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梁》下、第十三章、红卫奶奶探监
作品名称:荷花梁 作者:悠悠岁月 发布时间:2019-08-16 08:37:13 字数:10142
红卫奶奶一手提着个人造革大旅行包,一手拎着个小马夹袋,上了去安徽的火车。是跃进从十六铺码头接了她,又把她送到火车站。
这趟列车是上海始发站,所以个个有座位,一个小伙子帮她把旅行袋,放到头顶上的行李架上。她谢过小伙子,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把火车票塞进放着钞票的内衣袋里。发开马夹袋的结,伸着脖子看马夹袋里的东西。这是跃进买给她的,两盒牛奶,一包酱豆腐干,两包小饼干,几只橘子,面包和小笼包子。还有一包大白兔奶糖。
她拿了两只橘子送到小伙子手里,小伙子不肯要,她又把大白兔奶糖硬是塞到小伙子的包里,说让他带给家里的老人吃的。小伙子接受了,感激地点了点头。小伙子问她去哪里,她说看儿子,儿子在那里工作。
这条路线她不陌生,她每年要走一两趟。红卫在公司兴旺的时候,也和她一起去过。大多数是她一个人去的。遇到有人问,她都说看在那边工作的儿子。儿子发生了偷逃之事后,她的精神几乎崩溃了。在晚芽的理解和抚慰下,她的情绪才逐渐稳定,身体也恢复了。可是,卖房子的事一直落不定,心里却牵挂着儿子。晚芽知道她为什么要卖房子,于是说等她租给人家的合同到期了,就要回来租给荷花饼干厂做门面,他们正好要在那个地段开发个门店。红卫奶奶开心得连说了八个:晚芽姑娘万福万寿!
红卫这个破公司终于关门打烊。买房的人,供货的商人把他几个烂尾工程封了。政府出面登记了外边的欠款,几个项目评估能得到的价值与欠款之间的差额,统一打折写好欠条。然后公开拍卖烂尾工程。红卫抢着把办公室的写字台卖了,退到他父亲留下的房子,后妈白着眼睛让出一个房间。老太太还是过去帮他整理房间,买了米、油、液化气,还切了一刀肉。
三奶奶说她,真是贱骨头,这种烂料还是握在手里不放,全是被她惯坏的。要是我一脚踢开。横不放手,竖不放手,怕啥呀!怕没人送葬……像我,没儿没女都不怕,两脚一直总归有人弄到火葬场的。
火车咔擦咔擦缓缓地离开了上海火车站。红卫奶奶从马夹袋里,拿出一包小饼干,用牙齿把包装的油纸袋咬开一个口子,用中指和食指从里面夹着小饼干,慢慢地吃着。其实她不饿,在十六铺码头,跃进买了早点她们俩吃过了。只是坐火车无聊,大家都这样吃东西,她也解解闷夹小饼干放嘴里嚼嚼。她牙齿不好不能磕瓜子,所以跃进给她买了小饼干。
火车咔擦咔擦响着,车厢里的人群除了吃小吃,抽烟,还有的喝啤酒,靠窗子的人,就着小桌子打打牌。来自四面八的人坐在一起,渐渐攀谈起来。
售货员推着货车来卖香烟、瓜子、面包、汽水等,后又来卖盒饭。红卫奶奶吃着饼干,笑眯眯地看着刚才帮他放包的小伙子,好像在听他们的热烈讨论。其实她笑眯眯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看见,耳朵里什么也没有听进去,火车上的人声嗡嗡,她不知道谁在说话。耳朵里、脑子里全是三奶奶的话:您怎么那样想不穿,儿子几十岁的人,生男作女的成年人,你还要整天为他担忧,养儿防老,打算养到他什么时候啊。孙子也长大成人了,再说孙子也用不到你来管。
红卫奶奶何曾不懂这些道理呢?她在心里说,你三奶奶没有轮着,轮到身上谁也放不下的。就说红卫吧,他小小年纪死了娘,一个又一个的后妈,只有晚芽真心待他。可是,这个当了大官的父亲,自己不好好的过日子,把孩子也惯坏了,父子俩硬是把晚芽气走。晚芽走后,我再不管,难道让他流落街头。
