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3节)
作品名称:我的左手扶住你的右手 作者:牵手月亮 发布时间:2019-08-20 08:57:15 字数:5561
第一节童年的隐痛
所有的童年都是美好的,我也是。可是,我自从发现自己与生俱来的伤痛开始,童年的记忆就成了忍着疼痛微笑的记忆。
那年的我,还不到九岁。
大哥上中专走后,就不再是村上的会计。给村里结账的两个人就住在我们家。我管他们一个叫叔,一个叫哥。他们不仅教会了我打算盘,而且我已经能够和他们一起用算盘结账。那个我管叫哥的人,经常逗我玩。有一次,他坐在炕上写了几个字拿起来让我念,可是我站在炕边怎么也看不清楚。他把字放在他的胸前,我顽皮地爬到他的腿上才看见,那上面竟然写的是——鱼儿是小狗(鱼儿是我的乳名)。他们叹气的时候,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的缺憾如一把利剑,直直地刺进了我的心里。
我呆在那儿不再笑,也不再说话。好像屋里的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可能他们也感到了我的疼痛。我不明白自己的眼睛为什么和他们不一样,但是,我第一次真正明白自己的眼睛真的和他们不一样。他们的目光可以像蝴蝶一样自由地飞舞,一眼就可以看到很多我一时看不到的东西。而我的目光却被禁锢在面前小小的空间里,小空间以外的事情,我必须到达那个空间才能做。我第一次隐隐约约感到了——到达的沉重,也许在他们看来很短的路,不,在他们眼里并没有路,只是一眼就可以到达的距离,而对于我却等于很长的一段路,需要我比他们付出好大好大的力气才能到达。
母亲过来不知要做什么,也不知她是怎么明白了人们的沉默。她也许问了,是我没有听见。她也许一看就明白了原因?只记得母亲把我拉在身边,轻轻地说:“我闺女很聪明,都能和大人一起打算盘了。长大了多学点本事,就能把——比别人少的那头补起来。啊?!”
我也许有很少的泪流了出来,记得母亲用她粗糙的手掌,在我的脸上摸了几下。也许我很想哭,可又怕对那个哥哥不礼貌。因为母亲常对我说,别人和我玩的时候哭,是很不礼貌的事。总之,我没有哭出来。但是,我深深地记住了母亲的话——长大了多学点本事,就能把自己比别人少的那头补起来。
村小学的教室,是三间低矮的土坯房子。关上两扇厚重的木板门,屋里就一片阴暗。木头窗户是由几十个小方格组成的一个大方格,上面糊着黑黑的麻头纸,那麻纸一个学期才换一次,如果哪个小方格破了,就随意用一块纸补上,于是,窗户上就如同长了一块又一块的疤。村里的小孩,从一年级到五年级都在这里上学。又黑又厚又大的课桌摆成两排,一排五六张,两三个同学用一张桌子,坐一条长板凳,我就坐在这些同学中间。
在这样的教室里,我不管坐在哪里,都看不清楚老师写在黑板上的字。没有作业时,就听老师给别的年级上课。听到老师要给我们这个年级上课时,就赶忙翻开要学的地方,一边听老师讲解,一边对照着书本上的习题去理解。老师总是把一些要点和细节先说一遍,然后就转身往黑板上写。而我却要在老师说的时候就赶紧往本子上写,并不是全都写下来,而是凭着想象和理解,觉得哪儿该记就记哪儿,不知不觉我养成了做笔记的习惯。虽然记的很零乱也很简单,只有我自己能看明白,但是,它却能帮我经常把奖状领回家,然后,不管是父亲、还是母亲、或是哪个哥哥,就会高兴地把我的奖状贴到墙上。
那时候考试,是老师把考题抄到黑板上,学生再抄到卷纸上来做的。我因为看不见黑板,这事就由我弟弟(我叔叔家的孩子)主动来帮助我。他正好坐在我的前排,有时把考题抄在纸上从他的肩膀上递后来,有时等老师不在教室的时候,他念一道题,我来做一道题。老师偶尔发现,以为我们在作弊,就会把弟弟叫起来开始训斥。这时候,我就勇敢地站起来对老师说:“我看不见黑板,他是在帮我。”老师确认后,也就默许了。
第二节努力减少一点疼痛
我十一岁开始上中学,是到一所离我们村六华里的学校走读。教室虽然成了玻璃窗,但是,我还是看不见黑板上的字。所以,我只能仍然像上小学时那样学习。第一次考试,仍然是老师先把考题抄到黑板上,让学生看着往卷纸上答。这下我作难了,从老师开始抄到她抄完,我一直在心里作难,因为我弟弟已经和我不在一个教室。看着老师抄完要出去,我急忙站了起来,一半胆怯一半勇敢地跟老师说出了我的难处。胆怯是因为我担心说出难处以后,同学和老师会不会看不起我;勇敢是因为怕耽搁了答题。这种犹豫只是过了几秒钟,我还是选择了后者——如果我再考得一塌糊涂,老师和同学才真正看不起我呢。
“看不起”这三个字,我一向认为是用在不光彩的事情上的,而看不见黑板又不是由我选择的,这是我与生俱来的缺憾,我也不希望自己这样啊!
