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族】飞虹街120号(25)

王安在他对面坐下来：“那咱们不是外人。”
小丁说：“是呵！他们不但给我第二次生命，还给了第三次；把我扶起来我又跌倒，又把我再扶起来，还不准我提个‘谢’字。你说说！”王安说：“这种事，人家也做得多了，也见得多了。你打哪儿来啊？就从‘关工委’？”小丁说：“不是。还有个改邪归正回了头的方总，现在把纺织公司做大了。我的卡车能要回来，多亏有他出手。前两天林主任叫我去谢谢人家。我刚去过了。那位方总倒真是做大生意的，一点儿不搭架子，我们挺谈得来的，临走还要了我的手机号码。”王安说：“咱俩也交换一下……不，我还没买手机，我是说，你要不嫌弃，也把你的号码给我。将来一块儿去看看姜阿姨、林主任他们，联络起来也方便。”小丁说：“成！”王安拿来纸笔。小丁爽快地写下姓名、号码：“对了，贵姓？”王安说：“免贵姓王，叫安，安全的安，安定的安。”

当天下午，小凡掏出钥匙开门。门一开，七八个年轻人有站的有坐的，有随着音乐跳舞的。有一人头发染成红色，另一人半红半黄还带一点白，打扮得比在小浩家“扮鬼”那次还要夸张。
穿着大衣服、扎着大辫子的小凡与小浩他们的“五颜六色”形成奇特的对峙。小浩微笑。
小凡愣了愣，尖叫：“救命啊！”
她发足急奔，跑了出去，直到晚上七点多钟才回来。小浩没事人儿似的。小凡忙把白天的事告诉沈惠枫。沈惠枫不为己甚，在厨房里做菜，叫小凡打下手。
小凡说：“奶奶，你为什么对他这么好？他带了那么多不三不四的人回来，你不骂他，还做菜给他吃。”沈惠枫说：“那些是他的朋友，虽然穿得夸张，也不能就说人家不三不四。你不是仔细检查过了，连一针一线也没少吗？”小凡说：“我知道，不过我看不惯他们。小浩也不晓得道歉，他还朝我笑呢！他是有意气我的！”沈惠枫说：“待会儿我跟他谈谈。”
小浩在房里打手机，没听见外面沈惠枫和小凡的对话：“我把那个翻白眼的土丫头吓了个半死。”他吃吃地笑了：“……是啊，沈奶奶白天出去有事，我一看是个机会，赶快把‘毛头’他们都叫来了。可惜你不在，没看见那丫头的傻样子，嘴巴都张大了，哈哈！啊？目的？除了拿她寻开心，我还想用以前房子的租金买个笔记本电脑，那不省得上网吧了吗？……哪够啊，他们汇给我的钱刚够我零花的。半年房租一拿我就有钱买了——搬来住真是太上算了。不过也有不好，我老觉着他们有事瞒着我，神神秘秘的。昨天又亲眼目睹了一场人间惨剧，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儿。我以前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多惨事。我以为那都是电视里编的呢！”
沈惠枫在外面喊：“小浩——吃饭了。”小浩向外面喊：“来了。”向手机说：“不说了，吃饭了。羡慕？那倒是，在这儿顿顿吃得舒服，热汤热水的。今天沈奶奶亲自下厨，又有口福罗。拜拜！”
他来到饭厅。沈惠枫和小凡正把饭菜一样一样放好。沈惠枫说：“小浩，你去拿一下筷子。”小浩懒懒地不想动，沈惠枫又催了一声，他才磨蹭着去了。不一会儿回来，他把筷子递给沈惠枫和小凡。沈惠枫说：“谢谢！”小凡绷着脸不吭声。小浩嘀咕一句：“没礼貌。”小凡说：“你有礼貌？趁家里没人，把外人往家带。”小浩说：“不是外人，是我朋友——又不是上门打劫的，不就把家里弄乱了点儿吗？”小凡说：“一点儿？我和奶奶收了好半天。”小浩说：“就算是吧，又怎么样？我带朋友来玩玩的自由都没有？那我住你们家干嘛来了？”小凡说：“谁请你了？”小浩说：“沈奶奶请我了！”