“唉……”她轻轻叹口气。看着车窗外飞逝而过的白桦树和零零星星的农舍,思绪回到了几十年前的自家草屋里。丈夫放下翻耙,冲进房里,抱起她刚刚生下的儿子,亲着儿子,又亲着她。那时候的幸福,至今想起来还是那么的甜蜜、清晰。夫妻两个加上女儿、儿子,一家四口虽然住在草屋里,虽然家里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锅子里煮着红薯,熬着粥汤,屋檐下的鸡窝里养着几只鸡,下的鸡蛋平时都是卖了换点油盐酱醋。她要生孩子了,丈夫一定留下几十个鸡蛋,给她在月子里补补身子。
后来又生了两个儿子,解放后,分到了田地。她在家里帮人家缝缝衣服,她的手很巧,做出来的衣服好看、针脚也好。女儿大了点,娘俩就到城里租了门面房,开了一家缝纫店。丈夫带着十几岁的大儿子,种那分到的几亩田,以及祖上传下来的八分薄田,一家人的日子过得丰衣足食。两个小的要上学了,土地后来进入合作社,于是丈夫和大儿子,也到城里来和他们一起生活。
房东去了香港,就把这几间门面房子卖给了他们,大儿子在农村没有念多少书,可干活倒很勤奋,那个工厂有活就去做做临工。后来街道把所有居民登记了户口,大儿子、丈夫都安排到国营厂上班。小的继续上学念书,居民户口不用担心找工作,一离开学校政府就安排进厂或者进店。她的缝纫店也被联营到了街道手套厂,她成了工人阶级。大女儿进了机关。
丈夫病故之后,一家人还算过得蛮好。乡下的亲戚都羡慕他们全家都是吃统销粮,月月拿工资。她也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两个小儿子,中学毕业后,也进了国营厂。大儿子文化少,有点鲁莽,头脑简单,但是他干活不偷懒,所以车间主任很看得起他,工资也加到了七级,最高也就是八级。
于是他更加卖力,厂里有什么突击活动,他都是冲在第一线,党叫干舍就干舍,跟党走听党话,一颗红心向太阳。为人民服务,学习雷锋好榜样,做好人好事。想当年弄堂里见了我都夸我的教育有方,是个光荣妈妈。培养出了个好儿子,儿尊母贵,我也常常被居委会请去,谈谈育儿经。那时候我的儿,大儿子是个老实头人,憨憨地干活,也听话,对我也是百依百顺,非常孝顺。还有两个都是普通工人,根本就是上班挣钱,养家糊口的人,怎谈得上好呢?家里虽然没有一个当官的,没有一个考取大学的,却和和美美的,家外受人尊重。
文革开始后,大家都热情高涨地投入运动。一个老贫农的儿子,得到了全所未有的重用,他当官了,被众人抬举着,吹捧着。过去都是他听别人的,现在只要他嘴里落下来,就有一帮子人,哭着喊着帮他去做。他喝饱了老酒,随便一说打倒谁,那么这个谁不过夜地被揪出来游街。他说那个房子要搬个场,第二天,这栋房子一定不存在。过年过节有人给他送鱼送肉,谁家的孩子要上工农兵大学,必须先向他磕头送礼。谁家有人要换个工作,他一句话。一个憨憨的几乎不识字的人,一下子成了临海县呼风唤雨的人物。
他第一次尝到了当官的甜头,于是,放开手脚往上爬,一直坐上临海第一把交椅。从此,再也不是她那个本分老实、文化不高干活勤奋的儿子了。她不敢相信她儿子能当这么大的官,而事实她儿子当了在临海说一不二的头号人物,掌握着多少人的生杀之权……他的身后跟着一大帮的吹鼓手,利用他的权力公报私仇。利用他的权力,吃喝嫖赌无度,他只知道革委会主任听最高指示,该闹革命的时候,别落后其他县。该斗批的时候,声势一定要大,宁过之而不放过一个牛鬼蛇神。该抓革命、促生产的时候,就一定要开足轰轰烈烈的动员大会。
她看不懂他的儿子们。她想呀,整天学习文件,夜夜写写大字报,工厂里的工人不做工了,学生不念书,农民不种田,这样下去坐吃山空海要干。有时候这个当了大官的儿子,会给她送些补品,她总是不解地问,现在什么都凭票。可是,你们天天号召大家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苗能长出粮食,而草还是草,一季一枯黄,既不能吃,又不能穿。儿子说,只有革命彻底了,什么东西都会有的。她说回老家看到,粮食产量年年下降,以后吃什么呢?儿子说:妈,你头发长见识短。你退休吧,领一份退休工资啥也不用愁。
