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梁》下、十二、红卫奶奶在哪里?
作品名称:荷花梁 作者:悠悠岁月 发布时间:2019-08-07 16:32:51 字数:10422
对于红卫奶奶留的条子,黄常衡和梁冉华决定不声张。然而老人家去哪里了呢?昨晚两人讨论了一个晚上,想不出个能解说得通的理由。
江河要早起上学,梁冉华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从房里出来,三奶奶已经把早饭预备好了。从豆腐店买了一罐豆浆,装了一盆小月饼,因为江河说不太喜欢吃月饼,还热了一盘小笼包子。煎了几个荷包蛋,一小碟子酱菜,一小碟花生米,还有一小盆小鱼干。
“又辛苦三奶奶。”梁冉华又打了哈欠。
“我烧顿饭还是能胜任的,好脚好手的总归做点生活,以后你们别争了,你们再不让我做,我就回家了。”三奶奶说着,好像想起了什么,又说道,“红卫奶奶是不是因为你们不要我们干活,觉得……所以走了。”
“哈,哈”梁冉华拍拍嘴巴说:“我们退休在家,也只不过搭把手而已。其实没有两位奶奶,我们还是要饿肚子的。这不,一清早三奶奶又把早饭准备好了。”
三奶奶一边倒豆浆一边说:“我知道你们,昨晚为红卫奶奶的不辞而别没有睡好。唉,红卫奶奶平时蛮聪明的人,这么做出这种糊涂的事。你看她就这样不辞而别,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待差了她,她实在待不下去了才偷偷地离开。”三奶奶放下豆浆罐子,又说,“不过呀,我昨晚看了她的箱子,她什么也没有带走,我断定她还要回来的。真这样走了,也太对不起你们了,她落难时,谁救她的。唉,要我说呀,她现在也没去处。前天听李伟忠说,红卫的那个房地产公司又垮了。”
“红卫的公司垮了,她也救不了呀。”黄常衡从外面进来,与要出去的梁冉华撞了满怀,“你急急忙忙出去有啥要紧事体。”
“找你,想把红卫公司的事告诉你。”
“我听到了。江河起来了吗?”黄常衡说。
“一个江河在吃早饭。”江河狡黠地笑了笑,用右手摸了摸刚梳好的头发,光溜溜的,脸上似乎也擦了点粉。对着镜子做了个鬼脸,一屁股坐下来,端起豆浆就喝,“阿爸、妈咪你们不吃饭啦,红卫奶奶又不是三岁小孩,丢不了。你们还是管管我这个小儿子吧,快要上高中了,我想寄宿学校。天天跑,累死了。”
“学校给你安排了,我拿钱。”黄常衡说。
“学校年年扩招,一个宿舍挤了十几个人,能给我安排吗?”
“那怎么办?”
“动动您的关系,一句话的事。人家的爸爸在学校当过教研组长,都是一句话。老爸可是个名副其实的老校长。”
“你知道没有床位,我怎么去说。”
“有床位,为您留着,等您去一句话?”
“那,那,总不能把路远的学生赶走了,让你住进去。我们那么近,这是不可以的。”
“好勒,好勒,快吃饭吧,别耽误了您寻找红卫奶奶。”江河一只手拿了只小笼包子,一只手拎着书包跨出门槛,忽又转身说,“您可以先关照一下教务处……”
黄常衡和梁冉华,先到红卫奶奶其他的子女那里,他们都说没有去过;又去她家的老房子,这两间街面房子,已经租给人家开店了。一个年轻的女人抱着个小孩坐在店里,梁冉华问她房东的事,她说要等她男人回家了问他,她只看店带孩子,外面的事都是男人办的。
只好去居委会问问,居委会也说红卫奶奶没有去过。快中午的时候,夫妻俩到小饭店吃了一碗面,正要离开时,红卫的后妈和一个男人进来,四人在门口撞见。
男人说:“啊呦,这不是黄校长吗?”指指梁冉华又说,“这是校长夫人?”
