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3—5节）

　　第三节自愿成家
　　
　　其实，我给他写信并没有决定就要嫁给他。一是那场猛烈的秋雨真的让我对他很愧疚；二是想起只有他为我付出过那些零零碎碎的情意；三是如果可能我就把他列入考察范围，如果不合格，我是不会嫁给他的。如果他已经结婚了，就算给他道个歉，同时祝福他，然后我仍然去主宰自己的婚姻。如果他对我仍然一如继往，并且能够通过考核，我就选择他了。我这样做并不是走回头路，因为我还从来就没有了解过他，更没有相处过。至于什么志同道合、情投意合之类美好的词汇，在我所处的环境里根本用不上。不是有好多媒婆说合的夫妻也过的恩恩爱爱吗？不是有好多打打闹闹的夫妻，也照样过得红红火火吗？我们只要不打不闹、相互体贴、相互扶持就足够了，这样我们就能去共同奋斗出一片天地。同时，我仍然可以续写我的梦想……
　　当他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以及我的家人面前以后，他言谈举止的每一个细微之处，就全部进入了我的考察范围。我要看他做事是不是有条有理；说话是不是诚实稳重；对待家人是不是尊上爱下；遇到大小事情是不是一马当先；礼节上是不是大方周到……因为他将要充当的是“一个女婿半个儿”的角色——半个儿，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概念。然后，我既然要以传统的方式嫁给你，那你就得履行所有的传统礼节。我向来对一些传统的东西不太重视，可这时候，我发现传统礼节也很有意思，它至少可以证明女子的尊严，还有男子的诚意……
　　对他所有的考核都通过了。至于不太帅，我早已过了注重这一点的年龄，何况在婚姻上，我一向认为人品更重要；至于他不是太有钱，这也不是我所看重的，我一向认为有钱不如有志；至于他的家也在一个小山村，我更没有把这看成什么大不了的事，因为我也是在山村长大的，山村的羡好记忆在我的脑海中仍然如诗如画，何况我的梦想就是要在山村建立一个属于我们的美好家园——那将是一个世外桃源与现代文明结合的完美所在。我们的居室在青山秀水间，外面鸟语花香，屋里和现代文明同步……
　　我并不觉得自己在城里上过班，再返回乡下结婚有什么不可思议。反而觉得是自己主宰了自己的命运。也许是在城里上班的时间太短暂了，城市对我的诱惑，远远没有取代乡村的美好记忆。我们结婚是在初冬时节，而我第一次去考察那个即将成为我归宿的小山村时，却是在充满诗情画意的夏天。夏天的繁荣，给我天真浪漫的梦想铺垫了无限美丽的底色。
　　村子坐北朝南，村子东面的主峰叫平顶山。主峰两侧绵延的山峦，如同平顶山的两条长臂，把全村二三十户人家，揽在山右臂的臂弯里。山的左臂张开，顺着它的手指望去，灰蓝色的雾霭中，就是外面的世界。
　　我要考察的家，在村子中间那行的最里边，东屋后面通向山里的小路掩映在绿树丛中。家门口的路边，长着几棵高大的梧桐树和椿树，树上各种鸟儿飞去飞来，呢喃成趣。下边的坡上，有一棵桃树和一棵柿子树，春天桃花红，秋天柿子红。
　　北屋是座老屋，土坯墙壁，硬木板门，小格子窗户。北屋西侧，是一个小小的厨房。院子西边有一棵茂盛的苹果树，院子当中种着一畦菜。东屋不太旧，灰砖墙刷成天蓝色，门窗漆成杏黄色，有一种天然美的色感。屋里洁净明亮，家具全是浅绿色，让人感到很清爽。满眼的田园野趣，正是我想要的归宿。我也觉得自己确实到了该成家的时候了。
　　我既然已经决定嫁给老公，就没有一点不为他着想。他说家里只有一万多块钱存款，我就为他精打细算，因为我们打算结婚后就出去打拼，我还想用它来做起步资金呢。为了轻装上阵，我主动不买一件家用电器，甚至连衣服都舍不得多买几件。有两件超过一百块钱的衣服，还是老公非要给我买的。我说唯一的心愿就是去看大海，老公很高兴地答应了。为了既看了海又省了钱，我们在地图上认真地划算了一下，最后决定去离我们不太远的海滨城市青岛旅游，并且只用一个星期。老公借上亲戚家的傻瓜相机，我们就非常高兴地出发了。
