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揭穿过去

　　三日后，他们回到了纳顿城堡，三日后的又三日，城堡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南希先是看到了那只安哥拉猫，突兀在深色砖瓦的背景下，活像一滚云。它立在城堡正门门前的阶沿上，对着她凄厉一叫，随后沿着台阶窜下来，朝花丛中钻去。
　　当卫兵带着奈登的口谕来请南希过去，南希便知道，有客人来了。
　　踏进招待客人的房间，南希看到了两个熟悉的人，她的步子再迈不动。
　　无数双眼睛，带着不屑与鄙夷，轻佻地朝她看来。在与奈登结婚后，她曾经有过那样的以为，以为这样的冰冷不会再属于她。
　　哪怕在夏天，这种目光也彻骨冰凉过于严冬。
　　整个屋子，只有奈登背对着她。南希知道，奈登此刻的神情，会是怎样的愤怒与失望，她甚至没有勇气靠近。
　　屋子里站着很多人，可左右分类开，不过就是奈登的姨母、表妹及其带来的侍从，并上那两个熟悉的人罢了。
　　奈登没有开口，也没有回头看她一眼。所有人都不吭声，猝然一瞬，南希耳边响起一个航海归来船员曾说过的话：狂风骤雨前的海面，是相反的死寂平和。
　　现下，正是。
　　六年前的事，埋在南希梦境里，时不时破土，梦魇让她的精神千疮百孔，可她也能抵挡住一切倾诉的欲望。因为她曾将这段故事说与两个信任的人听，可并没有收获公平的待遇，从那以后，她明白了，她的事，说不得。那两个人现在就站在这里，却不敢抬头看她。
　　奈登终于转了过来，眼底尽是阴霾，他问道：“这两个人你认识吗？”
　　南希怔在那里，随后低头，“...认识。”
　　“你走近些，我担心听错了你的所答。”奈登一字一句，缓慢说道。
　　南希目光呆滞，僵硬地走到他面前。
　　奈登一只手托起南希的下巴，“他们所言，可是真的？”
　　南希想辩解，可浑身的气力都只供她艰难站着，又哪来的膂力说话？
　　“当然是真的，她以前在这二人的餐馆里打工，他们说的话还能有假？”西维亚·采尼，奈登的表妹，看南希不说话，于是截说道。
　　卡洛琳·德里克，西维亚的母亲，也是奈登的姨母，打断她，“你不要插话！”
　　“怎么你又说我？！你们以前都说她的好，说得我耳朵都要生茧了，可你们睁大眼睛看啊！眼前这人是狄鲁人，你们却曾经称她气质非凡；她满口谎话，你们却曾经夸她文采斐然；她为了接近公爵不择手段，你们......”西维亚似宣泄着压抑长久的情绪。
　　“够了！”奈登厉声重喊，“你们都出去！”
　　那些人眼中定有不甘，哪怕南希没有回头，也能隐约瞧见这一切。无数种情绪，无数种念头掺杂着，令南希混乱。直到众人离开关上门的那一霎那，万念消散。
　　南希从未在奈登神情里看到那样的怵怕。
　　她想，这可能是奈登此生最胆怯问出的一句话了，也同样，是她害怕回答的话。
　　“你是狄鲁人？”
　　“...是。”
　　可下一刻，奈登眼中涌现的情绪，却驳杂得南希看不懂。
　　如同她所拥有的，终将失去。现在一切，没有窒碍的，从她身体中抽离。
　　“尤菲米娅生辰那天，卡洛琳·德里克听见你对卫兵说你身体不适急需入厕，因此你才被允许上楼，可一上楼你的左手边就是延伸出去的塔楼，你不要和我说你看不到！”
　　南希闭上眼睛，不敢直视他。
　　“赫莎的尸体早找到了，你应当知道我们刨开它的肠子，里面有什么。乌头碱？亏你想得出来！可我还一直在查，我以为是有人要害你和尤菲米娅。你在何时喂它服下的？我们离开去猎捕驯鹿的时候？你当时几乎要从马背上晕倒，竟还有力气做这些事......你伪装的样子可真好，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怀疑......”
