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0—13节）

　　第十节心不能倒下
　　
　　是的，让我来撑起这个家，让我来给老公遮风挡雨。我行，我一定行——因为我的胸怀就是天空，我的心灵就是太阳……
　　是的，我的胸怀就是天空。如果不是，就没有力量战胜与生俱来的缺憾和命运一次次的磨难。我自知，但不狂妄。我有时甚至很自恋，除了一些体力上的事无法胜任，很多健康人能做的事我都能努力做到最好。我的胸怀坦荡到无所不容，然后把所有真善美吸收进我生命的血液。我对得到的每一点恩德都懂得感激和回报，并且让这些恩德在我的身上得到升华和接力……我常常与自己为敌或为友，为敌时战胜自己；为友时督促自己。让心灵朝着更完美的境界成长。我要让更多人性的阳光，照亮我平凡的日子和前行的路。
　　所以，当磨难再次降临我们的头上时，我天生的骨气便再次昂起了头。苦难有时真的是一块最好的试金石，它在试验着我们的勇气和毅力，顺境中谁也不知道自己能担起多重的担子；它也在试验着我们的情感，这时候，我们才去留意顺境中不曾在意的许多东西。
　　我敏感地发现，自从老公生过那场大病之后，曾经在他脸上流露出的发自内心的微笑不复存在了。这一发现，让我无数次心痛不已。这时候我才明白，曾经以为平常而并不在意的老公的微笑，其实也是我们生活中最珍贵的一部分……
　　我们的感情这时才真正达到了相濡以沫的境界。曾经感情与梦想与现实的种种冲突，这时显得是那么微不足道。我们只有相互搀扶着走下去，才能拥抱属于我们的那份美好生活。
　　不是有一句话叫做“狭路相逢勇者胜”吗？既然苦难总是和我们狭路相逢，那就让我们做一路的勇者吧。在最无助的时候，在一无所有的时候，让我们自己给自己壮胆、自己给自己鼓劲，因为我们的心永远是坚强的。人只要有心，就会有志，有志就会有希望。
　　我的思路理顺了，可我发现老公的思路却打起了结；更让我着急的是，我好多次对他的安慰和引导根本不起作用，仅仅几天时间，我发现老公脸上的光泽，突然黯淡了下来。本来就不白的脸，明显笼罩上了一层黑雾。他喜欢看电视，可是他的神情并不随着节目的喜怒哀乐而变化。和他说话，他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一个人呆坐在那里不说话，也不动地方，好长时间都是一个姿势，想什么也不说，又好像根本就什么也没想。他既不练手指，也不练腿脚，这让我对他更加担心——他万一……对于我们何止是雪上加霜，那几乎是天塌地陷……
　　于是，我努力让他高兴一些，没话找话地跟他说一些记忆中开心的事，村里的、厂里的、还有我们的。可是我发现，这仍然驱散不了他脸上的黑雾。我知道，他是在为这个家的生存而痛苦。可是，他担心的是近的，而我担心的是远的。见他无动于衷的样子，我急了：“愁有什么用？愁能让天上掉馅饼吗？愁能让别人开着小轿车来接你去上班吗？你记住——千万——千万要记住，在我们身处绝境的时候，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不要再添乱了……”
　　我说着，已禁不住哭了起来。他的眼角也终于有眼泪流了出来。我接着说：“——添乱，会让我们更加悲惨，你知道吗？第一咱不走歪路，那会让我们失去尊严。在一无所有的时候，尽管尊严只在自己的心里，可是，那等于还给尊严留着立足之地！第二不能倒下，哪怕半步都不能前行，那就让心站着——让我们在自己的心里站着。一旦倒下，灰尘也能把我们压得喘不过气来……只要我们的心不倒下，就会有重新起步的那一天，天无绝人之路……我相信，你也要相信……”我哭着说着，任眼泪在脸上恣意地流淌。我把主心骨告诉他，也把压抑的心情哭出来。
