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3—4节)
作品名称:我的左手扶住你的右手 作者:牵手月亮 发布时间:2019-08-24 15:14:14 字数:4966
第三节林书记的电话
这年秋末,农村施行四荒拍卖政策,我们想买却没有钱,而村上欠老公的工资却愈欠愈多。于是,我们就用一部分欠款买了二百亩荒山荒地,准备再次创业。可是,开发荒山又需要一大笔起步资金,我们却根本没有这个能力,于是,我们想到了去争取一些扶贫贷款。这时候,恰巧刘有根老师出了书,通知我去参加他的座谈会,所以,我就提前写好一份开发设想。准备顺便找一下相关部门和领导,看他们能否给予我们一些帮助。
这次座谈会,县委林书记也来参加了,这也是我第一次和林书记在一起开会。林书记那随和而富有见解的谈话风格,让我突发奇想——扶贫贷款的事,我不找别人了,等开完会我就找林书记。
林书记叫林玉平,高个子,十年前是我们左权县的县委书记。因为我做过半年多的小报编辑,林书记可能在报纸上看到过我的文章和名字。而我却从来没有机会见过他。我对林书记的认识,也仅仅是知道他的身份。
开完会,老公正好过来找我。会议室和林书记的办公室正好
斜对门。我看到林书记回了他的办公室,时间也接近下班时间,于是,我们敲开了林书记办公室的门。
“噢,是乔叶,进来吧。”林书记客气地招呼我们。
我坐到了门口的沙发上,我老公和林书记面对面坐在办公桌前。我说明来意之后,就把写好的开发荒山设想递给了林书记。
林书记的办公室并不大,中午的阳光照在办公桌上和林书记的身上,更增添了许多温暖而明亮的感觉。我发现林书记非常平易近人,没有一点高不可攀的感觉。可是我为什么曾经对当官的人总是敬而远之呢?也许正是从那一刻起,我对老百姓眼中的“父母官”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然而,我已经没有机会再和他们相处了!我已经回归了农村,并且打算在农村创业……
林书记看完后,略微想了一下说:“这样,乔叶,你设想的是不错,可是咱们这地方,我也许比你更了解。不用说立体开发,就是平面开发,也不是一件简单容易的事。现在政府只给扶持对象提供一千块钱的扶贫贷款。你的设想那么宏大,够做什么用啊?!”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又说:“说实话,即使你能贷上一笔款,万一有个闪失,那可是让你一辈子都翻不过身来呀!”林书记说得十分诚恳。他的语气有些无奈、也有些沉重。
“林书记,那——我们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我的失望溢于言表,但还是指望林书记能帮我们一把。
林书记想了一下说:“有。咱这儿不是正在引进小尾寒羊吗?我跟你们那儿的镇政府说一下,让他们优先提供给你们几只。你先从小规模做起吧。”
“谢谢林书记!”我在些兴奋地说。因为小尾寒羊的事我们知道,因为引进的数量有限,并不是谁想养殖就可以养殖的。所以,我们从来就没敢去想这事。我好像走在荆棘丛中正在绝望,突然峰回路转看到了出路。
“我并没有帮你把设想付诸实施,你谢我什么呢?!”林书记笑笑,神情之中带着些许遗憾。
“小尾寒羊的事也足够我们感谢您了!”我很高兴地说。
林书记随即就给我们当地的镇政府领导打了电话,把我们的困难和小尾寒羊的调配情况,都详细地说了一下,郑重地希望他们扶持我们成为一个重点养殖户。电话足足用了四五分钟,我听着、感动着、兴奋着。
放下电话,林书记认真地跟我们说:“其实,小尾寒羊养好了,它确实是一条很好的致富门路。你首先要把它的习性掌握了,才能把它养好。咱不能只是随大流,而是要让它真正给咱挣钱。因为是从外地引进的,它和咱们这儿的山羊养殖方法有一定区别。”接着,林书记就跟我们讲起了小尾寒羊的繁殖习性和养殖方法。
我听着林书记了如指掌的讲述,不禁为他的认真而惊讶,这时候的林书记,完全像一个专业的农技师——他的工作那么忙,居然还掌握着这么多的额外知识。在我看来,林书记是没有必要懂得这么多的。全县有多少大事等着他去思考、去处理,如果每一件事情都要他详细掌握,那需要耗费他多少精力和心血?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当一个县委书记真的很不容易。老百姓不明白的,他要先明白;老百姓想知道的,他要先知道……
我沉浸于深深的感激之中,因为我和林书记这是第一次见面,又是这么唐突地请求他给予援助。而林书记并不觉得我是在异想天开,也没有让我们去哪个单位来敷衍了事,而是在百忙之中,用了那么长的时间,给我们这两个小人物,真诚地找出路……
末了,林书记说到了写作,他语重心长地说:“乔叶啊,无论从你在座谈会上的发言,还是你写的这个设想,我都发现你是一个很有思想的人。可是,我也发现,有思想的人容易走极端哪!你可要注意啊?!”他说着叹口气,认真地看着我说,“你记住:生活不是极端的,而是中和的,咱们山西就有一个作家遁入空门了,很可惜啊!我们认识,还一起开过会,一起吃过饭……”林书记的神情和语气,流露出深深的惋惜和遗憾……
由于种种原因,小尾寒羊的事,我们最终没有做成。但是,在那个没有收获的秋天里,在望眼欲穿找出路之际,我们能得到一位父母官如此真诚的帮肋,足够我们永远感激了;尤其是在最孤独无助的时候想起,总会给我们带来许多温暖和力量……
后来,几个从事写作的朋友给我捎话说,林书记调到外地工作以后,见到他们总要打听一下:“乔叶现在做什么了?”
