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5—7节）

　　第五节一个可怕的时刻
　　
　　一次次的失败，让我精疲力竭。刚刚走出梦想的危机，又陷入了现实的危机。这时候，唯一的愿望就是想好好睡一觉——忘记了心有所求，也忘记了心有所痛，在长长的睡眠中休息一下疲惫不堪的心。等醒来的时候，往日的一切都已经过去，崭新的一切正在开始。
　　可是，这样的念头也不过想想而已，时间在一环又一环地连接着，它不会中间突然断开，前面的更不会突然消失。即使延续得再长，每次不经意的回头，太深的足迹都还历历在目。足迹里，激情在痛苦地窒息，心血在绝望地凝固。身体入睡的时候，这些足迹不会入睡，现实也不会入睡，我的心更不会入睡。我的心时刻都在看着空空度过的三年光阴，在伤痕累累却始终没有迈出一步的足迹下面枯萎着、呻吟着。心，如同在风中飘动太久的氢气球，稍被触碰就会碎裂。
　　我愈是失败的时候，愈不想听到对失败的叹息。尤其是自己最亲近的人，那样我会更加伤心。因为我的不痛快，带来了更大面积的不痛快。于是，我只想守在家里，无论醒着还是睡着，脑子里总有没完没了却又说不出来；不，是没有力气说出来的情绪。各种念头在脑子里挤得满满的，如同交通堵塞的公路，有一辆或几辆车都在急于通过，从而在悬崖上不可开交地拥挤着……啊——也许，翻车的霎那，就是精神崩溃的霎那。
　　记得很清楚，我曾亲身经历过这样一个可怕的时刻：那是一个阴冷的冬日的下午，我不知不觉又沉溺于痛苦中无法自拔，胡思乱想愈来愈没有了边际。当时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却突然间隐隐约约听到近处有好多人在喧哗，我不禁左顾右盼，却发现什么也没有。我正在大惊失色，有人来找我老公，这才惊扰了我的恍惚，使我终于回过神来……
　　真的太可怕了。自从有了这次经历，我就开始自觉地控制情绪，不让自己钻牛角尖。苦闷至极的时候，就主动出去分散一下注意力，在小路上散散步，或者跟村里人聊聊天；尽管说一些并不感兴趣的话题，可是，至少能让我离牛角尖远一点。
　　一次，好朋友小芳来家里看我，我终于把心里的苦水全倒了出来。因为我的苦水不能随意往外倒，稍有不慎就会让娘知道。小芳怎么也不相信我步入了绝境，其实，我自己有时也不相信，痛苦到极点的时候，猛然想起曾经的梦想，会以为眼前的痛苦是在梦中。小芳费了好大劲才听明白我说的全是真的。最后她问我：“难道你就这样完了吗？”我说：“不知道。”她又问我：“你打算以后怎么办？”我说：“不知道。”她再问我：“你就忍心把以前的种种想法都作废了吗？”我说：“不知道……”
　　就在我说出最后一个“不知道”的时候，我突然全都知道了——是“作废”两个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字提醒了我，它让我一下子害怕起来。对于一个刚刚三十而立的人，如果轻意默认了这两个字，就等于已经否定了自己的一生。一生是多长——可以是三十年，也可以是六十年。明摆着我不能三十就作罢，我还没有给父母亲尽到起码的责任和义务；那要是六十呢？还有三十年，三十年——回头看觉得匆匆而过，走起来却并不是一段简短的行程。
　　前边的三十年，因为童年、少年、青春，都是在无知和天真之间度过的。而后边的三十年，如果甘愿在碌碌无为中度过，那对于我简直太可怕了。以为会翻出一页又一页繁茂和丰收的岁月，打开的却是一页又一页的荒凉和萧条，那时，每一截枯枝和和每一片落叶，都会成为一把又一把的利刃，一点点削完我的生命……
　　那我做什么？不管做什么都需要资本，我们已经寸步难行，还想去做什么？还能做什么？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当初没日没夜地看呀写呀，就是为了今日的一落千丈吗？不，绝对不是。那仍然积蓄在心里、随时都想喷薄而出的志气就这样作废吗？不，绝对不能。可是，既不是又不能，我又该怎样？我在心里一次次地问自己。思路又钻进了牛角尖……