“太巧了,我真要找你呢。”黄常衡似乎得到了一个重要线索,高兴地说。
“黄校长有何贵干,请吩咐。”
“我问一下,你们见过红卫奶奶吗?”黄常衡说。
红卫的后妈鼻子发声:“哼!不是一直在帮你们烧饭吗?还来问我要人。”
“这,这不,我,我是……因为红卫奶奶昨天……”
“昨天,昨天你们把她赶出来,逼她回家卖房子。黄校长,你呀,真是好算头,把她领回家,不知道的人说你们一家人善心,收留一个孤老太婆。哼,其实她不是孤寡老人,她有儿女,有退休工资,她的退休工资一个人用不了的。”
“当时,是晚芽,是老太太求晚芽……”黄常衡被呛了一通,一时语无伦次。
“在你们家做牛做马这么多年了,还是自吃饭没工钱。现在老了,你们也退休了,用不着她看家烧饭,就逼她回家卖房子。告诉你们……”红卫的后妈,咬牙切齿地说。像真的一样,她有无辜损失无处伸冤。
“不,不,不,请你告诉我,老太太现在哪里?”黄常衡说。
“我晓得子到好勒,伊一直不把我当人,我哪里晓得伊死到啥地方。”
梁冉华说:“这位,这位女士,你说老太太要卖房子,是昨天?”
“前两天听人说的。”男人已经点了菜,拿了酒,女人也没兴趣再说了,于是屁股一扭说:“那两家头吃饱了,我肚皮瘪到背脊骨头,反正也不关我事。她卖房子,我是听邻居说的,她要把她那两间街面屋卖给那个邻居。她有事也不跟我们商量,连面也不照一个。死鬼死勒监牢里头,我是活寡妇一个,伊特屋里的事不关我屁事。”
“喂,喂,一会儿说肚子饿得来豁瘪,现在不饿了。我去端菜侬都等不得,我菜都弄好了,老酒倒好,侬到嘎起三胡(闲聊)忘记特吃饭啦。”男人说。
“有啥好吃的啦?”红卫后妈扭到男人身边,左手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右手拿起筷子,从几个菜碗里一连夹了五六筷菜,嘻嘻笑着,含着满嘴的菜说:“哦,哦,好吃,好吃。”
黄常衡还想说什么,梁冉华拉着他出了饭店的门。
两个人一直找到旁晚,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江河比他们先回家,已经吃过晚饭在西下房写作业了。三奶奶坐在厨房等他们。梁冉华又累又渴,挨到椅子一屁股坐下,先喝了一大杯凉开水。
黄常衡说:“昨天带她一起去梁家就好了。”
“她不愿意去,你怎么办?”三奶奶说,“好勒,好勒,洗洗脸吃饭吧,中午在桐江那里吃的?”
“没有,县城里到处有饭店,那儿方便,坐下来就吃,省得跑到临海中学去。再说心里装着事,见了同事也没有兴趣去打个招呼,闲聊几句。”黄常衡接过三奶奶端来的洗脸盆又说,“没兴趣与同事打招呼,却见着了红卫的后妈和她的男人。”
“这对狗男女,离他们远点。我听红卫奶奶说过这个女人,是个下三烂的女人。”三奶奶说。
“唉,被她数落了一番。”
梁冉华接过毛巾说:“别说他们了,我们自己的事都没办好。”
三奶奶说:“去问问红卫。也许他晓得。”
“去过了,他不在公司。一帮小流罗在打牌,大厅里不知道有多长时间没有扫地了。碎纸屑,瓜子壳,香烟头,纸杯,盒饭子,啤酒瓶,还有掉下来的横幅布,撕得一块一块,擦过桌子的丢在墙角根头,条条筋筋堆在沙发上。问他们董事长去哪儿?他们忙着打牌,说了一句出去谈业务去了,再问,就不回答了。问急了,丢一句值钱的话,这位大叔,你也不想想,我们都是办事的,那能好去打听董事长的行踪。再问他们,那么汽车驾驶员呢,他们不耐烦地说,都啥晨光了,汽车早被加油站扣了,还要司机干嘛。问他加油站为什么要扣他的车,一个高个子的正好把手里的牌出完了,走过来说,欠加油站的油钱呗,这个时候也许董事长想法到了钞票,去赎他的车出来。”