　　我们去了泰安岱庙，还去了崂山。因为天突然下起了连阴雨，我们不得不取消了孔庙和泰山的行程。古树下的我、古迹上的老公、日落时的大海、涨潮时的海浪、海边的孤树、还有雨中的沙滩……我们拍了很多照片，尽管有的拍得并不理想，但也足足美丽了我们好长一段日子。我们还给以后许下一个个心愿——等有了钱我们还要再游青岛，那时带的将是自己的数玛相机，登泰山、拜孔庙……
　　在首饰店里，看着琳琅满目的首饰，我说我只喜欢珍珠项链。老公说买一个吧，我说反正我也不爱打扮，等日后钱宽裕了再买吧，结果老公就依了我，这让我后来好后悔。可是我从来不做出尔反尔之事，也就不再提起。
　　终于，我怀着对未来的无尽向往，几个月后，也就是1997年的冬天，我从居住了二十多年的小山村，嫁到了三十多里之外的另一个小山村。
　　
　　第四节婚后生活
　　
　　结婚前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沉醉在丈夫给我描绘的美好的前景中——我们出去开个快餐店，挣到一些钱之后再做大，雇上临工以后，我就安心写作。
　　我们的屋里没有一件家用电器，所以生活就更加枯燥。后来才知道老公不仅没有结余，而且他在结婚前做小生意失利后，还欠着很多外债，所以，我们结婚所用的开支也是借的，总共欠着一万多块钱的债务。上世纪九十年代背着一万多块钱的债，在没有经济来源的情况下，无异于压在肩头的一座山。自从我感觉到这座山的沉重开始，就再也没有感觉到一点山村的诗情画意。
　　于是，我们只能指望村上拖欠老公的近一万块钱的工资，可一年下来，不仅没有结算上工资，反而把一年时间空空地熬过去了。当初我只以为他是小村里的书记。一定见过世面，一定志向不凡，却万万没有想到，现在还有一贫如洗的村书记，一贫如洗竟然让我寸步难行。
　　太阳每天从东屋后的平顶山上出来，我的每一天就这样开始。
　　而我却没有写过一天小说，肩头的那座山压得我连拿笔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常常躺在床上，看着平顶山左臂划出的一角天空，心里一片空白，
　　每天晚上，想出去的时候，就去二姐家看会儿电视；不想出去的时候，就坐在写字台前，听我上班时买的那个小收录机。听小说连播、听电影剪辑、听歌、听中外名曲……现实中的所有苦恼，只能在那个短暂的时刻，才能得到解脱。
　　令我更加痛苦绝望的是，我们不仅出不去，而且生活都十分艰难。村里的媳妇们添了新衣服就出来炫耀，而我却只能一直穿结婚时买的衣服，有时后悔真该多买几件。看着别人结婚时又是戒指又是项琏的，我就更加后悔，后悔对老公太真心实意了。原来女人是需要男人捧着惯着才不后悔的；有时又想幸亏没多买，否则又多了一份债务。家里种的粮食和蔬菜只够吃，再创造不出一点经济价值。鸡蛋不买，肉也不买，偶尔听到豆腐小贩的叫卖声，搲上一碗粮食出去换回一块。但粮食也不可以挥霍，因为一年的白面和大米还要用它来换。
　　我不知道为这空空度过的一年惋惜、难过了多少次。生活上的寸步难行，使我们的感情也在危机中折腾了一年。这折腾的首要原因不是后悔自己的抉择，而是为发现自己的无知而绝望。
　　记得举行婚礼的当天下午，老公说当下欠别人一些钱，办完事人家走的时候就要带，可收的礼钱还不够。我没有多想，就把母亲给我作陪嫁的两千块钱拿了出来——那种一心一意的感觉，真的是一种无法言状的幸福。
　　第二天晚上，村里的年轻人抱着麻将来到家里。我果断而又客气地表明了我的态度——别人在家里玩可以，但老公绝对不能参与。玩扑克可以，但和赌钱粘上边绝对不行。从此，老公担上了怕老婆的名声，别人也没说我不通情理，于是，我就以为一切都在按我的理想运行了。
　　可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维持多久，如梦如幻，很快就被无情的现实击得粉碎。我记得很清楚，这样的日子仅仅过了117天——太短暂了！和后来慢长的苦难相比，真的如昙花一现……