她确实没有见识过这样的革命。
文革结束了,儿子吃了官司……
红卫奶奶拿出手绢擦着满脸的泪水,看着眼前的人群。她想呀,要是没有文化大革命,她的儿子也许还是工厂里做苦力的工人;有一份不错的工资;是个劳动积极分子;是个受到街坊邻居好评的好青年。媳妇也不会死,红卫也不会被惯坏。媳妇在两派武斗中被打伤后,慢慢成了个病秧子。后来儿子在外面弄了几个女人,家也不回,媳妇带着红卫去找他,被他轰出门。说他忙得很,现在是革命的关键时刻,哪里顾得了小家,老婆说旧伤复发,要点钱去医院看看,他说革命要紧还是老婆要紧。媳妇病痛加心痛,到了寒冬季节,又得了伤寒,抛下红卫走了。
儿子很忙很忙,老婆死了也没时间办丧事。再说身后一大群拍马屁的,鞍前马后的围着他转,家里家外的事都有人争着抢着去做。他忙到老婆大殿这天才回家,娘家人见他有权有势,也不敢吵闹,草草地送火葬场烧了。媳妇死后,儿子带回家的女人一个也住不长。后来姐姐给他找了晚芽,儿子实在是有眼无珠,晚芽都好呀,要是他能和晚芽好好的过……红卫奶奶转而一想,没有文化大革命,晚芽也不会嫁给她儿子的。晚芽是个有文化的人,儿子是个粗人。因为文化大革命,晚芽嫁给了她儿子,因为儿子当了大官,为所欲为,父子俩一个德行,把晚芽赶走。
“命,都是命里注定的。”她自言自语道。
“呜……”火车停了。人们纷纷下去买东西,有的从窗口买。坐红卫奶奶旁边的一个中年男人,站起来,弓着腰从她的膝盖前慢慢移出去,她把双腿侧向一边,让出一点空间。中年人说:“大娘,你不出去透透气,买点吃的。”
“我就这里坐一会儿,吃的东西还有。到龙山不远了。”
“你是……”中年男人显然在问你是探监的。
红卫奶奶说:“看一个亲戚。”
“哦!”
她扶着座椅的靠背,爬上椅子,从行李架上的大包里,抽出一个纸袋子。重新回到她的座位,纸袋子里有晚芽厂里生产的骨牌苏,她没有打开来吃,其实跃进给她的马甲袋里的东西,够她吃的了。
好多人都下去了,她看到一对母女坐在一只蛇皮袋上,和她一样也没有下去。她们是中途上来的,没有座位,她脑子里想这想那,什么也进不了她的眼睛和耳朵。但是眼神始终没有离开这个方向,她没有见她们吃过东西,女人身上穿一件灰色的夹棉袄,其实看不出颜色,下身一条黑裤子。赤脚穿一双脚趾头有个洞的解放鞋,头上包一块蓝色方巾。
女孩看上去四五岁,扎着两根细细的辫子,小脸和她妈妈一样的黑,一件紫红色的反穿衣,罩到小腿,反穿衣下面露出一个打着补丁的裤脚管。也是赤着脚穿在一双花布鞋里,鞋子用一根绳子兜底扎住。红卫奶奶用手招招小女孩子,女孩扑闪着一对乌黑的眼睛,盯着红卫奶奶手里的纸袋子。
红卫奶奶拍拍纸袋子,小女孩看看母亲,又看看红卫奶奶,母亲木然地看看红卫奶奶,好像在说谢谢,又好像说孩子不懂事。小女孩终于跑过去,拿了纸袋子,撕开来一块接一块地吃了起来,又塞给女人一块,女人把骨牌酥放回纸袋里。红卫奶奶又把一个大面包给女人送过去,女人没有推诿,接过去就吃,看样子很饿很饿。
红卫奶奶从窗外买了两瓶雪碧送过去,说:“喝点水吧!去哪儿呀?”
“不瞒您老,我是探监的,看她爸。”女人的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清楚,“家里缺了劳动力,收成更差。借了钱买了火车票,还要给牢里的他买一点东西。带了点红薯,也不能一下子吃完了,还要留着回家路上吃。”
“妹子,我也是探监的。”红卫奶奶说。
“刚才,您说……”
“看我儿子。”
女人拉过小女孩说:“谢谢上海奶奶!”