李老师叫李先江,她是我中学时代的第一任班主任老师,也是我初一的语文老师。她那时还不到三十岁,中等个儿,样子很亮,说话的嗓门更亮。李老师也只是吃惊了几秒钟,就爽快地把考试题递给了我。从此,李老师在各方面都对我非常关照,冬天或者天气不好的时候,下午总是让我早点回去,学样劳动的时候也不让我参加。于是,我就暗下决心,一定要对得起李老师,我不仅语文成绩一直很优秀,而且每周一篇的作文更让李老师非常满意,她经常拿我的作文当范文念给全班同学,每次中学生作文比赛,她都要让我去参加……
后来,不管哪门功课考试,别的老师也是同样把考题抄完后就交给我,直到升级以后,这个习惯也是如此延续了下来。我明白这都是李老师带头帮助我的结果,因为我并没有请求过别的老师。这件伴随了我三年中学生活的小事,让我至今都对李老师万分感激。
偶尔考题上面有答案,老师不方便给我的时候,我的同桌王翠萍就帮我抄题,她续写了我弟弟对我的情意……
考高中时,因为我们那届学生从来没有学过英语,而统一中考时却有了英语这一门,所以那一年全班同学都没有考上高中。后来有的同学继续求学,而我却因为眼睛的缘故,便主动放弃了学业,那年我十四岁。
当我真的要告别学校的时候,好长时间我都沉浸在留连校园的伤感之中。因为从此,我将要走进一个只能和自己心灵为伴的世界里——自己,我似乎一下子长大了,我明白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一个和别人完全不同的人生。这不同,首先就在于自己的缺憾会让我时时感到疼痛。疼痛——我又想起了小时候那次疼痛的记忆,更想起了母亲对我说的那些话。这时我才真正明白,母亲让我把比别人少的那头“补”起来的真正含义。我知道自己还会面对很多未知的伤痛,但是,我只有越往起“补”,那疼痛才会越轻,如果因为疼痛就退步不前,那样我会愈加疼痛。而如果想少一些疼痛,那就不仅要做好别人能做好的事,还要做好别人做不了的事。至于别人做不了什么,我当时没有细想。
不记得是在哪儿听到了这样一句话,“不管从哪面山坡登上峰顶的人都是英雄”。这句话从听到的那一刻起,就深深地植根到我的心里——与生俱来的缺憾,注定我无法从阳光普照、山花烂漫的山坡登上巅峰。那我就从荆棘丛生、崎岖坎坷的小路上起步吧,至于能不能上去,我只管尽心尽力走就是了。至于山有多高、路有多远,既然想上去就不能想这些。所以,安下心来之后,凭着爱好我就走进了书的世界里。
从此,父亲和哥哥们所有关于写作常识的书籍和文学读物,都成了我的面包和牛奶。我的家人都爱书,他们知道我更爱书,父亲主动给我订阅了一些文学期刊,母亲碰到了就主动给我买,我也偶尔买一些,这样,我就有了足够暂时看的书。
