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4—5节）

　　第四节被迫成长
　　
　　在短短的几个月里，我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心情也经历了一次全新的蜕变。以前凡事都由丈夫来操心，并且我倍受呵护。而现在，哪怕一点小小的事情，都要我去思考、去安排，并且还要亲自去做。那种沉重感，是从前的我根本想不到的。我体会到了——从一个小女人，到一个当家人的成长过程。这个过程让我更多地感受到了蜕变时的痛楚。那痛楚，其实是对小女人幸福感的留恋——
　　记得刚从医院回来，邻居的媳妇们过来看我，我最怕听到她们跟我说这样的话：“他把你惯得娇娇嫩嫩的，这下你可怎么挺过来呀？我们在家还替你发愁呢！”
　　这时候，我就禁不住眼泪哗哗地流，怎么压都压不住，在哗哗流淌的泪水中，往事历历在目……
　　不管是在老家，还是这里的家，离路口都很远，我每次回来都很累。老公接回来我之后就马上钻进厨房。他在白色的柴火烟雾里忙进忙出，直到把饭端到桌子上……
　　夏天的黄昏，乡下的蚊子很多，在屋里吃饭太热，我们就坐在院子里吃。可是院里的蚊子更多，他不时地放下手中的碗，伸手拍打我周围的蚊子……
　　酷暑的中午，吃过午饭，他让我在树下乘凉，他走进厨房。把锅碗收拾了，再换上煤球，灰尘在他的周围不停地飞舞，我看到灰尘，就躲得远远的……
　　他上白班的日子，出门前总要把垃圾桶和泔水桶倒掉，回头笑着说声“我走了”，这才走出家门。看着他穿着黄色工作服、拎着黄色安全帽的背影消失在路的拐弯处，心里总是暖暖的……
　　一次，我说见有人戴的一种帽子很好看，老公就趁着一天休班，专门进城给我买帽子，却不管那天特别冷。进门时他已经冷得直发抖，却依然冲我微笑，在他的微笑中，我感觉自己生活在一个永无风雨的港湾里……
　　外债已经快还完了，过年就要买洗衣机了，我也在为用电脑做准备了……可眼下，这些很小的愿望都突然变得遥遥无期……
　　自打从医院回来，每天早晨起床后，我把一块毛巾罩在头上，就要先去厨房看火。掏煤灰的时候，灰尘在我的脸前升腾着，我竟然觉得它并没有从前那么可怕了。然后，我出来扫院子，更汹涌的灰尘在我周围弥漫，我也没有想过要赶紧逃跑……
　　扫完院子，我把垃圾桶和泔水桶都倒掉，这才把毛巾解下来。把衣服扫干净以后，拿起镜子看看自己，看见脸上能停留灰尘的地方全是灰尘，不禁对自己扮个鬼脸，然后打水洗脸……
　　这时候，他也起床了，我对他说一声：“来，开始跑步。”
　　他像个听话的孩子，开始在长长的大院里慢跑起来。他跑到大院的另一头，再跑回前边大门口算一圈，我就站在家门口给他数数。他每跑回来一圈，都要冲我憨憨地笑笑，我也给他鼓励地笑笑。喜鹊在头顶的树上冲我们欢笑着，朝阳从山后升起来，也给我们送来慈祥的微笑……
　　看着他跑完预定目标，这时候，水也快开了。我把他饭前该吃的药拿出来，给他放在桌子上，再把开水倒上，就去给他冲鸡蛋。把鸡蛋再给他端到桌子上以后，我再去准备早饭……
　　晚饭后，我把药给他放到手里，看他把药吃了，就开始给他做定时的“千锤百炼”——这是我发明的按摩名词。每晚睡觉前，我都坚持给他做这项健身运动。因为我不会专业的按摩，我就给他从左肩开始，一直捶到左脚。最少要捶打几千下……
　　最后，我去厨房收拾锅碗，把煤球换好以后，再把热水和凉水都打过来……
　　每天，我都非常明白我该做些什么，要做什么。晚上睡下以后，还要盘算明天该做什么，要做什么。有时真的感到累极了，这时候，我又生怕再也爬不起来。如果我爬不起来，这个家就完了，老公也完了，我更完了，那样我们就等于白白来世上走了一遭，这根本不是我的初衷，所以，我一定不能倒下。于是，身休累极了的时候，我就更加盼望丈夫的身体快点好起来，他好了，就有人替我分担了。因此，我就更加倍地操劳这个家，加倍地呵护丈夫，似乎愈累些，希望就离我们更近些。有时心很累，累了我就去回忆，回忆从前所有美好的往事；或者去向往，向往我如何才能把这个家撑起来，然后走出风雨，走进艳阳天。
　　我们的傻瓜相机里的胶卷还没照完呢；我还要老公念书给我听呢；我们还要一起去看娘呢；我们还要带上我们的数码相机一块儿再去青岛旅游呢；我们还要攒足了钱，去看好多名山大川呢……
