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隐杀（第九章）2

　　正如艾忠所料，烟王要溜。三十六计走为上，这是他多年闯荡江湖积累的经验。尽管损失了两砖烟土，这对他来说就象少了两根头发，没伤到筋骨。不过，胸中憋着一股恶气一时半会难以消化罢了。
　　烟王还憋着一股恶气，与今天的这股恶气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一年前的烟王还不是烟王，他只不过是一名本分的小商贩。虽算不上大富大贵，但一家三口倒也不愁吃不愁穿。但天有不测风雨，人有旦夕祸福。谁会想到日本鬼子突然闯进镇子。烟王一家没来得及逃出去，最后没了媳妇和孩子。而他被鬼子抓了苦力。他先是替鬼子装卸粮食和军火，后来就被送到了雷山煤矿，这一干就是一年多。那是一段生不如死的非人生活，他想到过逃跑，但又如何能逃地出鬼子的天罗地网。后来，他与一帮劳工被赶到4号井，这一干半年的光景又没了。说来也奇怪，等他们把一座山给挖穿了也没见到煤。发现这个秘密后，他们没有一个人敢逃。不逃就不逃呗，却有糊涂虫将这个秘密告诉了日本人。善良的中国劳工怎么也没想到，这一来却惹来杀身之祸。
　　在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黑夜，他们全部被赶上卡车拉到一处荒无人烟的地方给活埋了。烟王是最后一个被赶进土坑，他大难不死从土坑里钻了出来。逃出生天后，他成了沿户乞讨的流浪汉。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从一条恶狗的嘴里救下一名烟土贩子。就这么着，他也干起了这种营生。也活该他倒霉，有一天他碰到鬼子的搜索队，之后又被押送到煤矿。被抓的烟王先是绝望了好一阵子，后来他突然想到那条秘密的通道，于是便偷偷去探察了一番。井口早被封死，但生存的欲望迫使烟王用双手去抠，去刨。也不知用了多少个夜晚，烟王硬是从厚厚的砂石间挖出一条逼仄的通道，最终与深处的密道相连。
　　当他穿过密道准备远走他乡的时候，他蓦地想到煤矿其实就是一处卖烟土发大财的理想市场。经过深思熟虑，他决定重回煤矿。烟王深知，煤矿的劳工手里都有钞票，这些钞票是鬼子为了稳定劳工的报酬，而这些报酬在煤矿而言就是一张张废纸。除了正常吃喝和休息外，劳工大部分时间都在井下劳作。在劳工们看来，生命也在朝夕不保，更谈不上有朝一日能活着出去。因此，手中的钞票对他们而言简直是一种讽刺。毕竟是钱啊！扔了或烧掉会遭报应的。再说，哪有钱用不出去的道理？这么着，煤矿赌博成风，只有这样才能弥补劳工们心中的绝望和空虚。因此，钞票转来转去还是在煤矿。而且日积月累，钞票越转越多。
　　烟王瞅准这一发财的机会，他先是贿赂了所有汉奸，然后偷偷摸摸在煤矿干起了贩卖烟土的营生。随着生意越做越顺，他得胆子也越来越大。汉奸们也懒得跟烟王较真，只要每月有大洋孝敬他们，至于烟土从哪里来也就不过问。此事除了日军蒙在鼓里，烟王卖烟已经成为矿区的公开秘密。难道就没有人举报？有，但汉奸在暗地里发了话，谁要是把这事给捅了出去，立马叫他暴尸荒野。因为有汉奸暗地里给烟王撑腰，劳工也不敢把烟王怎么样。
　　顺水顺风的烟王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半路却杀出一个程咬金。烟土被夺，还受到严重警告。他不敢声张，一旦事情闹到日军那里，第一个杀的就是自己。性命终究比烟土重要，丢了就丢了吧，权当少赚了。烟王在自我安慰的时候，一个“逃”立马蹦了出来。这种念头一闪现不打紧，烟王就感觉头皮一阵阵发麻。凭他多年的经验判断，这是一种不祥的预兆。想到这里，烟王决定今晚就离开煤矿。终于等到天黑，他首先取出藏匿的烟土，然后趁无人的时候溜出了工棚。