我看书因为书本和眼睛的距离才一拃远,坐着看太累,所以,我习惯了爬在炕上看。我们家睡的是炕,到了夏天,因为不烧炕,炕上才铺两层棉絮炕垫和花单子。我爬着看书时,猫咪花花就趴在我的背上,家人因下地或在外面而很少在我旁边。天凉以后,每天都要烧炕,热炕上就坦露出淡黄色且发着亮光的炕席,席上放着暖手暖脚的褥子和毯子。我趴着看书时,我和花花都钻在毯子下面,旁边还有家人或邻居暖着手聊天。但是他们根本打扰不了我,我的面前只有书,不断翻书的声音把他们的声音高高推起,融化在暖暖的空气里。我将胳膊肘儿轮流支在炕上,手轮流托住腮,看着想着就忘了时间,直到家人喊我起来吃饭。我常常连吃饭、睡觉、走路、做琐碎小事的时间,也沉浸在一个句子里;一个细节里;一个情节里。实在看累了想累了才放松一会儿。这才顾上和花花亲热……
花花的饮食起居和我同步进行,所以,它几乎和我形影不离。它身上的底色是淡黄色,上面是一些点点和道道的黑色花纹,它的小脸、脖子、肚子、腿脚都是白色的,我们给它取名花花。我看书的时候,花花就悄无声息,那是睡着了。和我亲热的时候,它呼噜呼噜的,母亲说它是在念经。
书中的故事有喜有悲,我对着花花或喜不自禁,或伤心不已,它好像明白我的心情似的,伏在我的身上静静地看着我。当我要离开一会儿时,就摸摸它的脑袋和身子,对它说:“给姐姐看好书啊!”它嘴里“唔”地应一声,等我回来的时候,它果然就趴在书上——我太爱它了。
一次意外让花花永远离开了我,我哭了好几天。花花没了不久,我们家又养了一只黑猫,它除了一双黄灿灿的眼睛之外,浑身上下全是黑亮亮的,包括眉毛和胡须都是黑色的,我叫它晶晶。晶晶和花花一样有灵性,它以同样的方式,陪伴我读了四五年的书,比花花陪我的时间还长,给我带来了无穷的快乐。我至今都想它……
心病终归是心病。记得有一次和朋友们去春游,没留意竟然从草丛旁边的一群小蚂蚁身上踩了过去,过去之后一个朋友才说。后来每每想起,都不禁为那些小蚂蚁难过不已……
父亲有一年去省城办事,我也跟了去,目的就是想去省眼科医院看一下眼睛。因为验光配上的眼镜,头晕得厉害根本不能戴。而度数低一些的眼镜,刚戴上还感觉舒服,戴上一段时间就不舒服了。当医生也无能为力的时候,我无声地落泪了。记得很清楚,那个女大夫姓李,她很温和地安慰我:“娃娃,人啊,有些事是不能随主观意志来改变的,不能改变的时候,就从别的方面努力吧,只要勇敢地面对生活,人生的精彩是多种多样的。也许,随着医学的逐步发达,你的眼睛还有希望治愈呢。”
大夫的话,我至今都感激万分,因为她在给我的缺憾下定义的同时,也真正鼓足了我面对缺憾的勇气,并且还鼓励我去创造生命的精彩。从那一刻起,我就再也没有为自己的缺憾哭过。
第三节我的左右脚
因为眼睛不好,我便无法迅速辨认草和庄稼,所以,从来没有当主角干过一天农活。每年的不同季节里,我到地里或山上走几次是为了亲近自然。野花一次次开满山坡时,母亲就会先采回一把给我再叫我去看,有时是我想去哪座山再让母亲带我去。地里的活,全是母亲一个人从春忙到秋。因为有三个哥哥,我也从来没有干过重体力活。
父亲退休回来以后,地里和家里的活他都分担一些。所以,只有在最忙的时候,我才做一些家务,费时的事,比如大米和小米生了虫子,我也从来不捡,总是让母亲或小妹提前捡干净,我只管放心地做。我还从来不喜欢扫地、扫院,因为头发等细碎物我怕扫不干净。剩余的家务都是顺手的,我做完之后,就怀着对亲人的感恩,如痴如醉地沉浸在爱好当中。