“红卫奶奶,总不会去为红卫赎车子吧。”梁冉华小声说。
黄常衡说:“帮红卫赎车子,不会的,这又不是要紧的事。再说,欠个几千油费,人家也不会扣他的车。”
梁冉华洗完脸说:“啊呀!我肚子咕咕叫了,叫江河过来吃饭吧。”
三奶奶一边说:“啥晨光了?江河早吃过了。中午吃点啥呀?总归又是一碗面条。”
一边揭开大灶上的锅盖,从筷架子上端来几碗热气腾腾的菜,拿了筷架子,又盛了三碗米饭。梁冉华从三奶奶手里接过两碗米饭说:“三奶奶,我们以后回来晚,您先吃吧,别等我们,说不定我们在外面吃了回家。”
夫妻俩又找了两天,能问的人都问了,能打的电话也打了,都没有红卫奶奶的消息。实在想不出再到哪儿去找,于是暂时在家里瞎打打电话。三奶奶说累了这么多天,总是路边小店一碗面。我们梁家金枝玉叶的小华嫁给了常衡,成了吃大锅菜饭的乡下人了。我昨天去菜地里看过,小菜秧长得好高好绿,今天你们不出去,包一顿菜肉馄饨吃吃好吗?
于是,黄常衡到镇上买馄饨皮子和鲜肉,梁冉华和三奶奶在场心里捡小菜秧。
“三奶奶,我突然想起来,红卫奶奶会不会去上海她侄女那里。”
“我倒是听她说过她有个侄女在上海,不过她说没去过,想必也不会突然想起要找侄女呢?”
两个人正在说红卫奶奶,她却突然从天而降,拎着个浅灰色人造革包,一身疲惫地出现在她们面前:“梁老师,老姐姐,我回家了。”
“啊呀!你去哪里了,害得小华常衡到处找你,忙乎了几天,我看他们在外面一直面包、面条的充饥,今天包顿馄饨伊特吃吃。你的鼻头管也太长了,我这边一动你就闻到了。”
红卫奶奶浅浅地笑了笑说:“我是顺风耳朵千里眼,老姐姐一动我就看见了。”
“红卫奶奶!”梁冉华惊喜交加,泪水哗哗地流,一把抱住了红卫奶奶。
“梁老师,对不起了,实在对不起,我自知罪该万死。”红卫奶奶也激动得泪花转转。
“一回家就死呀活的,快洗洗脸一起弄馄饨心。”三奶奶回厨房里端了盆温水来,放在井台旁的水泥凳子上。
“洗什么呀。”红卫奶奶拉过一张矮凳说,“梁老师,您歇息,我来,我来。”
“没事的,您回家了就好了,回家了就好。”梁冉华急急忙忙拿出手机,给黄常衡打了个电话,把好消息告诉他。
四个人一起动手,有说有笑地包馄饨。红卫奶奶看上去比出走前轻松好多,情绪也好。刚刚捞好馄饨,正要坐下吃的时候,红卫来了。红卫奶奶神色紧张地迎了出去,红卫贴着她耳朵说了两句就走了。梁冉华出去招呼红卫吃馄饨,见红卫奶奶脸色绿得吓人。梁冉华正要开口问怎么不留红卫吃馄饨,老人家转身退到房间里,三奶奶起身要跟过去,被黄常衡拉住了。
红卫奶奶在房间里抽咽着久久不出来,厨房里三个人,目瞪口开地坐着干等,一桌子的馄饨,冒着白色的雾气,好温暖的雾气,渐渐地雾气低了、少了、没了。
红卫奶奶终于出来了,脸上的泪痕没有擦干净,勉强对大家笑了笑说:“刚才突然一阵眩晕,头重得抬不起来,倒床上眯了一会儿。黄校长,梁老师又让你们担心了。你看,你们为我辛苦这么多天,今天好不容易包顿馄饨吃吃,又被我搅了。热烫烫的馄饨都凉了。”
“吃吧,吃吧!”三奶奶说,黄常衡拿了热水瓶给大家换了馄饨汤,重新又加了佐料,四个人闷声吃馄饨。
三奶奶看了看红卫奶奶,想说点什么,梁冉华朝她摇摇头。红卫奶奶吃了一只馄饨,站起来到碗橱里拿了只干净碗,把自己碗里的馄饨,一只一只地舀在干净碗里,三奶奶说:“我弄的心子不好吃?”