　　见我哭得难收难止，老公用毛巾把自己的眼泪擦去，然后将毛巾递到我的面前，像个小孩儿哄大人似地安慰我：“好了，我明白你的心了，你是怕我再愁出个好歹，我们就更没有活路了。我也相信——天无绝人之路……”老公说到“相信天无绝人之路”时，虽然语气的神情都有些恍惚，但是，他毕竟说了出来，眼睛看着没有目标的远处……
　　
　　第十一节韩主席的信
　　
　　一天翻箱子，我看到了一张已经有些发黄的《辽阳文报》，那是我几年前在城里小报社做编辑时编的。我不禁拿到手中仔细翻阅起来，上面有几首古体词，作者署名韩卫平，我品着读着，同时想起了韩老师。
　　韩老师是左权县政协主席。高个子，说话很温和。他擅长填词作赋，早就是一位有名的词人。
　　在我刚开始发表作品的时候，韩老师是当时的左权县委宣传部部长，负责我们村的扶贫工作，他得知我爱好文学创作后，就和同行的领导一起到家里看我。从那时起，他的高个子和温和的说话，就很清晰地留在了我的记忆中。后来我出去编报纸，又和韩老师在一个大院里工作。那时他已经是主管文教的副县长。每当与他在大院里相遇，他总会停下来，对我编的报纸和我写的文章，很客气、很简单地说一些他的看法和建议，勉励我如何把报纸办的更好，把文章写得更好。可是，我却从来没有去拜访过韩老师，没有别的原因，一是因为他是官我是民。二是因为我的自卑，我为自己没有文凭而自卑，为自己的缺憾而自卑……
　　此时此刻，我比任何时候都怀念那份工作，怀念那时候的激昂文字；怀念那时候的无忧无虑；怀念那时候的自食其力……同时也意识到自己的无知和失礼，而韩老师却并不知道我疏远他的真正原因。我也许再没有机会与韩老师谈文论词了……
　　深深的遗憾让我情不自禁地从抽屉里拿出了纸和笔，我要把曾经的无知和失礼告诉他，再告诉他我的近况——我离开大院的时候是那样意气风发，他们也许都以为我过得很好，以为我又写了好多文章，以为……我没有去想——说出自己的落魄会怎样怎样，我只想把我的心情倾诉出来，不管韩老师是朋友还是老师……
　　把信发出去以后，我感觉心里轻松了许多。
　　不知过了几天，电话铃响，我接起来以后，电话里传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是乔叶家吗？我是韩卫平。”
　　“啊？韩老师……”我有些激动。
　　“你的信我看到了。你现在还写吗？别放下，放下就可惜了。我出了几本诗词集，你来城里了，过来我单位拿上看看吧。”
　　简短的通话，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快慰。最后韩老师把他的手机号和单位电话都告诉了我。
　　后来，我和老公去城里，就和韩老师见了一面。
　　在韩老师的办公室里，我坐在韩老师对面，老公坐在沙发上，我们说了好长时间的话。他对我们的处境深表同情，尤其是对我这么长时间没有从事写作而深感遗憾，更为我们迫在眉睫的生存问题而忧虑。
　　“那你们必须有个工作呀，要不怎么生活？”韩老师忧心地说。
　　“要不我们来城里卖些小吃什么？”我茫然地说。
　　“现在不提倡油炸食品，小吃上出路是多一些，可是他的身体能行吗？那个早起晚睡的；还有，那也得小本投资，需要时间长一些才能被市场接受。”韩老师认真地替我们思谋。
　　“我们现在做什么都起不了步，最稳妥的办法还是找一份工作。如果有一个轻体力的工作就好了，我的身体没问题。”老公说。
　　“啊，也是。”韩老师想了一下说，“这样吧，你原来那个公司的赵总经理和我沾点亲，要不，我替你问一下他吧，看他能不能给你安排个适当的工作。我跟陈董事长不太熟悉。”
　　听到韩老师主动帮我们，这可是我们意料之外的事，我们俩太高兴了，不约而同地说：“那太好了，韩老师！”
　　“我给他写个信，你拿上去找找他，当面说一下你的情况，请他酌情给你安排一份合适的工作。”韩老师说着铺开信纸，戴上眼镜，认真地写起来。偶尔停顿一下，沉思几秒钟。
