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2节）

　　第一节大雨冲毁的希望
　　
　　经过反复思量，老公决定种西瓜。
　　对地里的事，我一窍不通，而且也帮不上忙。只能老公去地里干活，我在家里全力支持。
　　老公从去年冬天就开始准备了，数九寒天他每天都要上山割一种长满长剌的葛针条。因为半亩西瓜地的边缘都要用这种灌木茬起来。我也在山村长大，虽然不曾上山干活，但是山上的状况和上山的辛苦，我见的也多了。于是，母亲怎么吩咐哥哥们，我就怎么吩咐他：上山先喝山，这样可以惊走野兽；利刃别靠身，万一滑倒也不会有危险。他上一次山，我吩咐一次，我不嫌烦，他也不嫌烦。然后，我就在家焦急地等他回来。听到他在院里放农具，我就赶紧把洗手水和喝的水倒好。看着他手上、脸上的血道道，我也感到了钻心的疼……
　　从早春开始，老公又经过很多繁杂的工序，终于，在山坡刚刚泛出新绿时，西瓜苗已经在地膜下长出了婴儿手掌般大小的叶子。
　　当他把地膜揭去以后，就兴奋把我带到了地里，让我分享他的喜悦和希望：“瓜苗长的可好了，我带你去看看？”
　　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我跟随他往瓜地走去。
　　瓜叶已经有大人手掌那么大了，给满地都披上了一层新绿。远远望去，如同飘着一层轻柔的薄纱。离瓜地愈来愈近，老公脸上的得意也愈来愈生动。
　　“啊——”我长长地舒了口气，高兴地问老公：“是很好。弄好了能卖多少钱？”
　　“如果能赶在外边的瓜上市之前去卖，能卖五六千。”老公高兴地说。
　　“五六千？”我惊喜万分。似乎这个数字是一把神剑，一下子就能把我肩头的山削去一半。
　　“是。咱用一半还债，花上一半。三年过来，差不多就能还清外债了。”老公如同吃了定心丸，他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瓜上了。
　　一想到能还清外债，我就如同在死水里沉了太久，终于浮出了水面，满脸满口都是新鲜的空气。
　　就在又该浇地的时候，天阴沉了下来。老公高兴地说：“这下好了，省浇一回地了。雨下在地里是活水，浇上的是死水。”
　　初夏时节，谁也没有想到，老天会在下那么大的一场雨。随着雨势的逐渐加大，老公站在窗前，欢笑的脸渐渐阴沉了下来。
　　“山上的水，肯定都冲下地里了，瓜苗受罪了。”看着黑沉沉不肯散去的云层，老公无奈地说。绝望在他的脸上，聚集成了浓密的云层。
　　“那怎么办？”我也着急了。
　　“没有办法。”老公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
　　雨刚停下来，老公就换上雨鞋，急匆匆地往瓜地走去，过了好半天他才回来。看到他进门时的脸色，我就明白他将要对我说什么了：“泥沙把瓜苗全灌了！”他的声音、他的整个身心，似乎也被泥沙浸没了。
　　“那怎么办？”我束手无策。
　　“天晴了用手抠吧。”他叹口气说。
　　天晴以后，老公吃过早饭就下地去了。可时过中午，还不见他回来。于是，我就急匆匆地往地里赶去。
　　地里已经有四行瓜苗恢复了绿色，那是老公一个上午的成绩。他并不知道我已经站到了地边，仍然蹲在那儿专心地抠着，如同搁浅在沙滩上的一叶孤舟……
　　我立刻一阵难过，想进去看看，可泥沙已经把地里的绿色都淹没了，我怕踩了瓜苗，就叫老公出来把我带了进去。
