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5—8节）

　　第五节一绺头发的秘密
　　
　　他说的前半句话，从一开始就在尽心尽力。
　　刚结婚后，他说村里的媳妇们都有婆婆侍候着，而我却没有，他说就让他说来侍候我吧，让我过一段新媳妇的日子。当时正是冬天，他也没什么事，于是，我就听话地做起了新媳妇。他把所有的家务都包了下来。好长一段时间里，他一说吃饭，我就坐着等。他既不让我做饭，也不让我去端饭。我坐着不是在享受，而是在欣赏自己的老公，在细细品味初为人妻的滋味。
　　那段日子里，我每每躺在床上，看着平顶山的长臂划出的一角天空上，太阳一次次近了又远，我感到生活是那么平静而美好。我觉得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里都有一首诗、或是一首歌。彩色的拉花在洁白的顶棚和墙壁上流淌着喜气；淡绿色的家具和美丽的绢花洋溢着温馨；我的小收录机里传出我喜爱的老歌、名曲和诗文。我多么希望我们的日子能永远这样美丽而安逸！
　　我们的结婚照就挂在床头的墙壁上，我只要睁开眼就能看到那两个傻家伙。尤其是我有些不像我，因为拍照时摄像师硬给我涂了口红，记得好几天都让我吃不下饭。一天，我发现那两个傻家伙再微笑也太冷清了，于是，我找来两张镀金纸，随心所欲地剪了四只手掌大的金蝴蝶，让他贴到照片的四角，使无声的墙壁一下子活力大增。我也想不到自己竟会一口气剪出那么好看的蝴蝶，蝴蝶身上的花纹都栩栩如生。好多人说这蝴蝶是买来的，他却非要跟人争到底说是我剪的。我虽然不说话，但心里美滋滋了。
　　我们总是在家住几天，就一块儿去娘那儿住几天。我们想起哪会儿去就哪会儿去，大路上半个小时一趟车，太方便了。反正只有我们两个人，自由着呢。因为心情好，来回路上的那三里多路，走起来一点也不觉得累。每当有人冷嘲热讽地笑话我们连电视机都没有的时候，我很不以为然。我一直觉得，有他这样体贴我，和我一起相依相伴比什么都强。
　　更让我感到幸福的是，结婚后我才发现了他的一个小秘密。有一次他去单位看我，因为当时我还不愿嫁给他，就对他很不客气，便把他丢在办公室，和好朋友出去玩了。我回去后却发现他替我把办公室收拾得干干净净。就是这次擦地时，他竟然在地上捡走了我的头发——那是我的头发，黄黄的发根就是证明。他用一根红丝线扎着夹在书里，说是等我嫁别人以后再寄给我的。我依偎在他的肩头哭了好久，哭得好痛快、好幸福……古人曾用头发寄托情思，但那是剪下来送的，而这些头发则是将要随尘土一同被我遗弃的……
　　记得他第一次给我染发时，几乎和娘第一次给我染发时一摸一样。染发剂在他们眼里似乎成了炸药，生怕稍有不慎就会使我命悬一线。在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在娘身边一样的温暖和幸福……
　　三伏天锄地，等于在汗水中沐浴。他那晒的黝黑的脊背，很显眼地晒出了背心的印迹。中午，他从地里回来，看见我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脖子上流着汗水，脸上挂着被烟火熏出的泪水。他笑笑说：“你去歇着，我来吧。”他擦一把脸，就下了厨房。等他把饭做好了，就微笑着把饭端到我的面前。他说，“谁家媳妇没有婆婆侍候着，你没有，就让我来做吧……”
　　白露时节打核桃，是最辛苦的一件事，几丈高的核桃树，长在荆棘丛生的山坡上，别人家都是全家出动，而他一个人拎起口袋、抗起长杆就上路了。我说：“我去和你做个伴吧，看着你我就放心了。”他笑笑：“那路太难走，你在家安心等着，放心吧，我没事。我一定早早回来。”等他背着核桃回来，却看见我一直坐在院子外边等着他。他不说话，眼睛里和脸上都是满满的幸福。他很快敲几个核桃并且剥干净，给我放到手上温和地说：“新核桃染手，染黑了，一时可洗不干净。我来剥，你来吃。”
　　摘苹果的时候，我高兴地跟着他来到果园。他在树上摘满篮子以后，就用绳子吊下来。我接过篮子，把苹果倒进袋子里，然后，再仰脸把篮子的吊钩递给他。他摘得正起劲，却听到我把果叶上的虫子捏到了手里，被吓得又哭又叫。他赶紧从树上下来，捡起那个惹祸的树叶笑笑，像哄小孩儿似地哄我……
