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5—8节）

　　第五节从头学走路
　　
　　丈夫的病情进入恢复期以后，陪他训练左半身的肌肉功能和胳膊上的力气，就成了我每天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我用一只手给他捶打左半身，另一只手就和他的左胳膊反方向较劲。
　　他的体力还很虚弱，练不了几下，就会累得不得不放弃。但是，他稍稍歇一会儿，就又把手伸给我，要我继续陪他练。他使出浑身的力气和我较劲，我往下，他就往上；我往上，他就往下。他瞪着眼睛、使劲绷着脸，正在恢复的面部神经，显得非常吃力。他的样子特别可爱，我冲着他乐，他也冲着我乐……
　　没过几天，他就可以下地了。但是，他走起路来就像大风中的小树。可是，他除了扎针输液，坚决不肯上床。好像他恨死了那个床，而且特别喜欢站在地上。他在屋里走动的时候，他只让我看着他，坚决不让我帮忙。他像个练习数数的孩子，嘴里一边念着数字，一边扶着床栏和墙壁走。一圈接着一圈、返来复去地走。他用右半身给左半身做后遁，站不住的时候，就用右半身来支撑着。似乎特别和左半身过不去似的，用力伸展开左腿和左胳膊，再使劲地在空中单独运动几下。偶尔还自言自语：“看看谁听谁的。看看谁听谁的。”
　　这时候，我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出来。不足十平米的病房，成了他的径走训练场。虽然看上去，他的头还是那样沉重，腿和胳膊还是那样无力。但是他的样子，如同幼鸟在尝试着飞翔。翅膀每张开一下，就会离天空近了一点。他的每一下动作，都牵动着我的心，给我欢喜，给我希望……
　　他累得厉害的时候，就把头枕在床栏上休息，如同一只折翅的鹰，在山顶的巨石上喘息。他悲伤地低头、仰头，似乎在祈求上苍快快给他丰满羽翼……我不忍看他的样子，心疼地让他歇会儿，他却仍然要坚持走完预定的目标，才肯喘着气坐下来。他说：“我能站起来，这是多让人高兴的事情？我想快些走起来。”
　　我从心里为他高兴。对他说：“咱们已经看到希望了，你不用着急，你很快就会恢复的，咱们仍然可以去做很多事情。”
　　很快，他就能去别的病房和病友聊天。中午，他不让我给他往回打饭，开始和我一块儿下食堂吃饭。
　　
　　第六节他又想起我了
　　
　　我们进了食堂，先找两个空位子，我让他坐下等着，我就到窗口排队。为了给他补充营养，每天中午，我都要特意在小灶上给他要一盘有瘦肉的菜。我随便要一碗大灶上的饭即可。然后，我从他对面坐下来，我一边吃，一边照看着他吃。我怕他吃的凉，就把菜分几次给他拨进碗里，他像个孩子似的，我给他拨上，他低头就吃，而且是那样津津有味。虽然他还没有完全恢复神志，不知道像从前那样照顾我。但是，看着他吃饭的样子，我的心里暖暖的。
　　一天中午，我们刚坐下准备吃饭，在我给他擦筷子的时候，他突然用右手端起盘子，左手拿着勺子，颤抖着给我往碗里拨起菜来。他拔菜的时候，左手还很僵直，他小心地拨着，生怕拨到桌子上。看着他的样子，我赶紧接过盘子：“我来吧。”我说着，把他的碗挪了过来。
　　他推着我的手说：“我吃了这么多天了，这些天你就没吃。”他还露出了几分歉意，“你只让我吃了，你也得吃上才行。”他坚持要往我的碗里拨菜。我只好先往我的碗里少拨了一些，再往他的碗里多拨了些。
　　我的眼泪又一次禁不住流了出来。这些天，我已经习惯了我来照顾他，他这样做让我感到很突然，没想到他这么快就醒过神来了，而他一醒过神来，就又想起照顾我了。我欣慰地笑了，一边把眼角的泪水擦去……
　　
　　第七节冒险出来找我
　　
　　为了节省一些开支，我们在医院住了三周，就办了出院手续，住到了大哥家。我打算继续给他治疗一段时间。