　　瓜苗如同刚会走路的孩子，转眼就被无情的风雨击倒了。老公把叶子轻轻地夹在拇指和食指中间，然后轻轻地揉搓上面的泥沙，他仿佛在给受伤的孩子擦泪。他把每一片叶子都要搓一遍。他也不往起站，就那样蹲着身子往前挪动。地里种着三十多行瓜，照这样抠，他要蹲三四天才能让所有的瓜叶都恢复绿色。我想试试，可是，用力把握不当，轻了搓不干净，重了又会伤了叶子，于是只好作罢。我蹲了一会儿腿就麻了，只好站起来等他。他搓完一行，才站起来准备回去，他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拉起我的手走出了瓜地。
　　我们无言地走了好久，老公自语道；“春误一天，秋误十天！”他满眼和满脸都是深深的失望。
　　我深知那一天和十天的关系。一路上，我们都不再说话……
　　雨季的到来，让九死一生的瓜苗迅速长大。而且坐下了瓜胎。
　　“走，再去地里看看，结上西瓜了。”老公又带我来到地里“看”。他把瓜叶撩起，让我看最大最圆的瓜。眼前的欢喜，冲淡了被泥沙侵袭的不快，再一次让我们沉没在对未来的美好向往中。
　　放眼望去，如绿宝石一样的嫩瓜满地都是。那嫩瓜在我们眼里，也真的如同宝石一样珍贵。
　　然而，好景不长。一天午后，黑沉沉的云层中，突然翻腾起一道道的白刺云。我们都知道，那是下冰雹的前兆。
　　“老天哪！”老公长叹一声。
　　我的心也沉重起来。
　　很快，先是杏仁大，然后是红枣那么大的冰雹，噼哩啪啦地落了下来，那声音如同炸弹在我们耳边炸开，我们都绝望地仰天长叹……
　　天晴后，我也跟老公到了瓜地，和他一起承受这又一次的打击。
　　天哪！看着满目狼籍，我们都说不出一句话来。我的眼泪流了出来，我觉得那地里不是瓜，而是一个个奄奄一息的生命。叶子撕碎了，嫩瓜落了一地，好多瓜秧被拦腰斩断，一些还挂在秧上的瓜，浑身是伤，我似乎听到了它们的嘤嘤哭泣……
　　在这一刻，我深深地感受到了——在无情的现实面前，生命的脆弱和希望的疼痛。破碎的叶子和落下的嫩瓜，让我看到了梦想的又一次破灭，也是彻底的破灭，更让我感受到了靠天吃饭的无能为力。
　　“算了，那怎么收拾？收拾出来也不挣钱了！”我绝望地说。
　　“不收拾更赔钱了，地膜、肥料、种子这些，已经投资进去二百多块钱。种庄稼已经晚了，全种成菜，还卖不上二百块钱呢。总不能让地闲一年吧？！”老公沉默了一会儿，默默地走进了瓜地。他把折断的瓜秧和打碎的叶子，都捡起来放到一起。然后，把还能活下来的瓜秧，重新用土压好。
　　老公一步一步地清理着瓜地，瓜秧也在他的面前一步一步地恢复着倔强的生机。
　　我也跟了进去，看着他的样子做了起来……
　　西瓜成熟的时候，泥沙和冰雹已经把我们美好的憧憬吞噬得所剩无几。老公赶上二姐家的骡车准备去卖西瓜。我也去地里帮他装车。好瓜太少了，新结的瓜来不及长大就成熟了。打伤的瓜凹凸不平，圆扁不一，我长叹一声说：“卖不了，扔到河滩算了。”
　　“扔了干嘛呀？！没人买，咱们和亲戚、邻居分着吃！”老公不甘心地说。
　　夏末的阳光仍然火辣辣的。远处近处都是剌耳的蝉鸣。山坡和田野，都在用苍翠的绿色期待着秋天的到来，而我们的收获呢？看着老公赶着骡车上路的背影，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看车子渐渐走远，我才想起吩咐老公：“卖不了拉倒。早早回来啊。”喊声没了踪影，我的心却跟着他走了。我看见他在骄阳下饥渴的样子，即使吃几个卖不出去的西瓜，心里也不是滋味。我的心，立刻就像被冰雹撕碎的西瓜叶子……
　　半个多月以后，老公把一堆零零整整的钱放到了写字台上：“除去投资，挣了九十多块钱。”我这时才明白，他对西瓜坚守到底的真正原因。
　　“……”我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