小女孩学着说:“谢谢上海奶奶!”
红卫奶奶拉过小女孩,伸出干枯的老手轻轻地抚摸着她那乱蓬蓬的稀疏黄发,问道:“小姑娘,今年几岁啦?叫什么?”
“六岁,叫春花。我妈妈叫秋草,人家说,春天才是万物复苏的季节,秋天是枯枝的季节,所以我妈妈命苦。从小死了父母,现在我父亲又,又进去了……”
“花儿,别瞎说。”女人拉过春花。春花翻展身对红卫奶奶说:“上海奶奶,我没有说谎,这是我亲耳朵听村里的人说的。”
“花儿,是村里的人在瞎说,你家会好起来的。”
女人不响了。红卫奶奶一直得到晚芽、梁冉华、黄常衡的照顾,今天她帮助了这对母女,心情特别的好。静下来,又觉得自己的儿子太可怜了。人家再苦再穷,家里有女人、孩子等着他。
“您老,等会儿下了车,我们一起走,我年轻,您愿意的话,我帮您背行李。看您的行李袋蛮重的。”
“好呀,我们一起走,那段路很荒凉的。我每次去总是有点儿心怵。”
“我也是,所以带个孩子,也好说说话,壮壮胆。唉!真作孽,活到这种地步,在家抬不起头,出门也不敢说真话。”
“怎么进去的?”
“与村干部打架,其实是他们先动手的,我们家的田薄,收不到多少粮食,村干部来催交农业税,我们交不上,他们就赶我们家的猪,我男人就与他们干起来了。把带头的头打破了,流了好多的血。”
“……”红卫奶奶不说话,摸摸索索从内衣带里,抽出几张十元票子,塞给小女孩。
女人忙拦着说:“您老,一把年纪了,我不能……”
“拿着,我有退休工资。”
“您家不用交农业税吧?”
“我们不是农村人,不用交。”红卫奶奶说,“过来坐我这边。”
“您那个座位不是有人吗。”
我们可以轮流坐,那个刚出去的中年男人,下一站就下了。
女人欣喜地一手牵着小女孩,一手拖着编织袋,来到红卫奶奶那里,说:“先站在座位旁边,他一走,我就坐上去。”
火车又动了,红卫奶奶有人说说话,就不想她的心事了。快到旁晚的时候,她们到了监狱门口,看门的说,今天很晚了,明天一早来吧。红卫奶奶一直坐这趟车,知道今天见不到儿子,于是熟门熟路地找到一个,农民放杂物的田头草棚棚。里边有稻草,三个人把稻草铺铺平,就在那里过夜。
第二天,她们在沟边洗过脸,吃了点干粮,早早地等在牢房门口。8点钟以后,牢房门口来探监的人,渐渐多起来了。有人还开着车来的,大部分人都说坐出租车或者摩托车来的,也有像她们那样在那里随便缩一夜的,到了九点钟,里面出来一个警官。叫大家排好队,然后一个个登记,再排队等候,叫到谁,谁就可以进去。
女人和小女孩先进去了,红卫奶奶又等了一会儿。在等的时候,她跟警官聊开了,她说了儿子的名字,警官马上想起来了,跟她说,她儿子因为越狱又加了刑期,希望她见了她儿子,好好地教育他;叫他好好表现,争取减刑,把加的年数减了。
老人一个劲地奥奥,哦……她想说儿子知道她病了,要看望她才偷着回家,可是,后来又去了香港。想想这么说不能圆,只好说一定叫儿子好好听警官的话,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回家,谢谢政府给儿子从无期改成有期。
红卫奶奶属于最后一批进去,出来时看到女人和小女孩在门外等她。他们一起坐了一辆驴子车,回到了火车站,分别时又互相留了通讯地址。
老人认为自己做错了一件事,她非常担心儿子重回监狱后为情绪不好,现在总算见到了儿子,也见了监狱长,惊悸的心稍稍安定些。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好好听话,争取减刑。红卫奶奶高高兴兴回到临海,一场内心的生死战终于落下帷幕。
她回到临海最要做的事,就是把房子租给荷花饼干厂。她去探监也带着这个重要的计划去的。这个还在牢里的儿子,他本来就是个简单的脑袋瓜,所以也说不上反对的道理和理由,而且因为他的越狱,让母亲欠了一屁股的钱。现在母亲卖房子,出租房子他都没有理由阻止。况且,他们兄弟三个结婚时都有自己的婚房,这几间老房子一直在母亲的名下。