但是,母亲并没有放松我学习做全面的家务活和针线活,她认为这是女人的天职。尽管她在家的时候很少让我干活,但是,她要求我“上炕裁缝,下地厨工”,必须样样都能拿得起放得下。厨房的活不算精细,一学就会;而针线活却很精细,需要耐心地做好,才能自己用着舒服,别人看着也舒服。
我也从来不逃避,刚开始是学着做千层底布鞋,母亲把底子收拾好,再教我搓麻绳;然后,我拿上底子、锥子和麻绳,就和村里的女孩们坐在树下纳。后来是学着做棉衣和棉被,再后来就开始绣鞋垫。绣花鞋垫是民间传统文化的一种,鞋垫的花样代表着各种各样的含义,从丝线的搭配到针脚的匀称,都体现着做活人的针线功夫和审美眼光。如果一个女孩子的嫁妆里没有几双漂亮的鞋垫,那是很没面子的事。
夏天在家里做太热,我就把选好的丝线装进透明的塑料袋里,走到人多的树下,随意坐下来,把线袋子放到腿上,就开始和女孩们边说边做。我无论纫针,还是绣花,仍然和看书一样,需要放得很近才能看清楚。别人手中的活离眼睛一尺左右,而我这样坐在她们中间便格外显眼。时不时地就会有人走到跟前用复杂的眼光看着我,再从我手中接过鞋垫细细地瞅,我明白她们的心思,便坦然地笑笑,自信地把手中的活递出去,当她们惊讶地还给我时,我也明白她们的心思。
我自从做了第一双鞋垫,就开始自己设计图案了。我见村里的姑娘媳妇们,做的时候尽管小心翼翼地看着样品,但还是不小心就会出错,然后不得不一针一针地拆。可是,无论看还是拆,对于我都等于强我所难,偶尔拆一次都让我倍受辛苦。于是,我就想把做针线也和写文章一样随心所欲,并且做到多姿多彩。所以,无论十字绣还是拉花绣,我都要按自己的构思来表达一种意趣。刚开始还需要在纸上试画好多次,后来熟能生巧了。我就敢直接往鞋垫上绣了。村里的女孩们还经常拿我的鞋垫做样品。
织毛衣我也同样不想落了别人的后,有了做鞋垫的经验,我也把花样织到了随心所欲且多姿多彩。
但是,我最终还是有比不上别人的一面,别人可以远远地就跟人打招呼,而我却不敢,因为生怕认错了。不知不觉间,我养成了不敢主动跟人说话的习惯。
这时候,我就会感到缺憾在隐隐作痛,尤其是遇到一些并不友好的目光时,心头便会感到生生的疼痛,似乎本来已经结了厚茧的伤疤,又被揭开了新的伤口。可是,我没有理由要求别人不要揭我的伤疤,于是,我一次次地对自己说,“人各有志,是朋友自然会帮我捂住伤口;不是朋友,自然是路人,全当不小心撞到了伤口上,然后自己捂住疼痛的伤口,告诉自己——过一阵就好了”。
这时候,我就觉得是在给一块受灾严重的土地播种绿色,这土地是我自己的,而且还很广大,这广大不仅因为生命的延续而扩展,还因为思想的驰骋而拓展。我不能让缺憾的伤痛如风沙般荒凉了我的土地,所以,我必须不断地播种绿色,并且掘出不息的水源,来滋润因为受灾而更应该旺盛的生机——这水源就是我不屈的意志。
当我蓦然抬头,终于看到自己日渐豁达的心态正长成绵延的草地,日渐从容的姿态正长成葱茏的大树,日渐广大的土地正日渐生机盎然,风刀霜剑也无法削去一抹绿色,我发现坦诚和淡定早已成为我的左右脚,正引领我脚踏实地且勇往直前地走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