“蛮好吃,就是肚皮里饱来吃不下。”
晚上,红卫奶奶还是睡不着,三奶奶听着她叹息,有时候哭泣。听着听着,三奶奶想安慰她几句,却又想不出能跟她说些什么宽心话。想起她白天时不想让人知道的样子,三奶奶把这个劝慰念头咽了回去。听着红卫奶奶一声一声的叹息声,只有同情,毫无他法。静下来就渐渐地进入了梦乡,发出轻微的鼾声。
红卫奶奶一直这样折腾着,听着三奶奶的鼾声,她轻轻地下了床,先坐在小桌子前,后又到院子里踱来踱去,踱到东上房,贴着房门听听黄常衡和梁冉华都睡了,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她轻轻地来到井边,坐在井台旁的水泥凳子上。擦着眼泪,望着东上房,再看看月亮。她有满腹的忧伤无处倾诉,她有一腔的愧疚无人知晓。
她就这样坐着,一直到了东方发白,她回到了床上。三奶奶还是在美好的梦境里,红卫奶奶轻手轻脚脱了衣服,钻进了被子里,一会儿倒也睡着了。
吃了早饭,红卫奶奶说要去看看晚芽的厂子。梁冉华听了三奶奶的话,有点不放心,给晚芽打了个电话。
红卫奶奶心事重重,心力交瘁,加上吃不下睡不好。硬坚持着走到大马路,已经累得大汗淋漓,心忒忒跳着像要跳出嗓子眼,腿软得走一步膝盖骨向前弯一下。她弓着背,一只手扶着马路旁的树干,一只手按着肚子,拦了一辆摩托车。昨晚她想了一晚……
她想一死了之,可是,怎么对得起黄校长和梁老师呢?还有拿他们的钱总得跟他们说明一下。本想把房子卖了,当然卖房子还在计划中。主要让她无法接受的是,她拼了老命把这个不争气的儿子送出去。昨天中午,红卫突然来告诉她,偷渡船被海警扣了,他被遣送回家,他父亲送回监狱。
这个让她痛苦的儿子,从监狱逃出来。她恨他,跳着脚骂他、打他,然而可怜天下父母心。虽然她想起这个儿子,就恨得咬牙切齿,却又不舍得把他交出去。她内心深处幻想着这个儿子换个地方,能安分守己地过日子。现在事已如此,他既然已经逃出来了,那么就让他好好活着吧。
家里,不,临海,上海都不是久留之地。那天红卫给她送月饼,其实就是告诉她,父亲现在藏在红卫那边,并且跟红卫说最好逃到香港去,只是要交一笔人头费(给蛇头的),到了那边就可以自由挣大钱。已经败得身无分文的董事长,根本拿不出路费,又来求助于这个风烛残年老人。
老人也没有什么钱,积攒一点,红卫隔三差五地来要一点。她翻开箱底,拿出手绢包里的钱,数了数,也不到1000元。红卫说不够,路费加人头费,总得要个3000元。几次欲开口向黄常衡借,想来想去开不了这个口。怎么说呢?突然借钱派什么用呢?她想得头晕脑胀,睡不好,吃饭也无味,心力交瘁。八月十四日晚芽来了,她决定跟晚芽说,可是,一直没有单独说话的机会,而且也鼓不起勇气说。到了八月十五,她只好做出违背良心的事。
她老弱得应该有人扶一把,当她拿着3000元钱,面对这爷俩,又不放心又心疼又后悔。看着这对荒唐的父子,她在心里喊着老天爷呀,您就惩罚我吧,让他们从此走上正道,不要再折腾下去了,好好干活,好好吃饭过日子。一切的过错就惩罚我吧!让我一个人来承担了,让我的子孙好好生活着吧。
左思右想,她决定跟他们一起到广州,她要亲眼看到他们坐船离开,这钱交给老的、小的都不放心。
红卫欠了一屁股的债,那个程副县长已另觅了亲信,表面还是红卫的主子,其实早就抛弃了这颗棋子。断了供给的红卫,不要说给跟着他的小兄弟发工资了,连一日三餐都在靠卖办公室里的瓶瓶罐罐度日,到处借到处骗,吃了上顿不知下顿在哪儿,这些小兄弟整天无所事事来办公室打牌,工资一直欠着,饭总归要给他们吃的。起初在酒店吃,后来在小饭店吃,再后来买盒饭回公司办公室吃……从穷奢极欲到穷困潦倒,他已经日落西山。
