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6—8节）

　　第六节伤心的路
　　
　　到了爹的面前，我不说话，任凭眼泪恣意流淌……
　　爹躺在炕上已经没有了判断力，但他仍然凭着本能勾起头使劲找一个人，我知道他是在找我老公。自从结婚以后，每次回来，爹只要看见我进来，他就会这样把目光钻到我的身后去。因为我老公做事稳当又细心，所以，爹特别喜欢他来侍候……
　　住了好些天以后，老公说要回去看看有没有什么事。我本来不想走，可娘也要让我回去。我始终没有勇气对娘说出我的心病，因为我不想让娘为我牵肠挂肚。因为我如此归宿娘已经心痛不已，再让娘知道我走上了绝路，娘会痛不欲生的……
　　下了车，我的腿就迈不动了。我觉得已经没有了家——娘那里是我心灵永久的家，却不是我长久居住的地方。我把城里那个临时住处也扔掉了，是以为自己一定能打拼出一片天的。我如果知道自己会走到这一步，我竭尽全力也要再找一份工作的……再回到那个挥洒了我太多激情和欢喜的家吗？不，现在它已经不是我的家了。家——应该是温馨和希望的所在，是痛苦时的温柔乡，是疲惫时的避风港，而我将要回去的地方，从此只会带给我伤心和绝望，它毁灭了我的梦想，也毁灭了我的快乐……
　　我多么希望能在路边搭个草庐，把我的身体收留下来……
　　当我站在路边，绝望地看着天空和大山发呆的时候，老公总是一次又一次低低地央求我：“咱们回家吧。”可是，你不提回家不伤心，听到“家”这个字，我的泪就会被止不住地掏出来——那是老公给我的家吗？那是我想要的家吗？见我流泪，老公就束手无策了，站在我旁边再不说一句话。
　　等我站累了，想累了，我才默默地往回走。有时几乎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像一片凋零的树叶，在风中没有归宿地飘动着；有时又觉得身体沉重无比，就像山洪暴发后从山顶滚落的一块巨石，随地形不由自主地滚落着。不管是轻还是重，我都在痛苦地呻吟着，可是没有人能听到，我也停不下来，我累极了，想歇一会儿，睡一个安安的觉，做一个甜甜的梦，可是，哪儿才是我的家……
　　老公默默地跟在我的身后，我不理他，他连我的胳膊都不敢碰一下。过河的时候，老公像背东西一样背起我，我也像一个物件一样放在老公的背上……
　　这样的日子，比沉在死水里还难受。也许，能吵起来、能打起来的夫妻，也许很快就会雨过天晴。而我们想吵吵不起来，更打不起来的日子，是最折磨人、而且倍受煎熬的。我们吵什么？明摆着的痛苦还用清点吗？
　　我成了老公面前的一只剌猥，时时处处我都让他心虚胆跳而又无可奈何。我哭的时候，他在旁边陪我落泪；我发呆的时候，他如同监察爆炸品一样看着我……有一点我们都非常明白，这样的日子都受不了。更不想要，可是，日复一日，谁也没有能力改变。
　　在家的时候，我像一个无辜的受害者，而老公更像犯了天大的罪过，对我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并且默默地做着所有的家务。不管谁的承受力达到极限的时候，就说去娘那儿。这时候，我们就像逃跑似地到娘那里去。在那里，我活过来了，老公也活过来了。
　　老公对爹的孝顺，从家里到村里，亲人和旁人都对他赞叹不已。我知道，他这样做都是为了挽回我绝望的心。我也明白，你并不是假装的，不管是耐心地给爹喂饭，还是温和地陪在爹身边接尿，都跟对待亲生父亲一样。这时候，我就觉得自己的选择并没有错。也许……没有也许，他已经做到了最好。
　　
　　第七节“唯一”的含义
　　
　　其实，爹和娘对我们的日子能够延续下去，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只要我先进去，家里的人都会问我“他哪儿去了”；爹更会把头勾起来直到看到我老公。这是我最无奈、也是最温暖的时候，老公已经成为我的一部分，他使我的亲情增添了厚度，我的亲人为了他，又多付出了一份与我等量的疼爱和牵挂。