　　“不，我没有伪装，我真的只是......只是不想要离开，我希望摔伤的是我，我早备好了犀角，可以解毒，我不希望赫莎死的，我只是没有料到你会过来......”南希试图解释。
　　“料到？......接近哈瑞斯先生以认识尤菲米娅，接近尤菲米娅以认识我，你料到了吗？”奈登的质问让南希语塞。
　　“你不择手段设计安排每一件事，就是为了接近我吗？那我们的婚姻算什么？你可曾真实过？”
　　南希想要辩解，抬起的手又再次放了下去，骨鲠在喉。
　　真实...是什么呢？
　　她是狄鲁人就是真实，她被一步一步逼到现在这个样子是真实。
　　她伤害了奈登，也是真实。
　　只是，何故将她捧高，又何故将她摔下？
　　片刻后，她才终于开了口，声音如垂暮老人般无力，又似同自言自语。“是啊，要不然我这样的人，此生怎么会有缘与你相见。”
　　“你走吧，必要的东西带足了，我不想再看见你。”奈登绝望地别过头去。
　　“对不起。”南希轻轻说出这三个字，却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一步一步走到门口，推开门来，门外的人都没有离去。
　　南希对着那两张熟悉的面孔，自嘲般问道：“你们不是...答应过我吗？”但他们却低头不作回应。
　　......　　
　　她走了，离开了纳顿城堡，这个险些成为她家的地方。
　　得文把她送到了邻近的城镇。他们离去之后，南希站在原地很久，眼前的事物都很清晰。
　　灌木丛没有动。
　　可城堡里他们的影子在闪躲。
　　她就那么肮脏恶浊吗？
　　有树叶寻根而下。
　　连靠近一点，都要躲避开？
　　什么都改变不了吗？
　　树干上有故远的划痕，已随着它的生长迸裂开。
　　因为她是狄鲁人。
　　南希蹲下身来，抱住自己......飞驳鸟在枝头鸣叫，她终于忍受不住，哭了出声。
　　......　　
　　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她很想去看看尤菲米娅，可前方就是约书亚家族的领地了，南希却没有勇气再前进一步。自己不过是余食赘行，尤菲米娅的家人会反感至极吧，还是不要让他们知道了。
　　“我们走吧，离开这里。”南希放下车上的布幔。
　　“您才刚到这里，就要离开吗？夫人？”驾马的车夫疑惑问道。
　　南希应道：“嗯。”
　　“夫人，那您要去哪里呢？”
　　南希无力靠在车壁上，“向北走吧，去哪里都行。”
　　......　　
　　这世间最可怕的事情，就是时间渐去，可自己却毫不自知。
　　人没有什么期盼，时间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只知晓那是极晴朗的一天。当奈登手下找到南希的时候，南希正站在整个图沙镇最热闹的地方。
　　台上玩杂耍的人从袍子里取出一只活鸽子，鸽子骇红的眼睛木讷地盯着前方，那人一打响指，鸽子再起来时，盘子上就多了一个鸽子蛋。
　　台下围观的人纷纷叫好，将里外站得水楔不通。
　　杂耍者拾起那鸽子蛋，“啪”的一声将其打碎，蛋黄蛋白就淌出来，他小心翼翼挑走破碎的蛋壳，向观众展示了盘中残余蛋清的样子。另一人拿上一只空碗，在摆了几下给大家看过后，二人将盘里的蛋清蛋黄全数倒了进去，随后盖上红帕子。
　　南希站在最外侧一圈，眼前突然出现一只手，挡住她的视线。
　　她好奇地回过头，却正对上奈登的笑。玩杂耍的人又打了一次响指，南希将头转了回去。他们掀开碗上的帕子，里面正窝着一只刚孵化来浑身发红的幼鸽。
　　南希没敢转头再看他，直到奈登唤她。“怎么不理我？”
　　南希的手揪紧了一侧的衣角，周遭的人都在鼓掌，南希的声音有些不受自己控制：“为什么你会来找我？”
　　“因为你是我的妻子，我来接你回家。”奈登不假思索答道。
　　南希的眼泪就此一刹，止不住地汩汩而下。
　　奈登牵过南希的手，将她拉离那片纷扰，带她到环形花坛边坐下。南希这也才看到，以他们为中心的很大一圈范围内，无规律地站着数十人，乍一看像是普通的路人，可南希曾见过其中几位。