　　小芳深深地感受到了我的绝望。末了，她劝了我一句：“不管怎样，你千万不敢把身体急坏了啊！”然后，她讲了这样一件事：一个名落孙山的考生精神失常了，他经常在大街上捡吃别人扔掉的东西。但是，他也知道脏，捡到烧饼以后，就把脏的一面卷到里边，然后高兴地吃……
　　这时，我又想起了曾经经历过的那个可怕的时刻，不禁为那次心理危机后怕不已。如果当时家里一直没有人来，如果我一直漫无边际地想下去，也许，我早就不知道什么叫做痛苦了……
　　小芳惋惜地说那个年轻人真可怜，我痛心地说——是。他如果没有变成那个样子，以后还可以创造多少机会？或者还有多少机会在等着他？可是，他只能那样打发余生了。人们的同情和怜悯，他也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了。他不仅没有报答亲人的恩情，反而把痛苦都给了亲人。原来，只管自己痛苦，而不管痛苦的后果，也是一种自私的行为。
　　从此，我觉得一个人能够痛苦也是一件幸事，假如有一天连痛苦都不会感知了，那才是最最可怕的。
　　
　　第六节反思一堆黄土
　　
　　人在好多时候，心里想着容易的事，做起来却并非如此；尤其是自己的所想和所做，并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统一起来的。
　　好多个日子里，我们都久久地沉默着，谁也不说一句话。老公本来就不健谈，我不说话的时候，他就更找不到话题。我们连电视也不想出去看，因为那是别人家的电视，自己连个电视也没有，那会让我更加难堪和伤心；加上看电视的邻居们会七言八语地各抒己见，这对于我们不仅无济于事，反而会让我们乱丝无头的心里更加乱做一团。
　　于是，我不出去，他也不出去，就那样呆呆地坐上半天。该做饭的时候，他默默地去做饭，然后，我们默默地吃饭。其实，我连饭都不想吃了，是为了让他吃饭，我才吃的。后来我才知道，如果他一个人，他也不想吃饭了。他是为了让我吃饭，才去做的。
　　睡不着又没有想去的地方，那就上山走走吧。这时候，他不用叫我，我也不用叫他，只要一个往远走，另一个总会跟在后面。到了山坡上，视野开阔了，头脑却一片空白，如同死寂的沙漠，那沙粒就是我们每一次失败的眼泪凝结而成的。那沙漠上长不出任何希望，一只鸟儿都不来，偶尔听到几声凄厉的嚎叫——那是我们两个人不肯死去的心——在嘶喊，那声音很恐怖，很悲凉……
　　死，只有一个字，就把一切痛苦都解脱了。不需要太多的附加代价，只需要一堆黄土足够——那仅仅是这山上的一堆黄土吗？如果只是一堆黄土，那没什么不好，只是——当人们从这堆黄土跟前走过的时候，毫不相干的人会说：这两个人一辈子什么也没做，反而还欠了一屁股的债，不仅自己没活出个人样，反而还坑害了别人。而那些把钱借给我们的人，不仅没有得到情意上的回报，反而还把自己的辛苦钱白白搭给了我们，他们不仅会伤心，而且还会恨这堆土，骂这堆土……
　　我不相信世上有鬼，但我相信人有灵魂，当一个人的灵魂，如一缕青烟飘散的霎那，如果他能看到人们对他的想念和敬佩，那是最大的安慰和幸事。这幸事会让他的亲人分享——这比拥有无尽的财富要有价值的多。因为财富终有用完的一天。如果他的亲人听到的却是——对这堆黄土无尽的指责和憎恶，那将是他和亲人最大的耻辱和悲哀……
　　是啊，不能死去，不是不肯，而是不能。那又怎样活下去呢？寸步难行的时候，却偏偏想着要飞翔，那是最最痛苦的事。这时候，总是先看到的是母亲的白发——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疼我的人，我的喜怒哀乐都牵动着她的心。听说我出嫁的那天下午，母亲昏倒在屋后的樱桃树下。不知什么时候才被亲戚发现，这才把母亲急救过来。母亲为什么昏了过去？我猜测了很多原因，但始终没有问过母亲——我不想问，也不必问，就让我用一生去感受母亲心里的伤痛吧……