　　很快，韩老师就把信写好了。
　　然后，韩老师把他近几年出版的书，还有几本外县同行写的书，都给我拿了出来：“回去看吧，文学这东西，它是用来修身养性的。它给人带来很多乐趣，还能让人把想说的话，用一种特定的方式说出来。能对它保持一种长久的爱好，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温和地说，从他的言语神情中，我感到了文学带给他的乐趣和辛苦……
　　从韩老师的办公室出来，我感到特别欣慰，因为韩老师对我仍然像从前一样关心和支持，并且主动替老公联系工作。我从四楼（韩老师办公室在五楼）走下一楼，直到走出大院，走到车站，我的一只手都一直在衣兜里，摸着韩老师写给赵总的信。在我经历了太多的艰难之后，似乎衣兜里的那只手，更能感觉到、也更愿意多感受一些人情的温暖。
　　这时候我也发现，在最无助的时候，虽然心情上是那么渴望一双双温暖的手伸过来，但是，理智上并不敢奢望太多；因为身处困境，我没有能力回报每一份情意，而人——不能只知道索取。所以，哪怕一句温暖的话，也足够我久久地感动了，何况是这实实在在的关心……
　　当天上午，老公就专程到公司见了赵总，但是因为他身体的原因，赵总委婉地回绝了。尽管这次找工作没有成功，但是，韩老师为我们写信的心意，也足够我们永远感激了……
　　
　　第十二节舍不得也得走
　　
　　找工作连连失意之后，我们就开始盘算何去何从。
　　“你们做些豆腐或凉皮，到村里去卖吧。要不租个房子，卖些日杂和小吃也可以。”邻居善意地给我们出主意。
　　“要不做上焖面，到车间里去卖吧。”工友也帮我们想办法。
　　可是，我们的难题出来了。做豆腐和凉皮，首先需要大量的燃料和必要的设备。钱呢？卖豆腐和凉皮的大有人在，竞争不上销路，不仅不挣钱，而且还要赔钱。因为我们没有冰箱，无法储存积压的食品。租房子也需要钱，进货更需要足够的资金，负债对于我们几乎是谈虎色变。
　　“要不回家种地吧。那样至少可以吃饱肚子。”有的亲戚给我们想到了这个无本生计。
　　可是，种地首先需要一个好身体，我们两个人身体都不好，只为吃饱肚子而活着，那等于在一步步走向末路，先是等老，然后就是等死。何况回去并不一定就能够吃饱肚子，我们在家住了三年多，那段失意至今还能让我倍感伤痛。唯一的出路就是——进城。
　　“我们进城后，可以卖水果、卖小吃，哪怕一天挣的钱只够一天吃饭，也许慢慢就会摸索到一条出路？！”我说。
　　“要走就走，等来等去把手里那点钱也花没了，搬家的车钱也得借了。要搬就得赶紧搬。”老公也拿定了主意。
　　于是，我们开始让城里的亲戚帮忙找房子。农历七月才找到房子，我们决定八月搬家。
　　一想到走，突然觉得院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在和我们说话。因为终日愁肠百结，我们今年也没有种牡丹花。去年落下的菊花种子，今年默默地长了出来，而且正在含苞待放，却在荒草中苦苦挣扎。是啊，我们只顾自己愁了，却把它们给冷落了。于是，我们开始拔草——即使我们走了，也让花儿在这院里再美丽一回吧。
　　我们拔草的时候，又看到了晒在旁边地上的核桃。那是邻居大娘知道我们要走，特意问女儿要上送给我们的。看着核桃，我不由得又一阵感动。
　　大娘搬过来和我们做邻居才一年多，可是她已经和我成了忘年交。大娘七十多岁，面色白净，身材瘦小，时常穿一身黑衣服，花白头发剪的短短的，用发卡卡在耳后，总是那么干净利落。
　　大娘经常过来和我聊天，她坐到沙发上，我坐在窗前的写字台前，我们总有说不完的话题，家里家外、酸甜苦辣，世事沧桑……大娘的一生艰辛而坚强，她让我懂得坚强是生活的唯一法则。在我们愁闷的日子里，大娘总是给我们说些苦极生福的身边例子。她相信善有善报；相信老天有眼；相信我们一定会走出困境。