这句话让我感动而又难过,林书记一直没有忘记乔叶,然而,他也许根本想不到——乔叶已经在梦想中跌倒过好多次,正在疼痛中成长,在磨难中学会走路……他也许还在担心——是不是乔叶也走极端了……
第四节骄阳晒枯的梦想
时间不可阻挡地流逝着,我们结婚已经到了第三个年头。
过完正月,老公到乡里开会,带回一条令我们振奋的消息:
“县里要在咱们乡推广中药材种植,并且引进几种名优水果。咱既然一直走出不去,那就还是在家大干一场吧。”他说着,把一大堆资料放到了我的面前。
看完资料,我觉得哪一条信息都有诱惑力。我们正在山穷水尽的地步,多么希望眼前能突然柳暗花明?!
“咱们都试试吧。这需要投资多少钱?”我着急地问。
“乡政府给提供低息贷款,贷上一千足够。我已经问清楚了。”
“看来你已经有主意了?对,是大道就要敢上。”我很高兴地说。
很快,老公就投入到了新一轮的苦战中。
栽种新树苗之前,需要把一些老品种的树砍掉,并且把树根也要刨掉。这个劳动量要比刨新坑还要吃力的多。常言道:树阴有多大,树根就有多大,老公先在树根处开始刨,顺着主根的走向一直刨下去,主根也同树干一样丰富,刨出这个,还得刨那个。他挥动镢头刨一会儿,就用铁锨往外铲一会儿土。坑越来越深,外边的土越堆越高。树根刨出七八成的时候,他才直起腰长舒一口气。伸手想把头上的土捋一下,胳膊却疼得厉害,似乎只能往前或往上伸,根本不能往后伸。往后伸的时候,胳膊就像要折断了似的。他咬着牙使劲捋一下头发,却见满手心都是泥——那是头发上流的汗,跟落在头发上的土和成的……
晚上,我含着泪对老公说:“来我给你洗头发吧。”
他却笑笑:“没事。连头发也洗不了,明天还能刨坑吗?”
其实,我能感觉到,他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刨完树根后,有些坑还要填上,因为栽新树苗的间距,与旧树的间距不符。所以,我们打算栽五十棵树,还需要重新刨五十个坑。老公每天吃过早饭就下地,中午回来吃了饭立马再走。一天从早到晚,才刨七八个坑。晚上回来以后,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但是,只要说到树苗带来的希望,他的精神就立马提了起来。
刨完树坑,树苗就拉了回来。树苗分桃、李、杏、梨四种。都是当时在全国享有盛誉的名优品种。栽树的时候,我也兴冲冲地跟到地里帮忙。
老公栽十棵树,就去担十担水,回头再把这十棵树的后续工作完成。然后,就接着再栽十棵树。我只能帮他拿树苗,踩树坑,铺地膜。填土、担水这些活都得由他来做。水井距离树地三百多米。他担一担水,来回要走一里多地。一天要担二十多担水,等于要走二十多里路。
老公实在累极了的时候,才肯坐下来歇会儿。他靠在地堰跟闭上眼睛,很想睡一觉似的,但是,十几分钟后,他又强迫自己站起来,继续完成这迫在眉睫的任务。我让他多歇会儿,他说树苗在外边不能放的太久。
只用了两天时间,老公就把五十棵树苗全栽到了地里。
很快,黄芩苗也回来了。一亩地种一百五十斤,我们打算种三亩,四百五十斤黄芩苗,足足装了五大包。老公赶着二姐家的骡车,如同往回拉黄金似地把黄芩苗拉了回来。
第二天,老公又赶着二姐家的骡车,拉着黄芩苗,赶紧往地里栽种。我兴冲冲地叫了村里五个媳妇,一块儿到地里摆苗。
地里一片忙碌,老公在前面牵着骡子犁地,我和帮忙的人跟在后面摆苗。我一边摆,一边还要替她们往跟前拿。因为她们是来给我们家帮忙,能让她们少跑几步路,也是我对她们的一种领情方式。我蹲着摆一会儿,还要跑来跑去地拿一会儿。半天下来,我已经浑身疼痛,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可是,回到家里,我还要坚持给帮忙的人做饭。这时候,我发现人的意志真的很重要,在力气无法做到的时候,意志就是力气。