沈惠枫说：“好了好了，吃饭吧。”向小浩委婉地说：“不是说你没自由，但是你要尊重一下小凡的劳动成果。我这房子也不算小，她收拾一遍不容易。”小浩没言语，顾自挟菜。沈惠枫说：“小浩，你的作息时间怎么跟一般学生不一样的？今天是星期六，也就算了，平常你也睡到九、十点钟才起来。”小浩说：“我不上学了——除非心情特别好。”沈惠枫说：“能不能告诉沈奶奶，为什么不上课？”小浩一边吃菜一边回答：“他们经常讲我。有一次联欢会，本来我有一个独唱，老师非要我参加大合唱，说独唱的人够多了，合唱队的男生部里还差两个人。”沈惠枫说：“这有什么？都是为集体增光。”小浩说：“凭什么？三个独唱，为什么就把我并到合唱里去？我不愿意，老师就说我个人英雄主义。个人英雄主义有什么不好？反正也是英雄。如果在战场上，我宁可像王成、邱少云那么壮烈，也不要在大部队里，‘砰’一枪，就死了。”
沈惠枫说：“死都死了，还顾得了别的？那时候心里只有国家，要是都想着青史留名，这仗就没法儿打了。来，趁热喝点汤。”小凡闷头吃饭，偶尔看一下他们。小浩喝了口汤，扒了两口饭，一边咀嚼着一边想心事，忽然说：“有次生病，我请假在家里待了一天，觉得特别舒服。打那以后，我就三天两头的请假，后来就不一定请假了。真奇怪，他们到现在也不开除我。对了，因为我爸给了学校一大笔捐赠，其实还不如说是我的托管费呢。”
小凡插话道：“你神气，有个有钱的爸爸。这么点大就要享受，窝在家里。”小浩不屑地说：“你根本没懂我意思。我觉得在家里待着，要么一个人，要么跟朋友聚聚，比跟老师、同学在一块儿舒服。”沈惠芬看小浩：“哦？”小浩见引起了沈惠枫的注意，顿时来了兴致，比比划划地说：“比方说，我在家一个人用一张桌子，上了学要两个人共享；我在家里，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在学校就不好随时随地的吃；我在家连衣服都不洗……”小凡插嘴说：“脏死了！”小浩说：“我送到洗衣房，到学校老师要分派我擦黑板、扫地。扫地就挺累了，擦黑板有好多粉尘，吸了会得肺病的。”沈惠枫引导他说：“那你们老师成天在黑板旁边讲课，他不怕吸粉尘、得肺病？”小浩很认真地辩解：“那是他的职业，他拿工资的。”沈惠枫说：“那三百六十行，行行拿工资，他为什么单选了老师这一行呢？”小浩笑道：“多半他本身学的就是师范，不干这个干什么呢？做家教又有外快，一年还有三个月的寒暑假。”小凡放下饭碗，去拿纸擦嘴。
沈惠枫说：“可不能这么想。有些做老师的明明有别的择业机会，是自己放弃了。三个月的假期也不能抵消九个月的辛劳。而且……”她笑了笑：“你不能总是从利益的角度去猜度别人，这世上还是有些东西是金钱所不能买到的。”小浩这回难得地表示赞同：“倒也是。”沈惠枫没想到他会同意，说：“我说的是一种精神境界。”小浩说：“我说的是自由。这一点就是美国好了。人家都是各人管各人。”搁下饭碗：“吃饱了。”沈惠芬开始收拾桌子：“美国文化和咱们国家不同，它里面有些东西是好的，比如重视个人价值的体现。不过任何东西一走极端就有问题。你知道美国是‘青年人的天堂’，知不知道也是‘老年人的地狱’？因为老人和子女也是各管各。”停了停说：“帮沈奶奶收收碗，年青人手脚利索。”
小浩只得帮着收拾，又叫：“小凡，来收碗。”沈惠枫笑了：“你又叫她干什么？也叫她歇一会儿。”小浩说：“她拿了工钱，应该做嘛！”突然低声地、神秘地说：“奶奶，小凡老去医院干什么？”沈惠枫措不及防，半晌才问：“什么？”小浩说：“有次小凡急急忙忙下楼，我问她干嘛她又不说，我就偷偷跟着她。她去了人民医院。后来我又跟了她两次，她每天都去。”小声地说：“这事儿您知不知道？这丫头会不会背地里捣什么鬼？你得存个心。”
沈惠枫叹了口气：“是我叫她去的。”小浩瞪大了眼睛。沈惠枫说：“我明天带你去看个人。这事我本来不想告诉你，但你既然知道了一些，我索性全告诉你吧。”