　　“你们走呀，我得赶紧过来和你们多说说话。”大娘拄着拐棍，边说边走了进来，她从大门外就看到我们正在拔草。
　　“你们走呀还……”大娘把“拔草”两个字咽了回去。她马上明白了我们的心情。“唉！让它们再开一回吧。明年我也不来这儿了！”说着，她一手拄着拐棍，俯下身就用另一只手拔起草来。
　　“大娘，咱们进屋说话。您不用拔。”我说着，站起身要和大娘回屋里。
　　“不要.不要。我也给它们拔会儿，叫它们好好长长。”说着，还是要坚持拔草。
　　“你们俩说走就走呀，这一走，我还不知道能不能再见上你们呢……”这是大娘这几天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她又说又流泪了。她抹眼泪，我也抹眼泪……
　　
　　第十三节陌生人的送别
　　
　　搬家的前几天里，大娘就一直过来帮我们收拾。我一直想给这里留下一些东西，如果还有人来住，就让他们使用；如果不住人了，就让它们在这里静静地守望记忆……大娘很明白我的心情，就和我选一些进城里用不上的小物件放在原处。摆放的时候，我们都很难过……
　　搬家的前一天，大娘再三吩咐我们：“明天我早早起，让我过
　　来送送你们。”她好像很担心我们会走得急而不等她过来。
　　第二天，果然天刚亮，大娘就过来看我们了，和我们相邻一年多，这是她起得最早的一天。这让我更舍不得离开她了。
　　这时候，工友和邻居们，都赶来帮我们搬东西。我发现有几个我并不熟悉的人也在搬，老公热情地和他们打招呼：“把你们也惊动起来了？！”
　　“真是麻烦你们了！”我赶紧向来人道谢。
　　“咱们做了好几年邻居，你老是待在家里，还没去过我们家呢。我昨晚才听说你们要走，这才赶早过来帮一把，你们出门在外不容易。”一个年过五十的男人，一边搬东西一边和我说话。
　　这下我想起来了，他家只有父子四个。因为没有女人，我几乎还不认识他们。而老公在路上来回走，和他们认识。听他这样说，我感动的同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前两天，我只到最近的邻居家坐了会儿，却没有往更远处走走。
　　“你们这一走，咱这儿又少了一家人，一家好人。”又一个中年男人说。
　　“……看把你也麻烦的！”我客气地笑笑，表示感谢。
　　“没事。咱离的远一些，你和我不熟悉，我知道你们。我和他在路上常见面。”
　　还有一个瘦瘦的年轻人也在搬，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只能感激地对他说声：“麻烦你了！”
　　他笑了笑说：“没事。知道了，过来帮一把。”
　　装完车，我在心里再三告诉自己要用微笑和他们道别：“我们走啦，天还早着呢，你们快回去再歇会儿吧，把你们累了半天了！”
　　就在车启动的那一刻，当我再次和送别的人们挥手的那一刻，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车窗外，我看见树叶在瑟瑟发抖，路上的车还不多，空阔的路面让我的心里更加一片茫然。前途未卜，我不知道我们进城以后将怎样生活，更不知道面对的将又是怎样的艰难。我还会有以前的动力和冲力吗？
　　——噢，以前，结婚以前的我完全是生活在梦想中的。如果说与生俱来的缺憾带给了我心灵上与生俱来的疼痛，可那疼痛却因为披戴着温馨的亲情，栖息在仿佛朝霞彩云般美丽梦想中，所以，疼却并不觉得痛。有时候反而觉得如果不是那早已习惯的疼，也许我还不会迷恋那并不真实却似乎更能让心灵长久栖息的梦想……
　　童年成长的心灵隐痛、梦想的艰难放飞、婚姻的曲折历程、生活的屡败屡战都一一浮现在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