　　老公无数次地对我说：“你是离我最近的唯一的亲人。”所以，我的亲人也成了他的亲人。他也从来没有体会过如此许多亲情带来的幸福感。这话我相信。也许，正是因为这种幸福感，我们都没有去家以外的任何一个地方解脱痛苦，痛苦的时候，我们就像流浪的小鸟在竭力寻找着归巢，而这个归巢——就是娘那里。
　　这样一次又一次，这些幸福感也如同砖石，我们去娘那儿一次，往回搬一块，不知不觉筑起了我们这个家的根基。当然，这是我回过头来才感觉到的。而那个时候，不，是很长一段时间里，这种幸福感只是在心里，在娘那里。而我只要回到我们的家，就会又透不过气来。
　　因为，我发现我已经既离不开这个家,又不可能脱离这个环境了。这是伤心到流不出眼泪、绝望到抬不起腿的事实。我的希望在这里根本无法开花结果，甚至我曾经奋斗出来的希望，也跟着将要灰飞烟灭！这时候，我唯一明白的就是——我不能枯死。就像树木，枯死就真的灰飞烟灭了。即使生长的土壤和气候再不适宜，只要能把根扎下来，能获取一些维持生命的水分，就可以再次吐绿。人毕竟要比树强得多，只要坚持，我还会让希望抽出新枝。
　　老公在不知不觉间，在我面前那种束手无策的样子逐渐消失了。要么陪我听收录机，共同赏析名曲和名作；要么没话找话地给我讲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要么我们就一块儿上山走走……
　　他每次从外面回来，总是看见我就冲我微笑。如果发现我又不开心，就马上把脸上的笑容收敛回去。这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有些无情了，好像亲手把刚萌芽的树叶掐去了绿色。毕竟我们是夫妻，铁打的心也会软三分，何况我们还没有到了分道扬镳的那一步。转念一想，这种现状也不是老公想要的，只是他不仅没有去努力改变，反而还逃避现实，以至把我也连累了。总之，他欺骗了我的单纯和善良，这一点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他——宽容并不等于原谅。从此，内心的矛盾就如同雷雨，时不时就会在心里实然翻卷起一阵电闪雷鸣……
　　既然我们还要共同拥有这个家，那就平等且真诚地相处吧，珍惜每一点收获、每一次感动，然后让家更像家，不，是真正成为家。我不希望自己在丈夫面前发号施令，也不希望有一个惟命是从的丈夫。很明显，老公对我的照顾已经不单纯是当初的疼爱，而是时时处处都在谨小慎微，这哪像夫妻？连好朋友都不是了，这更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发现，如果想跳出死水一般的日子，还需要我先往出跳，然后老公才会跟着跳出来。当初那个天真浪漫的家的影子虽然正在走远，但是，是亲人就要相敬相爱的家的底色，似乎比以前更厚实了。
　　于是，我逐渐接受了一个完全的、绝对的现实生活。这时，我感到与生俱来的骨气又开始生长，它鼓足我的勇气，去面对所有的艰难。是啊，老公如果把捡起来的那一绺头发寄给我，留给我的将是一个永远的、美丽的遗憾，而我是在没有收到那绺头发之前就选择了他。是的，头发，他从地上一根一根往起捡头发的时候，总不至于想要骗我吧？即使那一刻也想骗我，从地上一根一根地捡头发，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我就认了吧，至少在听到这个美丽的故事的那一刻，我是幸福的。如果他真想用头发来骗我，就会把头发夹进那封长信里，可是他没有……
　　当我把痛苦的责任担当到自己肩上，再感受到老公的一份瞬间的真情，这或多或少可以弥补一些他对我的欺骗。那就全当我迷途误入了沙漠，只有努力去耕耘出一片绿色，才不至于困死在戈壁。人，既然要活下去，就不能没有希望……
　　
　　第八节从头再来
　　
