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新事叙旧

　　毕业了，我背着行囊回到家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上一炷香，告慰在天之灵的祖父祖母和阿爸，他们的祖孙儿子长大成人了。我从行囊中取出高中毕业证的本子以及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我对着神牌念道：
　　鹿城民族中学毕业证书学生黎铭性别男一九……
　　“黎铭哥，你在家吗？”一个女孩子银铃般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报告。我连忙把东西卷好放回行囊里，两张崭新的书证放置神牌上显眼。我一听声音便知女孩子是谁。出来一看正是高枝妹妹。她说：“叫你也不应。”我说：“叫我什么事？”她说：“没事，看见你回来我就过来跟你打招呼的。我们放假了，你也休假啦？”我说：“休假了。”她说：“休假了，到我们家去玩呗。黎铭哥，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们家哈？你在外面打工苦不苦……”
　　高枝总爱问一连串的问题，让我没法搭话，毕竟是稚气未脱又话多的小女生，说话总直来直去的。而我年仅满十八岁，却已然一个成熟，江湖历练的中年人了。我让她回去，说家里要打扫一下，有空再过去。自从当了学校的勤杂工以后，看到不干净的屋子总要打扫打扫。
　　看着简陋破败的屋子，我心想修缮装修一下，尽管瓦房陈旧，外貌鲜苔斑驳，但里屋可以粉刷未尝不可，可囊中羞涩。上一年学打一年工的工钱基本花在上学费用，生活费用以及买学习资料上了。毕业了，经济来源也没了。我想尽快找份工作挣钱去。
　　次日，我打扫了一遍屋里屋外，完了在水井边稀里哗啦冲一次凉，完了去高平家吃个饭叙叙旧。
　　高平问我在外打工累不累？我说我学校里打扫卫生，一点都不累。婶婶很诧异，问我：“你怎么年轻人，自尊心强，都是同龄人怎么敢学校里扫地，不害臊吗？”我说：“婶，没事的。”我顺便说出一年里我在外面的经历，“叔，婶，过去一年里，我不单是打工，我一边打工一边上学的，为的是获得一个高中文凭。现在我毕业了，我算一个有学历的人了，将来出去打工也不担心没有学历而被拒绝的事发生了……”
　　我的一些讲述后，叔叔一家人已经错愕了。婶婶埋怨我能瞒事，叔叔则欣赏我能做事，我则认为我能吃苦。
　　“叔，婶，你们不要担心我，我能管好自己。毕业了，在家里反而觉得浪费时间，过一阵子我还要出去打工，我还要攒钱呢。”
　　“既然你一边打工一边上学，那么你参加高考了，考上了没了？”婶婶好奇地问。
　　“没考上，落榜了。”
　　“考多少分？”
　　“四百多分。”
　　“这么低啊！”高枝说。她阿爸瞪她一眼，“不要乱说！”分明是在提示他女儿不要伤我的自尊心，可他女儿不明白他的意思，反而说得更损，她说：“黎铭哥你也太差了吧，没有学习就谈恋爱……”“高枝！”高平呵斥道，“你乱说什么！”我笑笑说：“叔，没事。”高平说：“小小年纪就说这样的话，谁教你的。”哪知委屈地哭了，说道：“干嘛老说我，我又没错什么。黎铭我恨你！”
　　高枝突如其来的情绪，弄得局面都尴尬了。我觉得出现在这个家里，多少分走了高枝父母的爱了。我只得告辞叔叔婶婶回家。
　　路过村铺的时候被那里打麻将的村妇戏弄一番。高枝的大妈说：“二女婿，好久看见你了。去丈母娘回来吧。”高枝也说：“打工有钱了，赶紧跟我们二闺女结婚吧。”
　　在她们俩人心里，非让我娶了高枝的二姐做老婆。她们为什么就不把高香认作闺女，将来给她找一个好女婿。人们都知道，高香是傻子。谁愿意娶一个傻子做老婆，反正打死我也不愿意。
　　“诶！黎铭，你是去上学还是去打工？”一个小媳妇问。
　　她们的问题我不想回答，也不想理她们。她们是一群为了打麻将过日子的村妇，你一旦搭理她们，反而会招致更多的，调戏，甚至污言秽语的挑性。（这里的“挑性”是指过来女人对未婚男孩的各种语言挑衅了）
　　我目不斜视，步履匆匆走过村铺，因为感觉这地盘空气污浊，语言粗鲁，气息恶臭，让我有窒息之感。
　　突然，一辆摩托车在我面前戛然而止。来者不是别人而是李玉照。他说：“上车！”我说：就到家了，还拉什么。李玉照说：“别废话，上车！”
　　我还是跨腿坐上他车诶诶后座，一溜烟便到家了。我下了车，李玉照便跟我要钱。他说：“黎铭，借五百喝喜酒。”我说：“哪有钱。”他说：“你打工一年也没钱，别骗人了。跟你说实话了，只有你才能救我了，我家里人也不愿借给我。”我问：“喝喜酒也不必给这么多吧。”他说：“不多没面子啊。本来不想去的，可是那朋友非要我，非去不可。”我问：“你的朋友结婚，你当伴郎？”他说：“不是朋友结婚，是朋友的哥哥结婚。我作为好朋友，去喝哥哥的喜酒也要给红包的吧。”
　　我明白了。李玉照的好朋友的亲哥哥结婚了，李玉照的朋友非要李玉照去喝哥哥的婚礼喜酒。李玉照不能空手去，于是李玉照跟父母兄弟要钱不到之后，就跟我借钱了。他的理由是我出去打工回来的，必须有钱借给他了。
