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族】飞虹街120号(26)

沈惠枫娓娓地说：“孩子，沈奶奶没有怪你。”沉默了一下说：“我以前有个儿子，跟你差不多大的时候，我和你罗爷爷离开他到美国去。就像你说的，他跟你的情况很像。我们总以为，这么大的孩子，生活上早就可以自理了，只要供他吃，供他喝，再托亲戚照管着就没事了。其实我们疏忽了他的内心。有一段日子，他老给我们打越洋电话，我还怪他不知道节约。他给我们写信，我们也没空多回。那时正是项目攻关最紧张的阶段。隔了几个月，他不大跟我们联系了……”
小凡带着哭腔说：“奶奶！”沈惠枫摸摸她的头：“再过了几天，我们接到通知，他因为吸毒过量……被人发现……在家里……”小浩轻声惊呼。沈惠枫热泪盈眶：“他是给一个朋友带坏的。那个人自己吸毒，又引着他去尝。老罗心里一急，接到通知的当天就脑溢血突发，急救之后就变成现在这样。一个三口之家，转眼就剩下我一个人。”小浩急得要哭了：“沈奶奶，我要是知道，我一定不说那话，一定不跑，一定……一定好好做你儿子的替身！”沈惠枫缓缓地说：“傻孩子，我什么时候拿你当作替身了？我是看你的情况和我儿子那时候相似，我怕你一个不小心，也走上了不归路。刚开始的时候，谁也不会想到最终的后果，都以为只是玩玩的。没想到玩着玩着就不由自主了。我想能给你家的感觉，平常也有个人跟你交换想法，谈谈心事，你就比较不容易被人家带坏。”她顿了顿说：“你的长相、性格、说话跟他一点儿也不像，只有笑起来的样子还有点像。”不禁流下泪来。
小浩脸涨得通红：“我以后天天笑给你看，好不好？”又很快很快地诉说：“其实我今天是吃醋。您对我这么好，我总觉得我自己讨人喜欢，就算小凡姐不喜欢我，您还是真喜欢。下午听说是因为您儿子，我一下子生了很大的气，我突然间发现我已经非常在乎您了。我爸妈不在这儿，我亲戚表面上疼我，心里嫌我烦，谁都没有您有耐心，不像您对我那么好。我把你当亲奶奶了！我就生气了！沈奶奶……”
小凡含着眼泪说：“不是亲奶奶吗？还叫沈奶奶！”小浩强笑着说：“对，应该叫奶奶。奶奶……”沈惠枫搂住小浩。小浩说：“奶奶，你喜欢听的那些歌，也是你儿子爱听的？”沈惠枫仍搂着他说：“不，那是老罗……你爷爷爱听的。我们那时候，正是苏联歌曲最流行的时候；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是咱们中国的《兰花草》。”小凡说：“是以前爷爷奶奶刚认识那会儿两个人合唱过的。他们结婚时也唱了这个。”她擦擦眼睛。
小浩起身去开了音响。《兰花草》的旋律在室内荡漾。沈惠枫轻轻地说：“听到这歌，就觉得老罗还在家里。”小浩坚定地说：“我陪你一块儿听！”