　　“卡洛琳和西维亚带来的那两个人隐瞒了很多事情，在逼问之下，他们终于吐露了一些，但颠三倒四，是非不分。有些人就是这样，他们只将事实说一半，然后告诉自己，这算不上欺骗。所以许多事情，我还是想听你亲自告诉我。”奈登沉声静气说道。
　　南希良久没有言语，奈登也不急躁，平心等着。
　　围赏杂耍的人皆走了完尽，台上的道具也已然撤空。云逐着火日焚燃，落西潜藏。是天将暗了，南希才终于开口。
　　“《BeBrave》那本小说里，逃出来的是女主角柯拉，可真实的故事里，柯拉死在了那个蓄水池，逃出来的是她的姐姐，她的姐姐也不是书里那个名字，她姐姐的真名，叫做南希·伊芙。”
　　每个字从她嘴中说出，都历经了艰难，“我本来也不叫做南希·里斯，只是我有一个......”南希哽咽，“我有一个，叫做奥利尔·里斯的未婚夫。”
　　“根本没有奥拉和什么国破后的屠城，杀了他们的...杀了他们的又哪里是敌国的人——”南希没止住身体的反应，低头咳了一声。
　　奈登眉头皱起，抱住她，问道：“医生吩咐的药，你这两个多月来没吃吗？”
　　南希摇了摇头，奈登便不再说话。
　　南希抬起头来，她摆摆手，说道：“我没事。”她又指向东南方，那是一家恰好在他们视线范围内的餐馆，但此刻紧闭着大门，“那就是那二人所经营的餐厅......在我刚离开奎尔的时候，我没有地方去，浑身破烂又沾满了污秽。他们收留了我，我就给他们干活，只希望能有口饭吃。西维亚说得对，我没你们想得那么好，在有人认可我的文字前，我巴着这条命活得很苟且。我很信任餐馆老板他们夫妻二人，我以为他们和普通人不一样，我以为他们能够接受我的身份，可当他们得知一切后，便手持棍子将我赶了出来......是我令他们感受到了耻辱。”
　　“我还记得，那些人叫什么名字，巴里、汉特......还有一个，他们叫他‘少将军’......你那么聪明，再不用我多说，便能明白剩下的事情吧。”
　　南希能感受到奈登的愤怒，可还有一些别的情绪，南希依旧摸不透。
　　奈登紧紧抱着她，用几乎要将她嵌进身体的力量，“南希，你受过这些委屈与磨难，为什么从来不和我说？”
　　南希任他抱着，泪盈在眼眶让她什么都看不到。
　　“我不敢啊。”南希说道，“我真的很抱歉，对你，奈登，真的很抱歉。”
　　眼泪又一次往下淌，南希试图拭干脸颊。奈登觉察到，松开了怀抱，用手一点一点抹开她的眼泪。南希还继续说着，从未和别人说过的话，憋到心中发颤的话，都在此刻倾吐了出来。
　　“我痛恨他们，痛恨到在床上反覆，难以入眠。我身为女子没有权利，我无能为力，却又不甘心死去。你是有颠覆政权能力的贵族里，唯一尚还未婚的，所以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要我活着，我便永远无法忘记这份仇恨，那么你就成了我能苟延残喘活下去，仅剩的选择。”
　　她看见，从奈登眼中滑下一滴眼泪，剔透彻亮。他用手捧纳住南希的半边脸，目不转睛凝看着她，“那你呢？你对我，可是真心？”
　　南希一愣，匆匆忙忙点头。
　　奈登嘴角有苦笑，“那就好，也算值得。”
　　南希似乎明白了奈登这句话的意思，他接受了南希的一切，也容纳了她的仇恨。
　　因为南希的关系，他将要被迫走上另一条路，那条路悬在崖上，一侧是刀锋凌厉，一侧是万丈深渊，可他同意了......
　　从此后，她欠奈登的，再也还不清。“你以后不会后悔吗？”她问道。
　　奈登轻轻抚着她的脸颊，讪讪笑道：“我曾经做过很多让自己后悔的事，我年少时没能护住我的姐姐，她离开后很多年里，我常望着城堡，望着空空如也的房间，只想用全部的一切向上帝赎一个亲人回来，如今我终于有了这样一个亲人，至少这次，我不愿意顺服了。”
　　南希扑进奈登怀中，千言万语到头来一句也说不出，她此刻只想抱住他，抱住眼前最重要的人。
　　奈登也紧紧拥住她，然后说道：“走吧，我们回家，马车离这里不远。”
　　南希点点头，擦干眼泪拉住他的手。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奈登表现得漫不经心，“你真的以为，我放心你一个人出来这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