通过程副县长进“金海房地产公司”的那些退休老干部。“金海房地产公司”兴旺威风的时候,每天派面包车到市里接他们来上班,这些老家伙天天来上班,来发挥余热。在退休工资之外再领一份额外进账。他们在公司抄抄写写,连篇累牍地在临海日报上发表。红卫被包装成绝无仅有的造势英雄,“金海房地产公司”是临海县的明星企业。
随着公司的日落西山,退休干部也作了鸟散状,这些神通广大的退休干部。在“金海房地产公司”上班的时候,个个手中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程副县长一松手,这些体面人物,一个不剩的都请了病假。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金海房地产公司发不出工资。红卫走投无路了,找这些曾经是他的员工,他的吹鼓手们想办法、出主张。
这些曾经是临海县的头面人物,一个个能躲则躲。正好被红卫逮到了,一脸的凄苦相,说一句自己现在是人走茶凉,对于金海房地产公司真的爱莫能助,他们内心爱着公司,希望公司东山再起。说半天只有这句话是真的——金海房地产公司东山再起了,他们一定再去发挥余热。叹一声想不到这么好的一家公司,由于资金链的断裂,眼看着这艘临海县的旗子大船,因为船底下没有水而搁浅,政府应该出手扶持一把呀。有的还能挤出几滴辛酸泪,说什么看着金海房地产公司壮大起来,眼看着他步履蹒跚,心中非常的留恋和酸痛,云云。
红卫被捧起来时,感觉迷迷雾雾地突然腾云驾雾,现在被抛弃时一头露水,像一只无线风筝晃晃荡荡。眼看着要喝西北风了,他既不能再回到晚芽那边。他现在已经不是小毛孩了,他风光过,见过世面,好吃的吃过,好玩的玩过,他能去晚芽厂里当个工人吗?又不能自力更生。
红卫的父亲从监狱逃出来,找到他时,他已经因为交不起房费被酒店赶出来。那些美女妹妹、美女姐姐都因为家中有事,暂时离开了他。那个哭着喊着要嫁给他,为他打过几次胎,这辈子非红卫不嫁的女孩。有一次,要红卫给她买一条秋天的长裙,红卫一时口袋里没钱,说了句下次买,这个山盟海誓的女孩也一去不回。他离开酒店,对小兄弟说车子被加油站扣了,跑来跑去费劲,就暂住公司的阁楼里,等把车子属回来了再找家好一点的宾馆住。
父亲说饿极了,他出去给父亲买了两份盒饭。红卫的父亲确实饿,一会儿把两份盒饭风卷残叶全吞进了空空的肚子里。晚上就和儿子在阁楼里挤挤,也不敢到马路上看看街景。那些来上班的小兄弟下班了,他从阁楼下到办公室,告诉儿子决定逃到香港去。穷途末路的红卫眼前一亮,决定跟他父亲一起逃走。红卫现在有足够的理由跟奶奶要钱了。
第二天,小兄弟们来了,他说八月半了,提前放几天假,等过了八月半再来上班。他卖了办公室里的一只电风扇,到理发店剃了头,买了一小盒月饼,给他父亲买了两包雪峰牌香烟,坐了摩的去找奶奶。
老人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于借了黄常衡的钱,送她的儿子和孙子去香港。蛇头说得好好的,到了香港帮他们找好工作,父子俩又说挣了钱寄给老人还黄校长的钱。老人当然不指望他们能给她寄钱,她只是想把他们送出去了,如蛇头所说,能找到工作,那么就可以养活自己。