在临海的两个儿子,本来就想占有这几间房子,租给人家开店时,他们就很反对,居委会出面后才勉强同意。但要红卫奶奶给他们两家的孩子付学杂费。现在要租给荷花饼干厂,他们跳出来坚决反对。
这个时候,城里的旧房子要卖的也多,晚芽就另外买了几间。装修得窗明几净,晚芽要租红卫奶奶的房子,本来就是为了减轻老人家的心理负担。这些都是后话。
看望不争气的儿子回来,又受到还算回事的两个儿子的气,红卫奶奶刚刚稳定的心情,又被激发得火气冲天。两个儿子坚决不准她卖房子,也不允许她把房子租给荷花饼干厂。她说租给谁不是一样租,两家的孙辈学费照常由她负责,两个儿子说:“你是为了大哥才欠的钱,应该有红卫承担。租给荷花饼干厂,你与那个晚芽纠缠不清的,以后我们就很难收回来。”
她又去找居委会,可是,他们已经先她去居委会告了状。居委会的阿姨,为了息事宁人,就劝她,他们反对你与晚芽来去,你租给别人不是一样的租。你说欠晚芽的钱,那么你收了租金给荷花饼干厂,不是一样吗?也算给你两个小儿子一点面子。老人说那么我谁也不租了,我把房子卖了总可以吧。居委会劝她,老都老了,过得去可以了,别较真了。当时,他们还不让你出租,我们做了工作,你把房子租出去了,都少能收点租金。
红卫奶奶说:“那也是有条件的,每学期给孙子、孙女交学费。你们看看,现在都是独生子女,我那时候要养活四个孩子,谁给我孩子出学费啦。”
“好啦,好啦,肥水不落闲人田,都是在一口锅里。我看你平时也蛮宝贝孙子孙女的。”
“那当然啦,这两个小囝对我蛮亲热的,见了总是奶奶长,奶奶短的,像小狗一样缠人。”
“就是呀!自家人么。”
“我也没少给他们卖零食吃,每次都要买十几块钱的东西。我是气不过我那两个活宝,我遇到困难急用钱,他们就是袖手旁观,他们谁家拿不出一两千块钱……”
“啊呦,红卫奶奶,你这说得。你大儿子越狱出来,你知情不报,还帮他逃香港,这是犯罪,你知道吗?当时,派出所来我们居委会调查,我们可没有少说话,说你年纪大了,不懂法……不然。”
“……”红卫奶奶抖了一下,没说话,额头上冒出了大颗汗珠。她心里急啊,又不好问,红卫有罪吗。心里一急,眼前黑了。居委会的阿姨吓昏了。连忙喷凉水的喷凉水,按人中的按人中。
过了许久,老人渐渐睁开眼睛,居委会的阿姨拍着胸口说:“好了,好了,吓死我了。你别急呀,听我慢慢跟你说。”
居委会阿姨给红卫奶奶到了杯凉开水,说:“红卫奶奶,派出所只是问问,一切都过去了,你不是没事吗?”
“老妹,我的儿子,孙子不好,是我没有带好,一切的责任都在我,要抓,要罚,就抓我,罚我吧。红卫跟他爸一道出去,是我的主意,红卫是偷渡,他们父子……”
“别说了,红卫奶奶,我们已经把这件事做过去了。你放心,派出所也没有治红卫的罪。不过,请你告诉红卫,以后要学法懂法,不要糊里糊涂的犯法。”
“谢谢!谢谢!菩萨保佑好人,万福万寿!万福万寿!”
“好啦,好啦!房子的事就这样吧,不要再节外生枝了,你的两个小儿子,我们也晓得的,虽然不是鼎好,不过还算过得去的,你把心思用在大儿子这边,也是无奈。可是,他们都已经独立门户,家里还有老婆,总不能为了哥的事,自己家里天天吵架。现在的老人,能依靠子女的实在是少,不啃老已经算好的了。我们这里天天有老人来哭诉。”
“唉,老妹,我哪个儿子没啃我呀?我的老骨头都被啃得吱架吱架的响。”
“我们知道,你以后,自己袋口扎扎紧,爷有娘有不如自有,用自己的钱,自己自由。儿女的钱不是你的钱。别一开心把肚兜底掏空,遇到用钱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到处诉苦。”
“嗯,嗯,我是被掏空了。还欠着2000元的债。”
电话响了,阿姨接电话去,红卫奶奶跟她招招手出去了,居委会阿姨也招招手,望着她的背影又摇了摇头。
她回到黄家,三奶奶见她不开心,以为她一路上累了。还有大儿子被关禁闭,没见着。问她,见着了吗?还好吗?加刑了?