　　
　　第五节意外的一天
　　
　　也许，即使现实再无情，如果是老公亲口告诉我，我也就没那么难以承受了；可偏偏是别人告诉我的，如同晴天霹雳，让我防不甚防，瞬间就把我击倒了。
　　那是二月里的一天，中午家里来了客人，客人喝多了，就吩咐老公千万要好好待我，要不那就太对不住我了——我这才知道，原来老公不仅一无所有，而且还背负着一万多块钱的外债……
　　外债？不是说有一万多块钱的存款吗？我左省了右省，还想出去创业呢，可……我似乎一下子没有了心跳和呼吸，我记不清楚是怎样继续招待客人，又怎样送走了客人。
　　整整一个下午，我如同死去了一样，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老公说什么我都听不进去，听到了反而更加绝望。说什么早年做小买卖赔进去的，赔进去就等着我来偿还吗？说什么娶我还借了一部分，我身上才用了多少钱？是人娶我还是我娶人？说什么村上还欠着将近一万块钱的工资，那不是纸上画的饼吗？怎么能说相抵之下就等于没有外债了呢？废话……
　　屁话，鬼话。他一直都在欺骗我，他说的任何话我都不会相信了。我宁可原谅一万个错误，也不会原谅一次欺骗。是的，欺骗，这是我平生最最憎恶和不能容忍的事，可我居然那么心平气和地上当了，而且还是美滋滋地、心甘情愿地上当了。为什么不提前对我说清楚？我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吗？我不仅拼命地省着花，而且还把娘给带的两千块钱拿了出来，我的衣袋里连一块钱都没有。我太实心眼了，太好骗了……这一趴下，连身都翻不过来，还想做什么？早知今日，我何苦心比天高地想那么多？何苦要苦苦奋斗那么多年？现实对我太残忍，我正在信心百倍地追逐着梦想，可转眼就从幸福的巅峰，一下子跌入痛苦的深渊，霎那间筋断骨折、奄奄一息……
　　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我都没有动过地方。老公把我拖起来，我又倒下。就在我回身倒下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下午都没动过的毛衣针——尖尖的毛衣针，我突然想用它来切断我的血管——因为我的生命从此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的脑际闪过一下老公刮胡子用的刀片，可是我不想用，因为那是欺骗了我的人的东西……
　　手腕很软，我就用力往后曲着，一次次试探着想扎到血管。可皮肤已经扎破了，却并没有扎破血管。本来我是最害怕血的，可这时却没有害怕的意识了，并且感觉不到一点疼痛。这时候，老公把端过来的饭扔到了地上，扑到了我的面前，夺下毛衣针，用手指擦掉我手腕上的血，惊恐万状地哭了起来；用嘴和脸在我受伤的手腕上抚摸着，连连央求我：“不要，不要这样好不好？我全是怕你受不了，怕你受不了才……”
　　他越这样说我越恨他，我使劲在他的脸上抽了两个耳光。我的手指和胳膊有些发麻，我已经抬不起来。看着老公痛苦的样子，我也再下不了手，可我的心在流血！半天前，我们还沉醉在对未来美好的向往中，老公是我今生唯一的依靠；而半天后，老公却成了把我命运推向最低谷的罪魁祸首，我在绝望地哭，痛彻心脾地哭……
　　老公第一次在我面前哭得没休没止，一直跪爬在我的旁边。他抓住我的手，哭得比我还绝望……
　　老公哭到最后，竟然想起了我们已经说好明天一块儿去看我爹。是啊，那里才是我永远的家，那里有我的亲人。爹正在病中，我还没有尽到一个做女儿的孝心，我还有许多未了的心愿……
　　第二天早晨，我一个人就上路了。老公紧紧跟在我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