二十

陆伟坐在角落里一张台子上等。李彤走进来，一坐下就打招呼：“不好意思，迟到了。”陆伟说：“我也是刚到，我们点东西吃。”叫了侍者来。陆伟让李彤先看菜单。李彤稍微一翻：“牛油玉米。”陆伟拿过来认真翻了一遍：“桂花赤豆元宵。”问李彤：“够了吗？”李彤不客气地说：“当然不够。”又说：“算了，省点钱给你做嫁妆。”
侍者笑着去了。
陆伟笑道：“什么话？”又声明说：“话说在前面，这是因为你这次有两门功课在前三名，所以破例来吃甜品的。”李彤笑道：“早知道你要这么说。”陆伟打量四周。除了大门像两块饼干，颇有童话色彩之外，里面的陈设都是一色的重金属风格，像未来世界。音乐则是提神而不吵闹的轻摇滚。
陆伟说：“你选的地方挺奇怪的，超现实主义。”李彤说：“不然怎么显得我与众不同呢？前几天你在作文课上布置的作业，我做好了。”陆伟说：“我让你们不限题材，不限体裁，自由发挥，主要也是鼓励你们的积极性。”叹气：“现在提起作文就想到高考，弄得个个都是‘在车上让座’，‘在街上扶老奶奶过街’。这两年好一点了，又矫枉过正。小小年纪，写那种哲理味很浓的题目，结果就变成格言警句的大集中。对了，你写的什么？”李彤笑道：“牢骚发完了吧？发完了就给你看——我只写了五十六个字。”陆伟一笑：“嗯，七言诗。”李彤说：“还以为能骗你着急呢！”把作品推过去。
陆伟接过一看：“无题。”便笑道：“是想不出来题目来吧？”李彤说：“古人可以无题，我就不可以吗？”陆伟说：“是啊，古人的错别字叫‘通假字’，你写错别字就要扣分。好，不开玩笑，让我安安静静看一遍。”
只见那纸上写着：
“去年喜雨业已陈，
今岁凄露犹自新。
迢迢风雪渔阳路，
寂寂春闺守望人。
岂无膏沐懒洗面，
谁适为容暗伤神。
黄花不语憔悴处，
倦倚西风日又昏。”
李彤毫无把握地问他：“怎么样，好不好？”陆伟点头：“平仄并不全对，对仗倒还工整，而且韵押得不错。真是你写的吗？”李彤急着说：“怎么不是？你不信我说给你听：这是一首闺怨诗。新婚不久的丈夫被抓去打仗了，妻子在家想他。‘渔阳’代指从军。‘岂无膏沐，谁适为容’是个典故，意思是难道我没有胭脂水粉来打扮吗？只是没人值得我这么做罢了。我就歪曲了一下原意，偷来用了。”陆伟说：“这叫借，不叫偷。真正偷的是最后一句。‘倦倚西风日又昏’是林黛玉写的吧？”李彤笑着说：“瞒不了你。”
陆伟饶有兴味地说：“你对‘闺怨’的细腻感觉还体会得挺到位的。”李彤不答，却看了他一眼。陆伟接触到她的目光，顿时不笑，也不吭声了。
侍者送来甜品。李彤尝了一口：“好吃！”一勺一勺吃得很快。吃完了一抬头，见陆伟正含笑瞧着她，不禁脸红了。陆伟说：“继续。”把桂花赤豆元宵也推给她。李彤说：“继续吃还是继续说？”陆伟说：“一口不能二用，先吃吧，吃完了再说。”李彤说：“那你呢？”陆伟说：“我可以再叫，而且我很少吃甜的，不吃也无所谓。”李彤说：“不行，变成我一个人吃了，好象欺负你一样。”说着却吃了一口赤豆。陆伟看她吃得慢下来了，才问：“为这首诗下了不少功夫吧？”李彤说：“我查了好多资料，弄得‘人比黄花瘦’。”陆伟说：“那黄花岂不胖得奇了？”李彤说：“好啊，你笑我胖！”陆伟说：“不过说真的，甜东西还是少吃的好。除了发胖之外，还有好多副作用。不是你拉我来，我是绝不到甜品店的。”李彤说：“那……程遥拉你来过吗？”陆伟说：“她……她要么自己去吃，跟我一起时就不去，她知道我不喜欢这些。”李彤酸酸地说：“真是善解人意呵！”陆伟咳了一下，转移话题：“你的诗意境、主题都还不俗，我要给你高分。”把那首诗折起来放好。李彤说：“你布置的，我当然要认真做。”陆伟说：“不要光对语文偏心，其它各科也要抓紧。”他说到这里，笑了：“我还是头一次碰到学生偏心老师的情况。”
李彤看着他说：“还有几天就是元旦了，你怎么还能这样轻松？”陆伟说：“不然应该怎么样？”一手无意识地轻敲着桌面：“程遥跟我说过，做人要积极、乐观。”顿了顿说：“不管最后是什么情形，我答应了她，我都不会颓废和自暴自弃。”他目光中饱含深情，微笑道：“我作践自己，她就快乐了吗？”
李彤真诚地说：“她真了不起！如果是我，我宁可男主角为我伤心一生。”她情绪复杂地说：“那天你们约在哪儿见？我想在窗外看她一眼。”陆伟说：“八点钟，在市中心的‘星海书屋’，一楼‘书吧’那里。有位子坐的。你来也好，真到了那时候，我还是希望有一个朋友在我身边。”李彤轻轻地说：“星海书屋……”