“他倒还可以……”红卫奶奶把探监的经历,和回家后受到两个小儿子的气,一五一十倒了倒。
三奶奶说:“你跟我说说就可以了,一家不晓得一家的事,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这几天,小华和常衡也不开心,你就不要再去烦他们了。”
“啊!我看他们家个个都是有出息的人,梁老师那么好,外资企业退休,退休工资高,黄校长退休工资也比一般的高。”
“不是钱的事。”
“孩子们,个个都是文化人,到底黄校长教子有方。”
“别说了,跃进在闹离婚。”
“啊!我看跃进和张乐都般配,都……哦,我想起来了,那天跃进来接我送我,看上去闷闷不乐的,话也很少。会不会因为我……”
“别瞎想,听说张乐在外面欠了好多钱。”
“……”红卫奶奶不说话,心里想,张乐欠点钱,黄校长帮他还了,不就结了,难道梁老师不肯。她想不出来,摇了摇头。
黄常衡和梁冉华很晚才回家,他们一清早就去晚芽那里。两个老奶奶已经烧好了晚饭,黄常衡说一声,你们干嘛不先吃呀,以后不要等我们。梁冉华笑了笑说,我们退休了,还是让你们伺候我们,本想退休了,也学学烧饭、种菜,还是……我们这两个学生,缺课太多了。
三奶奶端盆温水说洗洗手吃饭吧,红卫奶奶抽筷、盛饭。大家都假装很开心的样子吃着饭。红卫奶奶说,去时以为孽子被关了禁闭,其实我为他担心,他倒是若无其事,被加了两年刑期,监狱长说只要他好好表现,可以减刑的。所以我也定心了。
梁冉华说,我们退休在家,没有了工作压力,反而散漫了,这不,今天又晚回家了。黄常衡说,过去天天忙得要死,一天到晚电话、开会、考试,现在轻松了人倒懒了。三奶奶只听不说,她心里想,看你们三个一肚子的苦水快要溢出来了,还说这些开心话,太酸了。让人听得肚子痛。
她看看黄常衡,黄常衡吃着饭,眼睛却没有看菜碗,停在饭碗里,又好像在看桌子上的鱼骨头。她看看梁冉华,梁冉华吃着饭,却拿着筷子在数数。她看红卫奶奶,红卫奶奶在叹息。只有江河在一筷菜一筷饭地呼啦啦吃着。
黄常衡回到自己的房间,梁冉华陪着两位老奶奶洗碗,她们哪里要她洗碗,于是黄常衡前脚进屋,梁冉华后脚也进屋了。
黄常衡叹口气说:“退休了,刚刚轻轻松松过了两天,怎么就那么地不让人称称心心过日子呢?”
“明天晚芽去了再说,你也别太心急,也许是跃进说说气话。”梁冉华说。
“晚芽那么忙,还是我们去吧!晚芽广州的那场官司实在太大了,不能再让她分心了。”
“跃进从小晚芽带大,她听大姐的话,你去,不是吵起来就是打起来。解决不了。”
“我……”黄常衡站起来想倒杯水,水瓶里空着,于是开了一瓶饮料,对着瓶口喝一口,重重地冲在四仙桌上,一屁股坐进沙发。闷声不响。
梁冉华说:“你觉得红卫奶奶怎么样?”