　　尽管烟王行事小心翼翼，但他终究没逃过一双眼睛。此人就是刺猬。按照艾忠的嘱咐，刺猬始终没敢忽视对烟王的监视。当他发现烟王取出大量的烟土时，他真恨不得冲过去暴打烟王一顿，他终究还是忍住了。看着烟王鬼鬼祟祟向前移动，刺猬屏住呼吸紧随其后。烟王象是有意跟刺猬捉迷藏，他竟围着一座土丘转了一圈又一圈，刺猬那个窝火就别提了。殊不知，这是烟王每次惯用的伎俩。一来是防备有人暗中跟踪，二来是借机观察周围是否有异象。确定一切安全后，烟王突然加快脚步直奔4号井而去。
　　刺猬不敢懈怠，脚步也跟着加快了，不成想脚下一滑，刺猬顿时一个趔趄。砂石滚动的声音立刻使烟王警惕起来，他回转身朝刺猬潜伏的方向仔细观望。刺猬也急出一身冷汗，正当他不知如何是好之时，不远处传来两声凄迷的猫叫。精神紧张的烟王闻声后自嘲的一笑，心说夜猫叫春呢！
　　感到蹊跷的倒是刺猬，他在心里说怎么这样巧，关键时候是夜猫帮自己解了围。正当他暗自庆幸的时候，一条黑影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这一惊非同小可，魂魄差点蹦了出来。他吓得刚要转身想跑，却不料一个熟悉的声音轻轻传了过来。刺猬止住脚步回头一看，原来是他熟悉的曹二。
　　此人就是艾忠。在这之前，艾忠左等右等不见刺猬回来。艾忠不放心，决定去探个究竟。刚走出不远就发现刺猬正跟在烟王后面，艾忠想了想也跟了过去。一路上，烟王和刺猬的一举一动都在艾忠的视野里，为了妥善起见，艾忠没有惊动刺猬。没想到刺猬还是出了差错，情急之下艾忠学了几声猫叫。
　　惊魂未定的刺猬问艾忠怎么也跟来了？艾忠做了个噤声的举动，然后冲刺猬招了招手。刺猬一看就明白了，于是跟在艾忠后面向烟王消失的方向潜去。
　　为了封锁煤矿对外界的一切接触，日军有意制造了方圆数十里的无人区。在无人区的外围，还有日军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巡逻。而且，在矿区四周布满了又高又密的铁丝网。可想而知，劳工想逃离煤矿无异如登天。就算侥幸能逃出矿区，劳工也难躲过外围日军的搜捕。如果不慎涉入深山老林，也是死路一条。因为山与山相连的复杂地形很快会使人迷路，就算不被野兽吃掉也会被活活饿死。艾忠常年与山打交道，自然知道其中的险恶。自从被掳到煤矿后，艾忠就在考虑假如能成功逃脱，那么，煤矿之外的大山也是一道很难逾越的天然屏障。在很早以前，艾忠就注意到烟王。煤矿只产煤不产烟土，那么，他又是以怎样的途径让山外的烟土进入煤矿？艾忠在心里不止一次的肯定，烟王一定有他出山的捷径。艾忠曾想过从烟王口中得知详情，但很快被否定了。一来时机不成熟，二来怕打草惊蛇。如今，机会终于出现了，艾忠岂能轻易放弃？
　　夜色越来越浓，寒气越来越重。从远处的深山老林不时传来狼的嗥叫，烟王不禁打了个寒颤。他先是朝四周窥探了一番，确定没有异常后才俯下身移开洞口的伪装，顷刻间露出一块硕大的青石板。烟王咧嘴一笑，然后弯腰挪开青石板，一口一米见方的洞口露了出来。烟王从腰间取出一根麻绳，一头系在腰间，另一头系在一棵树上，然后顺着绳索向洞口攀越而下。烟王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行为已被艾忠和刺猬看的仔仔细细。
　　刺猬由衷的冲艾忠竖起了大拇指，艾忠微微一笑。然后走近洞口，他摸摸绳索，已没有了垂直的力道。艾忠这才开口问道：“刺大哥，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刺猬回答说知道，是一口早就废弃的煤井。