老人没有出过远门,这次坐了两日一夜的火车,把他们交给了蛇头,看着小船渐渐远去,她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地。转身去火车站的时候,她心情轻松了,脚步也快了。她身上只有一张火车票站票的钱,她脱下梁冉华给她的羊毛背心,在广州路边的夜市卖了。
回到临海的第一件事,落实卖房的事。一切安排停当,她风尘卜卜地回到黄家,想落个空把她拿钱和卖房的事,跟黄常衡和梁冉华述说,她相信这对善良的夫妻一定会原谅她的。她满怀希望和大家一起把馄饨包好,煮熟,正要端起碗吃馄饨的时候,红卫来了。
看到红卫时,她心跳得自己都能听到咚咚声了。抖着手放下馄饨碗,拖着颤抖的两条腿跨出厨房。但是,她还希望有个好消息,是红卫想想舍不得他的公司才回来的,儿子已经到了香港。然而,红卫贴着她的耳朵说,走私船被海警扣了。说得出单位的,跟单位联系后,遣送回家,他父亲没有单位担保,送原来的监狱服刑。老人的心空了,看天,天在摇,天空低得压到了头顶,看地,地在抖,地抖得让她站立不稳,走不了路。老人跌跌撞撞回房间,眼前是黑的,耳朵里只听到哇哇怪叫声,天地都混沌了,向自己的床倾倒,不知道身体在哪儿。
钱花了,一切却归零……
过了多长时间,她记不得,突然黄常衡的咳嗽声让她回到了现实。她挣扎着坐起来,睁开眼睛,原来窗外阳光明媚,坐了一会儿,她撑着桌子站起来,一步一步挪到厨房。
昨晚挣扎了一个通宵,最方便的是一死了之。可是,还有很多的责任等着她,她不能死呀。一个欠黄校长的钱还没有还。还有一个,这对不争气的儿子、孙子,有她还能算个有家的罪人和无聊的浪人。没有了她,这对冤家不知道还会沉到何等地步。有罪的儿子,这次一定罪加一等,这个孽子没有一个人看看他,也太可怜了。人家吃官司了,家里经常有人去看望,自己虽然年老体弱,不能常去探监,但一年也能去看他两次。这个有罪的儿子,一切都是罪有应得,但他总还算是人,总归应该得到一点家人的关心。
她下决心活下去,而心中有太多的苦水要倒一倒。因为拿了黄校长的钱,在还清之前去跟他们夫妻谈,好像要他们免还钱。于是决定找晚芽,而且与晚芽接触也多,在最困难,晚芽自己也很困难的时候,晚芽都能接受她。现在她只是倒一倒苦水,谈一下卖房,晚芽再忙也不会不理睬她的。这样想定,于是小睡了一会儿。
现在她梳了头,洗过脸还抹了点雪花膏。她很廋弱,脸色也不好看,晚芽是梁家的媳妇,她的工厂就在荷花梁的旁边,她不能坍了晚芽的台,换了一件好衣服。
红卫奶奶的摩托车停在晚芽工厂的院子里,晚芽马上迎了出来。红卫奶奶见了晚芽,再也控制不住了,眼泪哗哗地淌,双手一塔上晚芽的手臂,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晚芽用尽力气把她抱起来,托着她的手臂一起进了小会议室。
晚芽接到妈咪的电话,知道红卫奶奶早饭吃得不多,昨天的两顿都没有好好的吃饭。于是她准备了水果、牛奶,还有工厂生产的糕点。
晚芽抬头看一眼红卫奶奶,吓了一跳,只有十几天的时间,这老人一下老得认不出来了。脖子里的皮松弛得像老黄牛的颈脖子,一大波一大波脱了壳的皮,横七竖八堆着。脸上就是一层又黑又粗燥得像老树根一样瓦裂的皮肤,贴在高高耸立的颧骨上,两只凹陷在颧骨里的眼睛,虽然还在眨吧,却毫无光泽。晚芽心里说,我的妈呀,晚上见着了不要吓死人呦。
晚芽扶红卫奶奶坐定,先劝她喝刚温热过的牛奶。红卫奶奶像见了亲人一样,一边哭一边哽咽着把闷在肚里的苦水,哗哗地向晚芽倾倒。晚芽除了陪她落泪,一直静静地听她说,并劝她多喝点牛奶,吃点蛋糕。