“她,她总是这样,一肚子心事。唉!子女不争气,爷娘晦气。”黄常衡愤愤地说,“跃进,跃进要离婚,她不怕丢人,我的老脸往哪里搁。都是自由恋爱了,还要离婚……我,我相当于买卖的婚姻,都坚守下来。那种痛苦,那种悲哀,那种煎熬……他们懂吗?”眼泪从眼角涓涓流下。
梁冉华拧了一把毛巾,帮他擦着。他推开毛巾站起来又说:“晚芽是没法过下去,再说又不是她要离婚,是蒋这个家伙把她赶出来的。我不丢人。你跃进恋爱结婚谁指手画脚过,你都是自己爱怎么办就怎么办的,今朝你……你……”
梁冉华扶他坐到沙发里,轻轻地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在他的额头上吻了吻。又给他泡了一杯绿茶,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先歇歇,等晚芽回来了再说。跃进不是个随便的人,她要离婚,一定是考虑再三,忍无可忍了。再说了,现在国内离婚的人蛮多的,大家不是照常生活得好好的。”
跃进和张乐是自由恋爱、结婚的,其实,直到现在,跃进还是爱着张乐。
张乐的公司倒闭之后,他到处找工作,换来换去,越换越差。有的地方做几个月不发工资,家里的费用全靠跃进的工资。孩子的费用不能减,父母生病,也不能少花钱,一直向跃进伸手要。他学会了抽烟,一次一个朋友约他出去散散心,把他带到了赌场,小赢之后一直输。跃进叫他到晚芽厂里做做工,他觉得太丢脸,不愿去,又不积极地去找工作。跃进看他焦虑,把他的赌债还了,希望他以后不要再赌了;张乐跪着宣称,再赌剁手指。可是,一向温良恭俭让的张乐,一次次地重复着,跃进忍无可忍,再也不给他钱,再不相信他的鬼话了。他要不到钱,先打孩子,后又打跃进……
这就是晚芽带回来的消息。黄常衡听完了,默默地看着地上的蚂蚁,许久抬起头说给我一支烟。晚芽说,家里有吗?梁冉华说家里没有。
晚芽说:“爸,您也不要焦急,跃进要离婚是气话。张乐出去了不回家,她还出去找他。我说呀,张乐是个好人,他下岗之后,心情不好才去赌博的。”
“那么为什么不来晚芽厂里上班呢?爱面子,爱面子得自己努力。”
晚芽说:“人家是上海人,到乡下来上班,有很多的不便。再说,他在上海还有希望找到工作,到了乡下,一切就定居了,搁谁,谁都不甘心的。一个名牌大学生……”
“名牌大学生又怎么样,当年我在海丰农场,那里有好多名牌大学生,还有留学归国的,还有大名鼎鼎的大科学家,还有归国华侨。我也是名牌大学生,后来到乡村小学代课,到社办厂上班。”
“爸,你当年是形势所迫。张乐属于过渡阶段。此一时彼一时,你这本老黄历要害死人的。”
梁冉华冲了三杯咖啡,放在四仙桌上,招呼父女一起喝咖啡,慢慢商量。黄常衡要去上海找张乐的父母亲,要把张乐的堕落讲点他们听听。梁冉华劝他不要去,张乐的父母亲年岁已高,除了生气、担心,已经没有能力去帮助儿子了。他母亲还三天两头住院,你把他们急坏了不是更糟糕。晚芽说还是找张乐谈谈,我跟他谈,我也不好去揭他老底,只能客客气气说些家常话。他躲躲闪闪的,他晓得我去上海,一定是跃进叫我去的。晓得我已经知道他下岗,灰心了去赌博,现在家里闹离婚。他准备的非常充分,在我面前表现得让我无法说出这次去的原因。
“还死要面子。”
梁冉华说:“这是人之常情,谁不爱自己的面子,他一个名牌大学生,曾经的白领属。他现在是虎落平川,他心里的苦不比你当年被打倒时好到那里去。”梁冉华说。
“可是,他谈笑风生,你怎么帮他。”晚芽用小勺子,在咖啡杯里,转来转去。
“他是有才华的人,主要是不会巴结人,家里又没有路子。”梁冉华说。
“是的,现在没有个好爸,要想找个好工作,那就像摸奖一样,机会太少了。”
黄常衡说:“他不是没有个好爸,不,其实他爸也是很有才华的,只是场面子上吃不开。”
“和爸您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您一个重点高中的校长,您看我们姐妹弟兄,谁靠着您了。”
“呦!桐江不是靠着我的吧,没有我退休,他能进学校教美术吗?”
“切!爸爸的能量真大,把自己弄退休,还把儿子弄顶替自己,农转非了。唉!我爸真是个人物。”
“哎哎,我可是按正常办事,没有走后门的。”
梁冉华说:“让他出国吧,叫晚苗写封邀请信。他出去了,凭他的才华会找到工作的。”
“妈咪,还是妈咪有办法。”晚芽把咖啡杯与梁冉华的咖啡杯“乓”碰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