　　艾忠说：“我听说过关于这口煤井的故事，说负责掘井的三十八名工友全部失踪。而且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是这样的吧？”刺猬点点头回答说：“是这样，但鬼子说那三十名工友被送到日本国享福去了，嗤，鬼信！”艾忠沉闷的说：“可要肯定，那三十八名同胞早就遭了毒手。”刺猬惊讶的问：“你是说全被鬼子杀害了？”艾忠点点头说：“是的。”刺猬更吃惊了，他问艾忠怎么知道？艾忠解释说：“因为烟王，也因为这是一口没有煤的荒井。你想想，煤没找到，山却被挖穿了，鬼子还能让他们活吗？”刺猬仔细琢磨艾忠的话，方才恍然大悟道：“哦，我明白了。鬼子怕泄露这口井的秘密，所以才杀人灭口，是不？”艾忠点点头，没言语。“真歹毒……”刺猬刚想破口大骂，见艾忠指了指洞口，嘴巴赶紧闭上了。
　　艾忠默默捡起绳索，然后冲着夜空轻声说道：“各位大哥在天有灵，我艾忠若能逃出生天一定替你们报仇雪恨。”说完便顺着绳索滑了下去。
　　刺猬倒是被艾忠的一番话弄糊涂了，他自言自语道：“艾忠？谁是艾忠？”没容他细想，艾忠在下面向他发出进洞的信号。
　　烟王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却不知他早已被人盯的死死的。他在穿过狭长的密道时，得意之下使他笑出声来。他的笑声如鬼魅般在密道里流窜，听起来是那么的瘆人。烟王也被自己的笑声吓了一跳，他忙捂住嘴巴，举着火把摸索向前。这条密道其实就是当年矿井的原型，鬼子封了井口却无法封住隧道。因此，这条隧道依然保持原来的形状。有些地方虽已坍塌，但并不影响一个人穿行。烟王不知道这条隧道到底有多长，但凭他多次来往的经验判断，再过十分钟便可到达隧道的尽头。烟王明白，离天亮至少还有两个时辰，他更清楚什么时候可以躲过鬼子的巡逻队。因此，他并不急着出去。他决定借这天然的暖炉美美睡上一觉，过了今晚，他又可以象一只鸟儿自由任我行了。想到这里，烟王又忘形的笑了起来。笑声撞击石壁，隧道里立刻爆发一阵“扑腾扑腾”的响声。烟王知道，这是蝙蝠煽动翅膀的响声。烟王暗自吐了吐舌头，也就不敢再造次了。
　　“你好快活啊！”隧道里突然传来说话的声音，那声音象是从地下冒出的一样阴森恐怖。这突如其来的声音顿时将烟王吓得魂飞魄散，他大叫一声“鬼啊！”然后爬起来就要跑。却不料后领口被什么东西死死抓住了，烟王立刻瘫坐在地差点背过气去。声音再度响起：“你不是贼胆包天吗？怎么就吓成这样了？”烟王惊魂未定，他舌头僵硬结结巴巴的问：“你，你到底是，是人，还是，还是，是鬼？”
　　“我是专捉鬼的人。”
　　烟王这才定下神来，心说只要是人就好办。他哀求说：“您放手吧，我是人，不是鬼！”隧道里漆黑一片，相互间根本看不到对方的脸。烟王突然感觉这声音好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对方终于松开手，接着便听到那人说：“刺哥，把火把点起来吧。”话音刚落，只见火光一闪，一只火把瞬间被点燃。烟王的双眼猛然受到刺激，好一会才看清对方的脸。这一看不打紧，烟王全身的汗毛顿时全竖起来了。心里跟着叫苦不迭：真是冤家路窄啊！
　　此人正是艾忠。在火光的照耀下，艾忠神情威严的逼视烟王。