一小时之后,红卫奶奶似乎轻松了好多。突然抬起眼皮说:“晚芽姑娘,我这个老不死的,总是给您添麻烦。您那么忙,又让你为了听我说家里的那些烂事,妨碍你的大事。”
“不碍的,谁家都有一些烂事,老是憋在心里很难受的。您老来找晚芽诉说,是信任晚芽,谢谢红卫奶奶对我的信任。”
“不!不!不!晚芽姑娘,您是活菩萨,您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观音菩萨。阿弥陀佛,保佑晚芽姑娘万福万寿!我是上世做了坏事才摊上这样的儿子、孙子。不管他们吧,政府要找我,再说,我不管也没人管他们了,想想恨死他们,看见他们惨来……唉!都是我不好,我不好呀!”
“红卫奶奶,厨房给你熬了点粥,你吃一点。天下没有过不去的坎,今后你老有什么困难直接找我好了,大家给您出出主意,总比您一个人闷在肚里好。”
“晚芽姑娘,您是大好人,大忙人,还要管我家的烂事,我对不起您呀!”红卫奶奶说着又要下跪。晚芽忙扶住她说:“红卫奶奶,您说得不错,儿子有罪吃官司是应该的,您老放不下要去关怀一下,是人之常情。孙子不挣钱让您痛苦,我想天下父母为儿孙担忧,也是人之常情。既然您有那么多的负担,那么您得保重身体,让自己有体力和精神去关怀他们。您说对吗?”
红卫奶奶双手合十说:“嗳,嗳!晚芽姑娘,活菩萨。菩萨保佑,保佑晚芽姑娘万福万寿!这对造孽的父子实在是没福气呀!实在瞎了眼,还要再三伤害您!”
晚芽抬起左手,看了看手表说:“这样吧,快要开饭了,我们一起到小食堂去吃饭,您吃不下,就看看有合适的菜,吃一点也开开胃。然后,您老人家在厂招待所睡一觉,好好休息,我下午有点事忙完了,吃了晚饭您坐我车回去,我正好有件事要跟阿爸和妈咪商量。”说完把一叠钞票放到老人手心里。
“这,晚芽姑娘,我已经……”
“这里是2500元,2000元您还给我父亲,您老不要说是我给的就是了。留500元,自己买点康福寿什么的冲冲茶,您一定要养好身体,才能去关怀您的儿孙。我赞成您的说法,他犯了法,应该去吃官司,但是,他在监狱眼巴巴地看着别的犯人有家人看望……我理解您。”
“晚芽姑娘,我给您磕头。”
“不,不不。您是长辈,这使不得。”晚芽又扶住红卫奶奶。
老人家满含泪水说:“晚芽姑娘,我一次又一次的麻烦您,您一次又一次搭救我,您是我家的恩人,而我家却伤害您最深最重的坏人家。您看到这对父子落到这个地步,您应该取笑他们才是。”
“红卫奶奶,他们父子不好,不等于这家就是坏人家。譬如您老人家就是个心里善良的好人。是的,这父子俩对我伤害很大,我不是圣人,我恨他们,有时候空下来,想起往事,真的非常恨他们。可是,现在恨过去的事,有用吗?我恨他们,骂他们,他们是这样还是这样。我不想过去的事,他们也是这样。恨、骂伤不着他们,却让自己纠结在过去的苦痛中,影响今天的生活质量。”
红卫奶奶目送晚芽离开会议室。回头看着桌子上那么多好吃的,倒觉得有点饿了,她剥了一根香蕉。她那颗失落的心,现在终于进了港。她望着晚芽的背影,眼泪又涓涓地淌满了她满脸的沟壑。
她在心里说,多好的姑娘,原本是我的儿媳妇,可是,这个杀千刀就是不识货……一次次伤害她,而自己却要一次次救助她。自己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还算可以,可是,病病怏怏自身难度。三个儿子,大的吃官司,下边两个老是说自己惠顾大儿子,她再困难,他们不肯拉一把。有事跟他们商量,媳妇先是翻着白眼骂一通,儿子顺水推舟说:“这个无底洞,自己无力管,再管,自己的家都要散了。妈,您老难道愿意我也家破人散吗?”