　　而现在，不用说我一下子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就是母亲知道我活的如此伤心绝望，她也会伤心绝望到极点的。我没有给她老人家尽孝，反而给她带来无尽的痛苦，那我几乎是在作孽。我自己白活了是小事，再作孽，那才是最大的恨事，最最不可宽恕、不可原谅的事……
　　
　　第七节累死也比等死强
　　
　　我的脑子里，还会出现一连串这样的情景——
　　在四季轮回的光阴里，有两个衣衫不整的人，在人们面前有气无力地走着。人们指着他们的脊梁说，“自己没活出个人样，把别人的辛苦钱也坑了”……
　　房子越来越旧，家具也失去了原有的色泽，两个中年人面黄肌瘦地走出来。一些孩子来到他们面前，吃惊地问：“你们年轻时候做了些什么？你们也有过理想吗？”那些孩子可能是邻居的，也可能是他们自己的……
　　其中有一个孩子就在他们面前长大。有一天，这个孩子问：“爸爸，妈妈，别人家的孩子，有的在富裕中长大，有的在温馨中长大，有的在父母的精神财富中长大，我们在什么氛围中长大？”
　　这时候，一个风烛残年的母亲走来，对那个颓废堕落的中年女人说：“孩子，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啊？！你可是村里最有志气的孩子，你从来没有说过要这样活着啊？！娘也没有想到你会这样活着啊？！”
　　死不是最好的解脱吗？那就到另一个世界去解脱吧。在那里，一直无声地注视着她的父亲问：“啊，这就是我的孩子吗？你不是最要面子、最要强的孩子吗？现在你还有这些吗？”
　　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这时，我又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原来，人在最绝望的时候，是没有眼泪的，没有眼泪也就没有了思想和情感，这也是最可怕的时候。有了它，就证明还有心；还有情意；还有尊严——流出了眼泪，我复活了。
　　“接下来我们做什么？”我问老公。
　　“不知道……”他把头支在两只手掌上，不堪重负地说。
　　“还得做事情——只要朝着希望奔跑，累死也比等死强。你不见那些候鸟，它们宁可途中遇险，也不愿意冬眠吗？！”
　　“是啊！咱还有那么多债呢。就是死，也要等还清了债再死。我不仅欠了别人的，还欠了你的。我受罪是命中注定，只是把你也拖累了！你是在温室里长大的，跟了我受了大罪了……”清澈的眼泪从老公的眼眶流了出来，漫到了他的脸上。他也终于流泪了。
　　“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别难过，这也是命，是我选择了你。我也想通了，咱们还得闯，不闯出一条出路，这辈子就完了。”
　　“要不是有你，我已经完了！”
　　“才三十出头，命叫咱完，咱也不能认。娘就常说：宁叫人想人，别叫人怕人，咱不能让人提起咱就怕。咱不仅要把债都还上，还要回报每一份情意。还债要用力，而情意要用心，咱一定要活得有情有意有尊严，一定要活出个人样来。”
　　“……”老公用疑问的目光看看我，看看天。
　　“会有的，天无绝人之路。老人们常说，老天会善待每一个善良的人。”在无望的时候，我也是不自觉地仰望天空，我是在对老公说，也是在对自己说，“只要记住一点：咱活——就要活得心安理得；死也要死得问心无愧——这就够了。”
　　这时候我发现，痛苦也是一个张狂的家伙，愈在它的面前束手无策，它就愈会变化多端地吓唬你；当心气压过它时，它就会躲到角落里偷看你，看是否还能趁机而出。所以，最好连让它藏身的角落也不留着，有一点痛苦就把它放到阳光下晾晒。于是，我和老公都拿定主意要再次昂起头，接受痛苦的现实。继续寻找重新奋起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