　　烟王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原来是曹爷啊！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艾忠不动声色一路跟踪而来，他原本等烟王出了隧道后再擒住他，没想到烟王不走了。于是，便出现了刚才的一幕。艾忠冷笑道：“我是来看你演戏的。烟王，你的戏是不是该收场了？”烟王干笑几声，说：“我哪会演戏啊！这不是，这不是……”烟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艾忠将手中的火把突然向前一杵，严词厉色的问道：“说，你又要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火苗差点舔着烟王的鼻尖，他惊得“啊”了一声，继而哭丧着脸说：“天地良心，我已经决定洗手不干了。”“是吗？”艾忠哈哈一笑说：“你是不是出了这隧道再接着干啊？”烟王狡辩道：“不会，不会，我出去后……”烟王突然醒悟自己说漏了嘴，忙又改口说：“曹爷您说笑了，这种地方怎能出得了！”
　　艾忠突然厉声斥责道：“好你个贼心不改，到这时候还在狡辩。我来问你，这深更半夜你鬼鬼祟祟钻进隧道，不是想跑又能干什么？”烟王彻底焉了，他立刻明白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在别人的掌控之中了。唉！我这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烟王正暗自懊恼，艾忠突然一把抓住烟王的胳膊，说：“走，跟我去见皇军吧。”烟王顿时大惊失色，他双膝一软跪地哀求道：“曹爷，别，我与你无冤无仇，您可不能把我交给日本人，要不我死定了，求您了……”“不行！”艾忠态度坚决的说：“要我放你不难，但你必须对我说实话。”烟王不置可否，而是将一只包裹递给艾忠，说：“这里面的烟土全归您，只求您放我一马，他日一定报答您的大恩大德……”艾忠挥手一挡，轻蔑的说：“谁要你这些害人的东西。看来，你是不想说真话了。也行，那就跟我去见日本人吧。”说着用力一拽烟王的胳膊。“我说，我说还不成吗？”烟王抹了把脸上臭汗说：“不瞒曹爷，再往前走一段路就是逃跑的出口。”艾忠问：“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一句问顿时将烟王的往事一下全勾了起来。他鼻子一酸，眼泪吧嗒吧嗒地流了出来。
　　俗话说，人不伤心不落泪，看着烟王痛苦流涕的样子，艾忠不觉动了恻隐之心。虽然对烟王了解不多，但艾忠坚信烟王同样是穷苦人出身。虽说烟王的作为很不光明，只要稍作引导，艾忠相信烟王能够迷途知返，做一名堂堂正正的中国人。如此想时，艾忠的态度变的柔和了许多。他默默拉起烟王说道：“什么伤心事让你这样，说说吧。”
　　烟王的讲述正应验了艾忠的猜测，那三十八名工友果然被日军杀人灭口了。
　　刺猬在一旁连连骂日本人歹毒，艾忠则痛心的说：“烟王啊烟王，你好歹也是个中国人！日人鬼子那样残害我们同胞，你不但不为他们伸冤报仇，反而贩卖烟土毒害自己的同胞。你这种作为跟鬼子又什么两样？”烟王的良知瞬间复活，他痛心疾首道：“我知错了，我再也不干这昧心的事了。”烟王忽然站起身咬牙切齿的说：“我好想杀鬼子，为死去的家人和同胞报仇！”
　　艾忠说：“这笔笔血债肯定要向鬼子讨还，但凭你一个人的力量是杀不了鬼子。因此，我们要团结一心拧成一股绳，这样鬼子才怕我们。”烟王兴奋的说：“那好，我现在就跟你回去，去杀鬼子。”艾忠皱了皱眉头，说：“不行，你要是再露面会引起鬼子和汉奸的怀疑，你还是逃命去吧。”烟王急了，他说有办法不让鬼子发现自己。
　　艾忠说那就该听我的安排。
　　烟王满口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