　　大哥家距离医院三里多地，我们每天吃过早饭，步行到医院，做完针灸、按摩，在医院食堂吃过午饭，再步行回去。我们走一程需要近一个小时，这样安排日程，既让他锻炼了身体，又不至于太累。
　　每天早上出去的时候，我都要让他在我前面走几步，我在后面仔细观察一下他的康复进度。看着他一颠一簸的样子，我指点他如何纠正姿势之后，就赶忙拉住他一块儿走。
　　村子里边有一家煤矿，我们每天都要和运煤的车辆走同一条道，因为路面不够宽，这给我们带来了很多不便。出去的时候，路旁是深深的河沟，路边也没有桥拦，只是隔一米远有一个桥墩，我站在上面根本不敢往下面看。老公的左半身还没有完全恢复，如果两辆车在我们身边同时经过，看着飞快的车辆和路边的深沟，我们就特别紧张。每到这时，我们就停下来，站在路边相互搀扶着。他把一只手伸到我的背后来护着我，生怕我头晕掉下沟里；我用一只手紧紧拉着他，生怕他离车太近。我们就这样相互把持着对方的平衡，等待车辆从我们身边经过。因为车流不断，所以，那种险象环生的感觉，直到走完那段路才能消除。
　　回来的时候，路旁是高高的土崖，长长的卡车要转弯时，我们就跨过路边的土壕，站在空地上等待车过去。或者站在离拐弯较远的路边，等车过去以后再走。那种相互搀扶的踏实感，在宽阔路面上，在身体健康的时候，是根本体会不到的。两个人仿佛就是一个人，总是我的一只手扶住他的一只手，或者，他的一只手扶住我的一只手。这个就是对方的另一半。
　　晚饭前，听到小贩的喇叭声，我就会赶出去买馒头。有一天，小贩来得很晚，我出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我们住的这个小巷里没有路灯，而且坑凹不平。我凭着走熟路，也可以放心地走。出去拐一个弯，再走一段，才是小贩停留的大路口。可是这天因为太晚，没有几个人买馒头。所以我出去时，小贩的车子已经往里边走去，我跑了一段路才追上。
　　我买上馍头，借着过往车辆的灯光，刚走进回家的路口，黑暗中老公过来抓住了我的胳膊，他着急地说：“天黑了，我出来跟你做个伴，你却不在路口。我往那头走了一段，也没看见你。正准备回去看看，你要是还没回去，我再出来到那头找你呢！听见有人过来，果真是你。”他边说边指着大路的两个方向。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好像快要哭出来了。
　　听他这样说，我的眼泪无声地流了出来。我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稍稍缓了一下，我对他说：“没事，丢不了的。”然后，拉起他的手往回走去。
　　“我是怕那些疯跑的车……”他说出了最担心、也最不愿意说出的话。最亲近的人，往往总是往最危险的方向担心。
　　回到家里，大哥和小侄儿正在着急地找他，大哥带几分埋怨地对他说：“你出去也不说一声，刚好一些，万一跌倒在哪儿，可怎么了得？”
　　我好久说不出话来，想着他一颠一簸走路的样子，黑暗中他只顾担心我了，竟然不去想一想，不管是小巷里坑洼不平的路，还是大路上的那些车，对他也许比我更危险。顿时，我的心里一阵滚烫……
　　
　　第八节回家第一天
　　
　　我们在大哥家住了二十天，又治疗了两个疗程。医生说可以回家恢复了，我们就决定回家。
　　回家——这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做梦一样，突然来城里一住就是四十多天。我们太怀念——只有家才会有的那份自在和快乐了。
　　那个长长的院子里，阳光永远是那么充足而明亮。太阳早早地从山后跳出来，把我们从床上叫起。阳光透过窗子，把写字台上的书和电话也晒得有了温度。这些天它们也太寂寞了！还有那些喜鹊，整天在白杨树上和垂柳上叫啊叫的，它们也好多天没有看见我们了……