　　摘花椒，是我根本无法胜任的事。树枝上的刺儿密密麻麻，手指要伸进针刺儿中间往下摘。树上还有一种和树枝一样颜色的虫子，摘花椒的时候，那种虫子不留意就会捏到手里。这两点都是我最难做到的事。村里有的女人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我，他回头对我说：“别理她们，你会做的，她们想也想不来。”
　　
　　第六节我去给娘告状呀
　　
　　我常常因为忘记了要找的东西放在哪儿，用的时候就找啊找的。尤其是文字性的东西，需要一边仔细察看一边寻找。我找来找去还是找不到后，就跟自己生起气来。他问明白是什么，大概在哪儿放着，就开始细心而又耐心地替我找起来。直至找到后交给我，并且还要安慰我：“自己和自己生气，是天底下最笨的人，你知道吗？”
　　我爱干净有些怪异，我从来不吃染上颜色的食物。他觉得扔了可惜，吃这类食品时总是自己先把有颜色的吃了，再把没有颜色的给我……
　　我最不喜欢洗鞋子，我一直奇怪地认为鞋子是最脏的东西。每次洗衣服的时候，他都主动把鞋子洗得干干净净……
　　村子外边有一条小河，那是因为附近的一个厂子选矿粉造成的泥沙河。我来回走最发愁过河了，他总是把鞋子一脱，蹲下身子让我爬在背上，说声：“猪八戒背媳妇了。”就走进了河水里。我爬在他的背上，晃晃悠悠地还是怕得不得了，他就边走边给我讲笑话……
　　因为穷，他知道我受了很大的委屈。村里媳妇们有的时尚东西我却没有。他似乎自知犯下了天大的罪过，然后就默默地为我做任何事情，来弥补自己无奈的现实。他只要没有要紧的事，就把家务全包揽下来，让我悠闲地看着他做。艳阳高照的好天气，他就带着我上山玩，一路上，我陶醉地听他讲那些古老而神秘的传说；我幸福地看着他，似乎又同母亲一起走在老家的山路上……
　　桑葚熟透的时节，他不吱声地采回来，神秘地让我猜他身上有什么好东西，我怎么猜也猜不出来。他就像变戏法似地，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塑料袋子，将一大堆紫红的桑葚倒在桌子上，让我又惊又喜。然后，他仔细地将没有虫子、而且最新鲜的桑葚捡出来放到我的手上……我们吃完桑葚，他拿过镜子举到我面前。哇，镜子里笑得正欢的嘴唇，和桑椹一个颜色……
　　——那是我惬意的笑；发自内心的笑；没有被贫穷压抑的笑；超越了一切世俗负重的笑。
　　记得决定嫁给他的时候，我问他：“我的眼睛不好，你明白残疾是什么意思吗？”
　　“和你相处，我从来没有觉得你是一个残疾人呀？”他认真地说。我也认真地看着他，因为这是我考验他的关键时候。他认真地说，“我反而觉得你比一些健康人都好，你聪明、善良、还心气高。再说，你看不清楚的时候，我给你看不就行了？”
　　“那——你知道我最需要的是什么吗？”
　　“护着。疼着。”他不假思索地说。他不会用词语来形容，我觉得这才更真实。他接着说，“有人身体很健康，可是让人感觉不到他有多少优点。你知书达理，村里的媳妇们谁也比不上。我当然也要做到哪个男人都比不上。”
　　他果然在一次次实现着自己的诺言。也从未伤过我的自尊心。
　　当然，因为家庭琐事，我们也闹过不少别扭。这时候。他最害怕我收拾自己的书笔，因为他知道，我不爱钱物只爱书笔。后来，他发现了一个最能征服我的法宝——就是自己的眼泪。我哭的时候他也哭，可是，他擦干眼泪就耍顽皮：“我去给娘告状呀，说你又欺负我。”
　　他说的是真的，母亲从来不娇纵我，总是对我说：“他的命太苦了，你可不敢亏待他啊，既然跟了他，就要和他一心一意地过日子。”
　　——日子，我们的日子，为什么突然成了这个样子？
　　
　　第七节千万不能倒下
　　
　　初八这天上午，我提着老中医给带的药。拉着老公到村上的诊所去输液。工友挽留我们吃过午饭后，我们就往回走。
　　长长的街道两旁，人们正在吃午饭或聊天。还有几分炎热的阳光下，我紧紧地抓着老公的胳膊，慢慢地往回走。
　　有摩托车和汽车驶来的时候，我就扶着老公站在路边，等没车了再走。因为老公的身体已经失衡，走着走着就会打趔趄。他的目光直直的，更不主动说话，好像头上顶着千斤重压。
　　我不停地问他：“难受吗?”