　　说实话，我最初是为了娘才这样想的。真的！娘养我这么大不容易，因为我天生的缺憾，又因为我很要强，还因为我很争气，我也是娘最挂心、又最放心、并且最有信心的孩子。如果我就这样枯死了，首先伤心欲绝的就是娘！因为老公给我心灵上带来的伤痕太深了，我们的感情还需要从头开始，也许，这样的伤痕在我们所处的环境并不算什么，可是对于我，不行。
　　是啊，我既不想让含辛茹苦的娘伤心；又不甘心让自己从不轻意认输的心死去；于是，这两个原因就成了我们心灵的两个支点。如果说我们的日子还有一个支点的话，那就是老公苦难的经历。正是这三个支点，支撑起了我们的家。
　　老公不断地给我补充他苦难的经历，他已经被苦难的命运磨砺得有些麻木了，而我却好像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一个不幸的人，而这个不幸的人就是我的丈夫，我不可能无动于衷。我零距离地体会着他的不幸，他的每一点苦难都让我禁不住深深地难过。为老公、也是为一个生命，他本来长大后也可以走四方、闯天下，而命运却让他刚生下来就走四方，长大后却被禁锢在举步维艰的生存境地里。老公把头埋在我的胸前，我的眼泪滴到他的头发上，他就像流浪的孤鸟儿，再也不想飞走了……
　　娘不知道我的心病，却知道他的苦命。娘不止一次对我说要好好待他，说他的命太苦了，如果我再对他不好，那他这一辈子就等于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是啊——他太不幸了。这不幸是人为造成的，也是传统观念造成的。如果他不被抱养，家境再贫穷，他至少可以有一个拥有母爱地童年；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一个让梦想开花的青春。可是，这些他都没有。有的却是一个流浪的童年；一个苦涩的少年；一个浑浑噩噩的青春。而我，这些我都有过。是的，我再不好好待他，他这辈子真的就等于什么也没有得到过。他的命运放在任何人面前，都会为他感到心酸的，何况我是他的妻子……
　　谁让我们走到了一起呢？不管是命运的错，还是我们的错，既然走到了一起，那就善待对方吧，何况他已经在善待我，不管什么原因和目的，善待是事实。如果我再不善待他，那我就成恶人了。我一直在努力完善自我，要做一个人格健全的人，还从来没有想过做一个恶人，何况是对自己的丈夫……
　　我开始主动出去适应这个环境，村里有婚丧嫁娶的大事，我就去给人家帮忙，只是不习惯和村里的媳妇们没遮没盖地话说。回去后就把不入群的失落感跟老公说，他却骄傲地说我是对的。我能看出他不是在恭维我，是真的在欣赏他的老婆……
　　每年元宵节前后，镇上总要搞一次文艺汇演，我再冷再累也要和老公来回步行六里多路去看红火。因为一年就这一次大型的娱乐活动，我不能因为我不喜欢就剥夺了他的快乐。其实，在拥挤的人群中，那震耳欲聋的鼓乐声，并不能给我带来多大乐趣。我只是特别喜欢在寒风冷月下挽着老公胳膊走路的感觉，那种深夜、远山、小路营造的氛围，真的有一种别样的情趣。看着苍茫天地间我们两个人小小的、相依相偎的影子，我多么希望就这样一直走下去，所有世俗的烦恼，都离我们远去……
　　我们一起去摘苹果、摘柿子，一起去剥玉米，我知道，老公叫上我并不是想让我干活，而是想让我出去散心。夏天有一种草叶，从胳膊上划过去就是一道血痕，尽管老公总要回头给我把草叶撩开，但走个来回，我的胳膊就变了模样。即使如此，我也愿意跟他下地，而不愿意一个人待在家里，因为我害怕孤独，也不想让老公孤独……
　　在家里，我也发现了我们兴趣上和习惯上的差异。于是，我开始刻意地培养一种习惯——凡事一起做，遇事共商量。吃饭总要先给对方盛上，喝水也是一下倒两杯；对于所见所闻，我们也要相互交流观点和感受。尽管老公会无条件地顺从我，但我要的是心灵上的沟通。我要让我们的家成为心灵的港湾，而不是歇脚的驿站。不知不觉，我们各方面都开始融洽起来，直到后业非常默契……
　　我们终于越过了感情的冰川雪山，开始携手耕耘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