　　秋天的中午，我们喜欢搬个小凳子，坐在阳光里吃饭。邻居过来也坐在旁边，东拉西扯地聊天。老公最喜欢看电视，由他看去。但不能让他安静地坐着，要让他坐着练手指，站着练腿脚，我一定做好他的监护人。我回去后要把家务都包下来，把饭做好，像以前他端给我那样，我把饭端到他的面前……
　　出去找出租车的路上，我的脑海里一直跳跃着这些温馨的画面，老公也是喜形于色。我说我一个人出去就行，医院门口有的是车。可是，他非要和我一块儿出去。是啊，我们已经习惯了形影不离了。我们先去买了一个小太阳电暖器，又去药店买了一些备用药品。然后叫上车，回大哥家把早上就收拾好的东西装到车上，我们就向着久违的家进发。
　　回去已经快中午了。门口落了厚厚的一层柳树叶子，还留在枝头的叶子正在发抖。噢，时节已经是九月深秋了。
　　老公和我一块儿往院里搬东西时，我习惯地提醒他慢些。就在我放下东西直起身来的霎那，院里的情景出现在我的面前。
　　菜畦里，满地都是凋落的西红柿和青椒。还挂在秧上的已经红透了，而枝叶已经枯萎，上面的果实看上去似乎很冷的样子。阳光因为没有了色彩的陪伴，也好像很冷似的；几朵尚未凋谢的菊花和牡丹，仍然倔强地开着，似乎在默默地守候着我们的归来……
　　开了房门，准备把东西往屋里搬时，屋里的情景也进入了我的视线。桌子上、茶几上、床上都是厚厚的灰尘，整个感觉就是灰尘的世界。我回来之前所有美好的想象，连半点影子都没有。
　　本来想好再也不哭了，可是泪水还是又一次不听话地流了出来……
　　老公的脸也在一点点沉下来。
　　我长舒了一口气，把泪脸转到了一边。缓了一下才对老公说：“看看电话还通着没有？你歇会儿，我去生火。”
　　“该交电话费了。我明天就去。”老公说着，跟着我到了厨房。
　　刚开始折柴禾的时候，我的手就被扎破了，血流了出来。我只是看了看，也没去管它，就接着折柴禾。老公看见了，过来抓起我的手看了看伤口说：“扎疼了吧？你去歇会儿，我来生火。”说着，他就赶紧折柴。
　　我说：“不疼。”我感觉我的嘴角想笑，眼里却想往出流泪。
　　老公折柴禾的时候，他的左手仍然还用不上力，硬柴禾把他闪得一次又一次打趔趄，但他仍然坚持在那儿折了一根又一根。后来他干脆手脚并用，等折的够用了，就准备点火。这时才发现衣袋里没有打火机。我去拿过来递给他，让他生火。我就用脸盆打上水，去收拾那边的房间。
　　水很凉，我把扎破的手放进凉水里，伤口就像被好多根针扎一样疼。老公过来说：“水太凉，等会儿有了热水再收拾吧。”
　　“不用。”我说。让满眼的萧条景象包围着，我感觉气都喘不过来。我想尽快找回家的感觉。
　　我已经不像四十多天前那样，面对伤感情景时难过不已。我也不再吩咐老公做这做那，而是自己动手赶紧做这做那。
　　我先把床上里里外外清扫了一下。再用一张报纸接着，用笤帚把所有物件上的灰尘扫掉。然后扫了地，接着开始细细地擦拭。
　　半个小时以后，家已经恢复了原来的整洁。当我拿着杯子，去厨房和灶具一块儿清洗的时候，看见老公正在菜地里，吃力地俯身、再站起，把烂菜往外扔，再把能吃的菜堆放在一起。我赶忙走过去：“别着急，快出来吧。下午我和你一块儿收拾。”
　　我把该洗的也都清洗了一遍之后，先让老公洗了脸，我才洗脸、换衣服。这时候，水也快开了。
　　“咱们先喝杯水吧。”我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疲惫地说。
　　老公把开水灌进暖瓶里，又把两个杯子里倒上水，我们都坐了下来。在袅袅升腾的热气中，家的感觉在一点点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