　　他木木地说：“没事。”
　　“不怕，咱们会把病看好的。这药如果不管用，我们就去县医院。”我哭着安慰他。
　　见我流泪，他哭着说：“没事。先用几天药再说吧。”我知道他是怕花钱。再看他把右胳膊高高抬起，像个孩子似地用袖子抹泪的样子，我的心都快裂开了。
　　长长的大路如同一条长长的绳索，我拉着老公每吃力地往前走着，每走一步，这绳子就在我们的身上缠一下，而且愈缠愈紧，使我们感觉愈来愈沉重。我们和家遥遥相望，却一直走不到跟前。家门口的垂柳就像提着这绳索的大手，他本想把我们快快地拽回去，却把我们勒得更加步履艰难，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我们听不到天地间的任何声音，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所有静止和走动的影子，在我们面前就像将要下雨的云，或是狂舞的风。我们的眼前没有了方向，我们的意识没有了颠倒。我们就像被悬在了半空中，而且被悬得愈来愈高。想喊喊不出来，却又急切地希望有几双手，哪怕只有一双手，伸过来扶我们一把。可是，望眼欲穿都没有……
　　茫茫天地间，我们只看到了那棵垂柳，也只有那棵垂柳在看着我们。她在眼巴巴地等着我们回去。于是，我只能用尽全身力气把这绳子撑开，让老公感到宽松一些，同时，在心里一次次地告诉自己——千万——千万不能倒下，万一倒下了，不仅自己完了，老公更完了。我似乎是用我的呼吸在搀扶着老公，继续向着我们的家走去……
　　走回家门口的时候，身上已经是一身热汗，可我的心却一直在发抖。我开门的时候，慌乱地在提兜和衣袋里找钥匙，老公习惯地摸着自己的衣袋和腰带，却发现什么也没有之后，就呆呆地看着我。
　　钥匙在我的泪水中没有了形状。见我擦泪，他就又哭了起来。我把他拉进去，对他说：“不怕！不怕！”
　　见他想去解手，我就陪他一起去。他的双手这时已经无法配合，连解腰带那点小事都无法做到了。
　　我帮他解腰带的时候，禁不住抽泣着。他见我哭得厉害，他哭得也更厉害了。从声音就能听出，他的嘴已经歪了。我赶紧止住哭泣安慰他：“不怕、不怕。”其实我的手一直在发抖，我的浑身都在不停地抖着，牙齿不使劲咬住，就会磕出声来。他蹲着小便时，我拉着他的左手，他就把右手托在地上。他解开的西服衣角和裤角都在地上擦脏了，我帮他收拾时紧咬着嘴唇，任眼泪在脸上无声地流淌……
　　
　　第八节半夜取药
　　
　　老公的病情，已经容不得我再迟疑了。初八这天下午，我就带老公去了县医院。
　　经医生诊断，老公确实得了脑梗塞，已经错过了四十八小时最佳治疗时间；也就是说，初四或者初五赶紧去医院看，为时还不算不晚。老公躺到病床上就起不来了，他的左半身已经完全由不得他自己了。
　　夜里三点多，老公开始气喘，呼吸也明显加重。我一摸他的头，知道他发起了高烧。吊瓶里的药液还在不紧不慢地滴着，我对昏沉沉的老公说：“听话，别滚了针啊。”就急忙去护士值班室找体温表。
　　我给老公量了体温，果然已经高烧到了39度还多。于是，我又急忙去找值班医生。医生给我开了几样退烧药，我就急忙去取药。可是，一楼的药房偏偏缺一样，于是，我又返回来再找医生。然后，再下去取药。
　　那时的医院已经用上了感应灯，不咳一声或者不跺跺脚就漆黑一片。在那漆黑一片中，偶尔从哪个病房传来一阵呻吟，都让我不由得浑身打颤，生怕一个神经失常的病人一下子冲出来，或者一个重病人面目恐怖地走出来……于是，我就重重地跺脚，生怕灯熄灭了。
　　我们这个走廊里，就有一个楼梯口，可是下去了离院里近，离药房却很远。于是，我只能走另一个楼梯。我路过这个楼梯口的时候，心就提了起来，因为这时的楼梯口，就像一个隐藏着许多恐惧的地洞口，在我跺脚的时候，似乎把那些恐惧也惊动了出来。我不敢看那个地洞口，每次路过时，就像逃跑似地往过溜。
　　我们住的是三楼，走到每一层楼梯口时，我都非常害怕。因为上下都是无边的黑暗，我既希望有人出现，又害怕我惧怕的人出现。半夜三更，那么大的一幢楼里，无人走动将是更加令人恐惧的时候。我不由得联想到强盗半夜出没的情景，还有一些更可怕的情景……
　　在我故意把脚步声加重的同时，我心中的恐惧也就跟着加重了。再加上极度的劳累和紧张，还有我的眼睛不好，下楼梯的时候，我更要多加一份小心，生怕一脚踩空再造成意外。三楼到一楼来回好几趟，我的心都一直提在嗓子眼里。我除了害怕还是害怕，我怕黑暗，更怕老公的病……
　　给老公用上退烧药以后，我就赶忙给他喂水。他稍稍清醒了一些，就含糊不清地问我：“黑洞洞的你跑什么?”
　　他这一问，我的眼泪再也抑止不住了……
　　——此时此刻，没有一个人问问我“黑洞洞的你跑什么”，昏迷中的他竟然还知道黑洞洞的、就我一个进进出出地跑……
　　我紧紧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我蹲在床前，将一只手臂放在他的身上，对他说：“睡吧，我看着你！”然后在心里对他说：“你会好起来的，我一定要让你还是以前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