这天林建昌在家里问道：“俊贤，赔偿的事怎么样了？”林俊贤说：“商议好了，每家600，一共3000元。那女的这回态度不那么冲了。其实要说错，她儿子也有错。十三四岁的小毛头，就知道谈‘女朋友’，还挖另一个小毛头的墙角。”林建昌悄声说：“这些话别让小勇听见，不然更得意了，连爸爸都支持他。”林俊贤也轻声地说：“我不是说小勇对，只是说那孩子也得教育。”林建昌问：“小勇呢？”林俊贤说：“在房里做作业，从上回那么一闹，这几天安生多了。”林建昌说：“去喊他吃饭。”林俊贤刚要走，林建昌又加上句“别说我叫你喊的。”
林俊贤进房去了。不一会儿，林小勇跟着林俊贤出来了。林建昌赌气仍不理他。林小勇说：“爷爷。”林建昌不响。林小勇说：“爷爷！”林建昌说：“还等什么，去把菜端来。”林小勇连忙答应一声，走进厨房。林建昌看着林小勇，目光是恨铁不成钢中夹着深切的怜爱。他侧过头去重重叹了口气。
饭菜上桌，三人吃着，都不吭声。过了一会儿，林小勇说：“爷爷，我今天作业做得可认真了，准能得‘优’。”林俊贤说：“那是应该的，不是什么奇功。”林小勇向林俊贤说：“我要是天天得‘优’呢？”林俊贤说：“那倒奇怪了。”林小勇说：“章老师为什么不来玩了？”林俊贤说：“她丈夫去世才几天？当然还在调整了。”林小勇说：“爸爸，你应该去安慰她，她不是你老同学么？”林俊贤说：“吃饭！”林小勇说：“哦。”吃了两口饭说：“章老师人好，比上次来跟你相亲的什么江女士强多了。”林建昌忍不住插嘴：“你还敢说，就是被你搅黄了。”林小勇哈哈大笑，手舞足蹈地说：“哦，爷爷跟我说话罗，爷爷跟我说话罗！”林建昌说：“以后还闯不闯祸啦？”林小勇说：“不了，以后你会因为有我这个孙子而骄傲。”林建昌忍住笑说：“爷爷拭目以待，希望你说话算话。”
林小勇说：“我们接着说爸爸的事好不好？——小江那种女人，除了是个女人之外，哪一点符合你们的标准？我看不惯她。”林俊贤说：“人家还看不惯你呢！爷爷搭理你了，你又神气起来了是不是？”林小勇说：“一事归一事。你们看啊，她跟我说话时这样……”他捏着嗓子学小江：“啊，是小勇吧？”他恢复自己的声音说：“她把鱼刺吐出来以后这样……”他又学小江：“咦，吐出来了，你看你看，好大一个鱼刺！”他又恢复自己的声音：“她擦鼻涕时这样……”在脸上猫洗脸似的乱抹一顿，又说：“最后还挑拨离间……”学小江说话时言不由衷的口气，又加上三分夸张：“小勇这孩子真可爱！”又说：“爷爷，爸爸，你们是见过世面的，就给我找这么个后妈？拜托！我强烈地投章老师一票。跟小江比，像一条龙和一个虫。章老师做妈我就要，其他的我都不要。”林俊贤心烦意乱地说：“好了！你哪来那么多废话？吃饭！”林建昌莫测高深地说：“好了小勇，先吃饭吧。”看林俊贤一眼。

隔了几天，伍永祥起了个大早到单位里开门，恰好沈惠枫也到了。伍永祥说：“早啊，老沈！”沈惠枫说：“早！”两人一同进门。伍永祥打了盆水来，在地上洒了点水，扫地。沈惠枫拿块布在脸盆里浸了浸，抹桌子。二人边干活儿边聊天。沈惠枫说：“老伍，上回那煤气谢谢你了，自从修过了一直挺好用的。”伍永祥说：“这点儿小事还记着哪！”沈惠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