　　现在，我已经真正明白什么叫责任了。其实，从我们走到一块儿的那天起，我们的肩头就为对方担起了一份责任，这份责任不同于、而且更大于梦想和情爱，它是实实在在的，如同我们共有的土地，春天到来时，我们就应该一起耕耘；走进冬天时，我们就应该一起御寒。不走过冬天，就无法走进春天。而错过了春天，就会错过秋天。我们不是还放着太多的愿望期待播种吗？那我们就一定要走过这个冬天，并且一定要让我们的土地回归旺盛的生机和不竭的活力。这块土地，就是我们的——家。
　　这时候，我更加羡慕所有幸福的小女人！我也依然向往做一个小女人……
　　然而，这时候的我，已经更明白我应该朝着哪个方向成长，如同一棵长高的树苗，它的心已经属于天空，而不再属于草坪！于是，我又感到了一种欣喜，一种兴奋。当然，这种感觉，也是以前从未体会过的。
　　记得刚结婚不久，在老屋的热炕上，睡得迷迷糊糊的我，感觉两只手被两个人握在手中。一只手在母亲的手里，一只手在丈夫的手里。
　　“她的身体不好，你要替我照顾好她，她在我手里娇生惯养长这么大，不是说她吃不了粗茶淡饭，是说她心里受不得半点委屈。她凡事爱叫真，却不是那种不知好歹的人，穷富在人过，有人穷日子能过富了；有人富日子也能过穷了。我的闺女我知道，她心肠好，可性子烈，只要你争气，她会是你的好助手。你们把日子过好过不好，就看你们的本事了。”我听见母亲语重心长地吩咐着丈夫。
　　“娘，没事。我知道她是个知书达理的人。我以后会照顾好她的。你就放心好了。”丈夫认真地答应着。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真的很幸福！
　　
　　丈夫生病以后，母亲含着泪对我说：“娘只以为让他来照顾好你呢，这下，你要把他照顾好了。人来到世上。该你担起一座山的时候，你就不能把柴草放到肩膀上……”
　　母亲的话，让我明白了肩头的重量，那座山是一个家，是我、还有丈夫的一辈子。我感到了来自心灵深处的力量。
　　知女者，母亲也。母亲流着泪对我说的那番话，她是知道她的女儿，一定能够担起面前的这座山。她的眼泪是因为，她知道她的女儿很柔弱，一个弱女子来担当一座山，除了母亲知道，母亲相信，别人不知道，也不会相信……
　　
　　第五节把孝心缝进被子里
　　
　　我们刚从医院回来不久，就听妹夫说丈夫的生身父亲病了。我们原想过些日子就回去探望，可是还没来得及回去，妹夫又告诉我们：“爹的病情已经确诊了，是胃癌晚期。爹可能没多少日子了，他时不时地总念起你们。”
　　“我们该做些什么呢？”到了这时候，我觉得我们不只是应该回去探望，而是应该尽一下孝心了。可是，我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病人是丈夫的亲生父亲，而且已经到了生命的最后阶段，老公还在病中，家里的事情都由我来担着。所以，我要把应该做到的做好才对。
　　“俺哥跟嫁出去的闺女差不多，你们也正是没钱的时候，依我看，做个褥子送老就行了。”妹夫说。（这里的乡俗是——老人临终时，要铺闺女的褥子，盖儿子的被子。）
　　妹夫走后，我问老公：“你准备怎么办？“
　　“就照妹夫说的做也行。”老公面露难色地说。
　　我知道老公又是为没钱而发愁，因为，我们当时手里的钱已不足一千块了，马上又是年关，而且我们都没有工作……但是，我觉得已经到了兑现心灵诺言的时候了——
　　我们这个临时的家，距离丈夫的亲生爹娘不远。自从来到这里，二老和同胞姐妹就经常过来看我们，这让我们更多地感受到了亲情的温暖。他们住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我们每次回去，婆婆总是在棚子底下点上柴火，高兴地忙进忙出，尽力给我们做好吃的，好像要弥补回对儿子几十年的疼爱。晚上，婆婆把新被子拿出来给我们盖上，而他们盖的却是打了很多补丁的旧被子……
　　公公已经年近古稀，他每次来看我们，都要来回步行四十多里。他们那里没有公交车，别的机动车又因为他上了年岁而不敢坐，所以他只能步行着。就在去年冬天，公公还背着小米和玉米面来看我们，见到我们时的那种恋恋不舍，让我深深体会到了“可怜天下父母心”的感伤……
　　但是，这也让我感到了为人媳的快慰和责任。记得不止一次，我在感动之余对老公说：“等咱们有了钱，一定要好好孝敬孝敬二老。”
　　我虽然没有当着二老的面说，但是我觉得老天听见了，我的心灵一直在监督着我的诺言。对父母说到而没做到，心里留下的不止是永远的遗憾，更是永远的愧疚。现在，我们不仅没有等到有钱的那一天，反而几乎已经没钱了。如果仍然要等到有钱了才去做该做的事，那不是晚了又晚吗？万一一直没钱呢？难道该做的事就不做了吗？那做人一辈子还有什么意义？