　　
　　第二节把愿望贴到苹果上
　　
　　一天晚上，我们去二姐家看电视。无意中看到一个信息：说山东某地农民，别出心裁往苹果上贴字，上市后好多人当礼品高价购买，使其效益大增。这个信息让我们一晚上都沉浸在兴奋之中，因为我们就有苹果树。
　　西瓜没挣到钱，那我们就在苹果上想办法吧。苹果即将成熟，正是贴字的最佳时期。我们家有二十多棵苹果树。平均一棵树摘一百多斤苹果，那总共是两千多斤苹果。如果一斤多卖两毛钱，那就能多卖几百块钱，这对于我们也是一件很高兴的事。双喜字、福字我都会剪。我们想象着，在红艳艳的苹果上长出美丽的吉祥字，那真的是既能多挣钱，又能带来许多快乐的一件事情。
　　我们说干就干。连夜就翻箱倒柜，把老公收藏的旧杂志都找了出来，再把上面的硬纸封面和插页都揭了下来，还把那些牛皮纸信封也都找了出来，准备明天一早就开始剪字。睡下看表，已经是夜里一点多钟了。
　　第二天，我早早把家务做完，就坐在了写字台前。我先用剪刀把几张硬纸按比例分开，这样分纸不只是为了字的大小，也是为了避免浪费纸张。因为硬纸不多，我划算了一下，最多也剪不上一千个字。我想把所有能贴字的苹果都贴上。
　　剪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速度难题。硬纸不同于软纸，软纸一下能剪好几个，而硬纸一下只能剪一个。可是，软纸又不宜粘贴，所以只能用硬纸。我先剪了几个双喜字让老公看，他一看大吃一惊：“真好看。你剪吧。我来给你帮忙。可惜我不会，”
　　于是，老公就坐在旁边，照着我的方法，帮我裁纸、折纸。
　　添乱的是，刚剪了一会儿，中指就被剪刀磕得生疼。放下剪刀一看，手指上已经被磕出一个大大的水泡。我很生自己的气，拿起针就把水泡扎破了。没想到这一扎，拿剪刀时手指更疼了。老公赶忙找了块布给我包上，可是，包上的手指一点也不灵活，根本不能剪字。最后我想出一个办法，先用一层纸垫在伤口上，再用透明胶布贴上，那样既不影响拿剪刀，也不怕磨着伤口。然后，我就接着剪了起来。尽管每剪一下，伤口都生疼生疼的，让我不由得连连吸气。但是，想到苹果上的字如果贴晚了，就达不到预期效果，我就不管手指的安危了。
　　半天剪下来，我让老公数数看剪了多少个字。他就像个小孩儿似的高兴地数起来，结果才剪了一百多多个。于是，我中午也不睡了，一个劲地剪啊剪，直到觉得脖子已经僵硬了，这才放下剪刀活动一会儿。一天剪下来，才剪了二百多个字，我埋怨自己太慢了。
　　第二天，老公提意去贴字。那样我既可以休息一下手指，也可以早些把字贴到苹果上。洗脸的时候，我想把胶布撕下来，再换上一块。昨天贴的胶布，边缘已经卷起来了，感觉不舒服。我让他帮我往下撕，结果撕掉了一块皮，老公难过地说：“出血了，纸和胶布已经陷进伤口里面了。”说着，他的眼圈开始发红：“我要是有钱，能让你受这份罪吗？！”然后，帮我重新包上伤口。
　　我笑笑，甩甩头发说：“不疼。谁让我跟了你呢？！”
　　老公用白面做了些浆糊，把浆糊碗和一大包字放进篮子里，我们就一块儿往果园走去。
　　朝阳下的果园格外好看，仰面看蓝天下果实累累的树冠，树叶呈苍翠的绿色，苹果则是亮晶晶的浅绿色。阳光把枝叶和苹果的影子投到我们身上，投到地上，如诗如画。微风把苹果的清香迎面吹来，让人格外神清气爽。
　　我们先选了富士苹果来贴，因为富士是好品种，价格本来就是最高的，长出字来应该更值钱。
　　我们先在低处贴字。我用一根筷子小心翼翼地往字上点浆糊，生怕用力过大，把字变形或撕裂。然后递给老公，让他往苹果上面贴。字必须要贴在向阳处，这个他比我精通。到了高处，他就爬上树杆，把篮子挂在树枝上，自己一边抹浆糊，一边往苹果上贴。我就站在树下，仰起脸高兴地脸看着他。