第二天她把小浩带到医院，小凡自然也如影随形地来了。罗院长躺在床上，身上插着输液管。小凡不满地看了看小浩，像是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小浩和沈惠枫并排站在床前。小浩轻声说话，仿佛怕吵醒了病人：“这……就是爷爷？”沈惠枫点了点头：“他变成植物人已经许多年了。”小浩说：“为什么？”
顾医生走了进来：“沈医生，又来看罗院长？”沈惠枫说：“是呵！”向小浩介绍说：“我爱人以前就是这儿的院长。后来为了一个医学研究项目，我们俩都到美国做访问学者。我儿子……那时候比你大不了几岁，就一个人留在国内。”小浩敏感地说：“跟我的情况挺像的嘛！”
顾医生看看小浩说：“这是……”沈惠枫笑了笑：“是楼上的小邻居，也是我的小客人，现在就住在我家。”顾医生说：“也好，您是太寂寞了。”沈惠枫说：“倒不全是为了寂寞……”小浩说：“你是……把我当成了你儿子的替身！”沈惠枫颤了一下：“不，不是，小浩，你误会了。其实我是……”小浩说：“就是，就是！我不喜欢做替身，我就是我。你照顾我，我也没把你当成我爸妈，是拿你当个好心奶奶。你为什么要把我当成别人的影子？——我……我是我自己！”一个箭步冲出去了。
顾医生与小凡面面相觑。沈惠枫反应过来，急忙追出。小凡随后跑出：“奶奶，奶奶，你当心点，你有哮喘啊！”顾医生到门口，着急地说：“你小点儿声，这儿是病房！”他自己的声音也一样的大。
沈惠枫在十字路口着急地观望，小浩的身影在对面一晃就不见了。绿灯还没亮，沈惠枫就想穿越街道。一辆车呼啸而来，差一点儿就擦着她。小凡赶上来把她拉回马路的这一侧：“奶奶！”沈惠枫说：“不见了，这孩子不见了！”小凡说：“他不会走远的，晚上就回来了。”沈惠枫说：“是就好了，我就怕他到处乱跑！”小凡说：“奶奶，你为什么对他这么好？”
绿灯亮了。
沈惠枫不答小凡的话，说：“我们到那边找找去。”大街小巷走了半天，也不见人影。小凡一再劝说，沈惠枫才失望地回到家中。
她和小凡走上楼来。一抬头，小浩正站在门外。沈惠枫喜出望外地叫道：“小浩！”小浩淡淡地说：“我回来拿我的东西。”沈惠枫说：“你要走？”小浩说：“是。”沈惠枫说：“上哪儿去？”小浩说：“可去的地方多了。”沈惠枫不作声了，掏钥匙开门，手有点抖。小凡抢着开了门，扶她进去坐下。小浩随入。
小浩往自己房间走，沈惠枫叫住他说：“坐下来，咱们聊两句。你实在想走，我不勉强你。”小浩想了想坐下了，脸上是从来没有过的森严的冷漠。沈惠枫说：“你告诉沈奶奶，为什么这么生气？”小浩说：“我说过了，我不当人家的替身。”小凡说：“你好大的脾气啊！我跟奶奶追了你两条街！奶奶在十字路口差点儿被车撞了。”小浩似有所动，看看沈惠枫：“你没事吧？”沈惠枫慈爱地说：“没事，只要找到你就好了。”小浩说：“你要是关心我，我谢谢你；你要是关心你儿子，请你去找他去。”
小凡大怒道：“你说什么？”小浩说：“我说错了吗？你小心点，我让你不是怕你，你再粗声大气地喊喊看！”小凡更加大声地说：“我就喊了，怎么样？你叫你那些红头发绿眉毛的朋友来打我！——你叫奶奶找儿子，你是要奶奶去死了？”沈惠枫痛心地阻止：“小凡！”小浩震惊，半天才说：“什么？”小凡向小浩恶狠狠地说：“奶奶的儿子去世好久了，你叫奶奶去找他！奶奶对你这么好，你这么没良心！”
小浩说：“我不……不晓得啊！”沈惠枫噙着泪说：“小凡，不能怪他，他不知道。”小浩说：“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沈奶奶，我真不知道，我不是有意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