱，才见得他林子健这个低温天王，也不是浪得虚名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