晚上,我以为会睡得很香,可是,全身的疼痛使我根本无法入睡。第二天,仍然要继续到地里摆苗。
种完黄芩,老公就给我算了一笔明细账:“桃、李、杏树要三年才能挂果,梨树要五年。咱要先指望这些药材给咱开路。黄芩一亩能收三千多斤湿的,干了也能落七八百斤,回收价一斤八块钱,咱三亩就能挣一万多呢。”
“那咱们明年就能还清欠债。后年就有钱创业了?”我把未来都设想好了。
可是,老天怎么了?自从我们种上果树和药材,就没有下过一场雨。我一点也没有记错——那是2000年,我们这里出现了罕见的旱灾。整整半年,老天没有下过一滴雨。
有时候,早上起来看见天阴沉沉的。“天要下雨呀,快下吧。都快一个月了。再不下就晚了。”老公说着。眼巴巴地看着天。似乎那满天的云朵,驮着他的每一滴心血。可是,时过中午,一阵风过去,天上没留下一丝云。我们如同从云端上掉下来一样痛苦……
有时,看见天边有一片黑云,而且还听到了雷声,我高兴地冲着老公喊:“今天真的要下雨了,已经快三个月没下雨了。今天准下。”我觉得那片云,就是老天搭救我们的诺亚方舟。但是转眼,却是骄阳似火。我好像被抛进了死水里一般绝望……
有时看见四面云起,眼看就是一场大雨,老公喜滋滋地说:“老天是该发发慈悲了。再不下雨咱们就白忙活了。都旱了半年了。”可是,没有看住云彩的去向,就已经是烈日炎炎,沙沙作响的树叶,似乎都在嘤嘤哭泣……
眼睁睁地看着云层聚来又散去,却就是一场雨都没有下,让我们连做梦都在盼着下雨。老公开始扁担不离肩。浇了果树浇黄芩,浇了黄芩浇果树。
浇果树没有浇黄芩那么辛苦,一担水倒进树坑里,还能看到水的影子。浇上一遍,可以等两三天再浇。而黄芩地在山坡上,距离水井三里多地,担一担水来回就是六七里山路。老公早早起来,往黄芩地担两担水才回来吃早饭。太阳快偏西时,再往地里送两担水。可是,当他担回第二担水的时候,却发现第一担水的影子都不见了。他久久地坐在地边,绝望地看着天……
老公每次往山上担水的时候,我都为自己手无缚鸡之力而深深难过。直到看见他进门,或者听到你放扁担和水桶的声音,我才长长地舒一口气,然后默默地给他倒上一杯水……
浇来浇去,令我们伤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果树活了一半,黄芩活了十分之一。
老公开始刨死树,其实,小树并不难刨,但是,他却似乎比刨
大树根还要吃力。他一声不吭地刨,脸被晒得更黑了,没有一点光泽。我一声不吭地看着。最后,他把死树苗和柴禾放到了一起,我似乎已经感受到了那火焰的灼烫,心里堆满了它的灰烬……
老公又沙里淘金一般,把地里一些大拇指粗的黄芩苗都刨了回来,卖给收药材的小贩。他数着那几十块钱说:“连贷款的利息都不够!”
这年秋天,我们唯一的收成就是那几棵核桃树。因为天旱,核桃也欠收。为了多打几个核桃,再高的树老公也要上去。他对我说的树有多高,我在家的心就要悬多高,直到他回来,我的心才能落到肚子里。
我也不嫌脏了,和老公一块儿捡核桃,把上成的核桃和颜色虽然变黑却并没有变质的黑核桃分别捡出来,准备分类去卖。当老公听说核桃仁比核桃能多卖几块钱时,我们就开始没日没夜地敲核桃。剥核桃的时候,我的手指被核桃皮扎得生痛,但我坚持和老公一起剥。我累得实在坚持不住了,就靠在沙发上睡着了,耳边还是老公敲核桃的声音。
老公说:“只要你靠在那儿和我做伴就行了。”
于是,我就这样陪着他直到把核桃全部敲完。
最后,老公带着二十多斤核桃仁,骑着自行车到一百多里外的河北省的一个县城去卖。我就在家不停地看着窗外,或者听到自行车的铃声就往外面跑去……
老公跑了很远的路,最终才挣了一百多块钱,这就是我们这一年唯一的收入。我、还有老公又陷入了痛苦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