　　“哎，你可要小心点啊，别为了几毛钱，赔上几万块。”我冲着老公半打趣半忠告地说。
　　“没事。我值那么多钱吗？”他边贴字边说。
　　“你只说你呀，还有我呢。”
　　“那我更舍不得赔了。咱还有好多心愿没有实现呢。”
　　“有心愿就好。人呀，就怕瞎活。现在，咱就指望苹果能多卖些钱了。”
　　“苹果要是能数数来卖，你说那该有多好？”
　　“那要贴上金字呢。”
　　“有金字贴咱就不愁了。”
　　“咱心里有金字就行，以后贴到咱的时光上。”
　　“老婆，土坷垃到你嘴里都成金了！”
　　“那我可就是金口玉言了？”
　　“你本来就是我的皇上。”
　　“哼，少忽悠我。”
　　我们边说边笑，十分开心。
　　贴完现有的双喜字，我就想剪一些福字。这对我有了一定的难度，剪福字，要求既不能剪断，又要求笔划匀称而清楚。尤其是剪这些往苹果上贴的福字，一是纸太小，如果把握不好分寸，在有限的范围内，根本剪不成一个完整的字；二是福字不能折起来剪，这需要胸有成竹才行。最后，我想出一个万全之策，就是把福字的入口和出口定了位，把田字和口字的难题先攻克了，然后，我又在白纸上用铅笔把字形描绘出来，再练习几次，觉得没有问题了，这才开始用硬纸剪起来。我研究出这个剪字方法后，足足为自己高兴了好几天。
　　剪福字要比剪双喜字费力的多，剪一个福字的时间，就可以剪三个双喜字。稍有不慎，就会毁掉一块纸。我们已经把那一小块硬纸，当成了一个苹果的价钱。
　　用了十多天时间，我剪了几百个双喜字和几百个福字，再也没有纸可以剪了，把字都贴到苹果上以后，这才觉得终于完成了一件大事。不知不觉手指的伤口早已愈合，中指上也磨出了一层厚厚的茧子。
　　一个多月以后，我们又到果园察看。哇！太好看了，绿叶丛中，苹果正在逐渐变红，有的已经红透了。老公把上面粘的字撕下来，苹果上面立刻出现了一个绿色的双喜字或福字。我们为这一杰作又足足兴奋了好几天。
　　摘苹果的时候，老公上树后把篮子挂好，就开始摘苹果，我就等在树下准备接篮子。他摘满了用绳子把篮子吊下来，我把苹果轻轻倒在地上，再把篮子给他递上去，然后，我就把有字和没字的苹果分类装袋。
　　卖苹果很辛苦。要么赶上二姐家的骡子车，到三里外的镇上去卖；要么就租一辆三轮车，到八十多里外的县城去卖。因为我们的苹果长出了吉祥字，就更应该到城里去卖了。
　　头一天老公就把三轮车雇好，我们又把苹果装了袋。第二天天还不亮，老公就和姐夫把苹果装了满满一车，然后就上路了。
　　老公走后，我看着北屋炕上和地下堆得满满的苹果，一边祈祷多买些钱，一边开始捡苹果、洗苹果。我把该洗的苹果拾满大铁锅，就蹲下来一个劲地洗呀洗。直到换水的时候，我才肯站起来直一下腰，这时才感觉到腿脚已经麻木得半天都缓不过来。手在凉水里泡得通红通红的，一个人也忘记了时间，只见阳光近了又远。我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上面的雨垢，生怕擦伤一个就少卖一个……
　　天色很晚老公才回来。进门我就迫不及待地问他：“贴字的苹果卖的怎样？”
　　“还是和普通苹果一样卖掉了。人们喜欢，就是不出高价。一毛也不长。再不卖，就又赔了。”老公失望地说。
　　“……”我无言，说不失望那是假话。但是，看看老公疲惫的样子，我又说：“没事。卖了就好。比西瓜强多了。毕竟我们为了贴字，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