　　如果是几年前，我也许首先会去考虑钱的问题。可是，自从家的重担落到我的肩上以后，我对钱的概念有了一种全新的认识，那就是不该做的决不乱花一分钱；反之，该做的我一定要尽力做好。老公生病时，在治疗和营养上，我根本就没去考虑钱的事，所以，他才康复成现在这个样子。
　　“咱们以前就说过，等有钱了好好孝敬孝敬他们。可是，看来有钱是没有预定日期的，而该做的事是不能推托的。”我对老公说。“钱没了能借，借了以后能还上。可是，该做的事情没去做，日后是想补也补不上的。”我已经拿定了主意。
　　“那咱就按儿子的孝道，做个被子吧。反正是送终用的，差不多就行了。”老公说。
　　“这话不对，对爹来说，这是最后一回给他尽孝。为的是让他活着的时候盖上一段日子。如果让他看到我们给他的是那样的被子，那不是折磨他吗？”我有些心痛地说。“他们是你的生身父母，你虽然不在他们身边长大，但毕竟是他们的亲生骨肉。咱们这些年只管接受他们的恩情了，至今还什么也没有回报过呢，人家身边的儿女出力也比咱多。”我说的是实情。
　　“这倒也是！”老公也有些伤感。
　　“所以，趁他们都还健在，咱把给娘的被子也做了吧，不要等听到这样的消息才给送被子。让他们高高兴兴地看到，再舒舒服服盖上几年，临走时随上，这不是两全齐美吗？”我在和老公商量，其实是在作决定。“咱虽比不上有钱人家体面，但只要尽心尽力去做了，以后就问心无愧了！”
　　“那就听你的！”老公很高兴，还有些激动。我们去买东西的路上，他一直挽着我的胳膊，好像生怕我不跟他并肩走路一样。
　　商店里，有专门为送终用的被面，价格很低，质地也很差，让人看了就不舒服。锦缎被面分上、中上、中、下四种，我们选了颜色鲜艳、质量中上的缎被面，爹是绿的，娘是红的；棉花分上、中、下三等，我们选了中等的棉花；最后又扯了棉白布和纱布做里子，总共花了不到三百块钱，我们都很满意。
　　看见被子面料的人，都以为我们是在给谁做结婚被子。知道原委后，有人觉得送终用可惜了，有人觉得像我老公这种身份的儿子根本没必要。其实，他们都不懂——一个本是儿子，却不能做儿子之人的心，而我懂，老公一路拉着我的胳膊就是证明。
　　我起了一个大早，把该做的事都赶早做完，就把床上搬利索，然后开始做被子。我以前只是做过旧的，并没有做过新的，好在这让我了解了做被子的具体方法。
　　老公替我把缝纫机拿开又穿上钱，我把白布裁好，很快就把两个被里子做好了。
　　最费时费力的是絮棉花。棉花要絮得匀称而平整才行，这是做被子最关键的一道工序。我跪在床上一边絮，一边不停地用手背试着厚度和匀称度，老公就在地上不停地给我递棉花。棉花的碎毛屑满屋里飞扬，我们的头发上、身上、家具上都落了一层。这时候最受折磨的是鼻子，尽管我戴着口罩，但是，我还是过敏地感觉到碎毛屑吸进了鼻空，使我异常难受。以前母亲做被子的时候，我总是躲得远远的。现在我才体会到母亲做被子时的辛苦。用了一个多小时，我才把一个被子絮好。
　　我把纱布在棉花上面铺好，然后就开始缝起来。刚絮上棉花的被子很虚又很厚，针扎上来只露着一点点针尖，许多时候手指根本捏不住，我只好低下头，用牙齿咬住针尖往过拽。又用了一个多小时，我才把这道工序做完。再把缎被面铺上缝好，这样才算完全做好了一个被子。
　　因为冬天的白天没多长时间，所以，第二天我才把两个被子全都做好。由于缝的时候一直是站着、低着头，做完了我才觉得脖子、腰和腿都累极了。但是，我的心里轻松多了，因为我觉得终于完成了一个心愿。然后，我就打电话叫妹夫过来，因为他有摩托，我让他带我老公回去送被子。
　　“嫂子，你真好！”妹夫用他朴实的话，说出了对我的赞赏。
　　“应该的。回去吧。记住把你哥给我照看好。”我笑着说。
　　送走他俩，我一直沉浸在做了一件大事的兴奋中。我想象着二老看到被子后的心情——他们一定哭了，因为这是——名义上已经不是他们的儿子给尽的孝心。那种骨肉分离而又血浓于水的亲情，在面对生死离别的时候，才最让人心痛。那是怎样的遗憾、又是怎样的痛苦和无奈？！
　　第二天上午，妹夫才把老公送回来。
　　他们进门我就问：“你吩咐爹娘——现在就盖在身上了吗？”因为这是我最想做到的一点。
　　“他们哪舍得啊！”老公好像还没有从难过中走出来。
　　“咱爹娘都哭了，说这么好的东西可惜了。”妹夫说。
　　“其实，我们应该早做几年才对。”我遗憾地说。
　　“早做上他们也舍不得盖。”老公伤感地说。
　　我无言，心里暖暖的，酸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