“老太太,黄厂长叫您过去吃饭,她去会一个客户,一会儿就过来。”
老太太吃了中饭,在工厂招待所倒头就睡着了。厨房里的小姑娘来叫她吃晚饭,她睁了睁眼睛,又睡了。小姑娘笑着说老太太,天都黑了,我来过几次了,夜班的工人吃完晚饭又去上班了。她听到上班两字才慌忙坐起来问道,我在哪里?小姑娘说您老在荷花饼干厂。
“啊!晚芽呢?”
“黄厂长在等您去吃饭。”
“啊呦,啥晨光了,我太好困了,睡得来时辰八字都不晓得了。快快,小姑娘帮我把大衣披上。”一边拉上裤子,拖着鞋子往外跑。
“别急,黄厂长来看过您几次,说您太累了,让您好好睡一觉。。”小姑娘帮她穿上大衣。
红卫奶奶来到小食堂,晚芽和几个客人已经坐在旁边的沙发里等她。他们正在热烈地谈着,看上去,晚芽今天非常开心。见红卫奶奶进来,晚芽站了起来。红卫奶奶愧疚地说,你们应该先吃,那么多客人等我这个老婆子做啥呀。晚芽叫她入座,并招呼大家一起入座。
“都是一样的自己人,都不用客气。红卫奶奶,这几个是我在广州做地皮生意时的工作人员,是自己人。和您老一样是我的知己。”晚芽一边给大家斟酒一边说。
这几个人站起来跟红卫奶奶招呼道:“老奶奶好!听黄总说您老是个坚强的老人,今天得见,幸会幸会!”
红卫奶奶脸一红说:“我一个没用的人,一直拖累晚芽姑娘。几个青年快坐下,坐下。老妪让大家久等了,实在不应该。你们都是有事业在身的人,一寸光阴一寸金,我一个闲得无事的人,耽误你们的时间,罪过,罪过!”
晚芽招呼大家吃菜,给红卫奶奶前面的小碟子里,夹了许多菜,说:“睡好了,胃口会好的,多吃点。十几天不见,您看身上的肉像被刀刮掉一样。一把年纪,从来不出远门,一个人坐散席火车回家,那头没有人送,这边没有人接,真替您担心。万一跌倒在路上了,谁也不晓得。”
红卫奶奶低着头说:“一个破老太婆,死就死了。死在路上倒也省事。”
“别再说死呀活的,上午您不是说要好好活着……”
“活着就是拖累你们。”老人抬起眼睛偷偷地在几个客人脸上扫了一下,见他们在低声说着什么,于是喝了口酒,夹小碟子的菜自己吃起来。又偷偷地看看晚芽,晚芽在认真地听他们说话,这些广东普通话,老人一点也听不懂。不过看他们一脸的兴奋,晚芽兴奋得连连敬酒。老人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事开心,她也开心地摸摸袋里的钞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