　　我是不是应该给他编一个故事说。我那个公司上班，每一个工资三千七，我干整整十个月，获得工资三万七千，可是公司突然宣布破产了，我一分钱也拿不到呢。所以就没钱借给他去喝喜酒了。但我想，这故事即便属实，或者我确实真没钱借给他他也未必相信。
　　李玉照也不为我想想，他有父母，有哥哥姐姐借钱都借不到，凭什么要跟我借。我一个孤儿，任何事情都要靠我自己。我没钱没吃没住很困难的时候谁资助我。尽管如此，我还是折中地给李玉照贰佰。我如实地跟他说：“我就这么多了，兜里还有一百，坐车。”李玉照埋怨地说：“真抠！打工一年有那么多钱也舍不得。你要坐车去哪里？”我说：“出去打工啊！”他说：“你打工上瘾了吧。给呗，我又没有不还你，不就伍佰嘛。”我说：“没骗你，我真的没钱。”他提议说：“那包看看。你说的打工十个月，每个叁仟七百块，十个月就三万七千，没有这么多几千还是有吧，区区伍佰你都不肯借，说不过去吧。”我笑了笑说：“我骗你的你也信啊，我没有打工，我去上学的。”说着，从包里拿出毕业证书递给李玉照，以证明我没有说谎，“我要是兜里真有钱会借给你的，可我哪有钱啊。”
　　李玉照没拿贰佰块钱就骑着摩托车悻悻然离开了。他的这态度让我感觉些许对不住他。朋友的需与求而我没能帮助，显得很不够朋友，可我确实没能力资助他。我心说，他若不认我这个朋友也就罢了。让我对他有亏欠感的是，我时常跟他借摩托车用他都给我，而我却没钱借给他，权当礼尚往来啊。
　　我打算过些日子就外出找工作去，在家等于虚度光阴。打工攒钱上学的事恐怕实现不了了。读个高三一个学期也就三五两枣，读个二本没有七八千，那是可望不可及的事。心说，没钱上学也就罢吧，谁叫自己命不好，没爸疼没妈爱的孤儿，能健健康康地过着已是上天的眷顾。
　　次日晌午，我在里屋午睡的时候，高枝忽然抱着吉他来家里找我，哐哐地敲门，有怨气般的叫道：“开门，开门……”她也不喊我黎铭哥了，直喊开门……真烦人。我光着上身，下穿灰蓝色休闲短腿裤，惺忪迷糊地开了门。高枝就抱着吉他立门前，命令的口吻说道：“教我学吉他。”我说：“没时间。”她说：“那你送我吉他干嘛。”我抓那吉他说：“我不送了，我要回来。”高枝紧抱吉他不放手，“不给！”我放手回屋里，她跟着进来，说道：“你都待家里了，都有时间教了。”我说：“我可以教你，不过两三天后我就要穷游了。”她问：“去哪里？”我避开她的问题说：“你要吉他，不过要有耐心，恒心，毅力啊，还要能吃苦的。如果你不能做到这些，最好把吉他还给我好了。”她说：“不管，我要学，学不会了再说。”
　　于是我拿一张作废的A4纸，在另一面四个吉他弹奏指型和六个C调指法：C，F，G，Am，Dm，Em。并教她如何练习，每天苦练两个到四个小时，一个月以后熟练了，就基本能弹一首C调的歌曲了。
　　听了我的讲解，她有点兴奋，说道：“这么简单。骗我的吧。”我说：“当然骗你了。想学就学，不想学我不能逼你啊。”她说：“那你先弹一首给我听听。”她在翻阅那吉他教材，说：“这首《灰姑娘》，好听。”
　　我抱起吉他，娴熟地弹唱起来：
　　怎么会迷上你我在问自己
　　我什么都能放弃
　　居然今天难离去
　　你并不美丽但是你可爱至极
　　哎呀灰姑娘我的灰姑娘
　　琴声戛然而止，高枝却不乐意了，说：“真好听！全都唱完呀黎铭哥。”我说：“你是来学吉他的，不是来听我唱歌的。”“不行，再弹唱一首！我要听。”她一再要求我再弹唱一首，否则不学了。我只得满足她的要求，弹唱一曲《睡在我上铺的兄弟》。曲罢，我把吉他递给她，教她如何正确抱住吉他，认识吉他，了解基本乐理，简谱1234567，音名CDEFGAB，唱名DoReMiFaSoILaSi，六根琴弦的顺序与音名E3A6D2G5B7E3，右手五根手指对应吉他六根弦的弹奏位置。大拇指弹奏五六弦，食指对四弦，中指对三弦，无名指对二弦，小指对一弦。
　　然而高枝却说：“黎铭哥，我还想听一下《灰姑娘》，你弹唱得真好听的，我真的喜欢。”我说：“你不想学了是吗？”她说：“你不弹给我听，我就不学了。”我说：“不学就不学吧，我也没时间教。我要穷游去，明天就走。你要是想学，我就教你三天，第五天就走。”她说：“黎铭哥，你就是欺负我。你再欺负我，我告诉虎哥豹哥很多哥哥打你。”
　　诚然，高枝的很多堂哥均为打手般的智力不足的人才，只要高枝编造一段谎言告诉他们听，他们势必袒护他们的堂妹高枝而揍我一顿的。高枝在她那么多堂哥当中犹如公主般的存在，所以村里的任何人都不敢欺负高枝。一旦欺负了，高枝把欺负她的人的罪状告诉她的堂哥们，挨揍的是必欺负过高枝的人。幸好，高枝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孩子，以及高平夫妇的三观教育正确，不许她随意告状别人。
　　高枝拿她的堂哥警告我，不免使我告诫自己，往后也不宜跟高枝来往，即便她是我的干妹妹。
　　第四天一早，我便背上行囊打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