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隐杀（第八章）5

　　在近一年多的时间里，从各乡各村不断传来青壮年男子无端失踪的怪事。人们搞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只知道不见的人从此再没有回来。因此，各种传言接踵而来。有人说，这世道混乱，吃人的妖都出来了。还有人说，年年收成不好，野猪也开始吃人了。还有人说的更邪乎，说他亲眼看见一个人在前面走，只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谣传虽有些离谱，但绝非空穴来风。一时间，人心惶惶，夜不安寐。他们哪里知道，那些失踪的人就是被鬼子偷偷抓到煤矿当劳工了。
　　这些劳工的命运可想而知，在超负荷的体力劳动中，不少人活活累死，还有些人在频繁的事故中丧生。他们的尸体或就地掩埋，或成为野兽的美餐。雷山煤矿既是日寇榨取我国自然资源的秘密场所，同时也是关押中国劳工的秘密集中营。因劳工短缺，日寇就使用暗中搜捕的卑劣手段来充实劳工队伍。还有一种原因就是雷山煤矿完全处于封闭式运行，外界根本不知道雷山深处有座人间地狱。
　　当曹大被带入煤矿的一刹那，他仅存的最后一丝希望也就彻底破灭了。他深知，煤矿就是一座移动的坟墓，随时随地有生命危险。此情此景，曹大逃生的欲望更加强烈了。他在等待时机，但接下来的一件事不得不让他慎重起来。
　　在这座煤矿，想逃生的并不止曹大一人。在曹大没来之前，这里曾发生一次大规模的潜逃。那是一次盲目的没有组织的大逃亡，山凹四周是陡峭的斜坡，坡的顶端还织满密密麻麻的铁丝网，没有任何可攀越的屏障或工具。光靠一双手两只脚逃出生天，无异于比登天还难。唯一的出口也就是唯一的进口，而且有鬼子重兵把守，要想逃出煤矿就必须穿过这条封锁线。
　　那次逃亡可说是一场大屠杀，当数百劳工涌向出口的时候，鬼子的机关枪就响了。冲在最前面的劳工顿时倒下一大片，没有被射死的劳工被逼了回去。鬼子并没因此而罢休，几名带头潜逃的劳工最终被杀害。自那次失败之后，再也没有人敢逃跑了。
　　然而，再曹大来到煤矿的第七天晚上，四名劳工在逃跑的过程中被鬼子发现拦截。两名被当场击毙，另外两名被活捉。为了起到杀一儆百的效果，鬼子当着全体劳工的面将两名劳工活活捅死。那一刻，曹大想逃生的念头终于崩溃。
　　煤矿的作业是二十四小时不间断运转，曹大起先被安排在白班，后来鬼子又对作业劳工进行了一次大调整，曹大也就调整到夜班。此时，曹大的心已经死了，但心中唯一放不下的是艾忠和交通站的事。想到这里，一股深深的内疚油然而生。囚禁煤矿已有半月有余，原本一副铁板似的身板被折磨的只剩一身皮包骨。曹大知道，自己离死的日子不远了。
　　曹大正兀自独想，身体突然遭到一阵猛烈的抽打。曹大忍着剧痛回头一看，一名汉奸正恶狠狠的扬起皮鞭。曹大怒目而视，拳头不由得捏的生紧。
　　汉奸一看又给了曹大一鞭子，嘴里骂道：“怎么着，你他妈的还不服啊！再不好好干活老子一枪毙了你。”说着就要去掏枪。
　　一向温顺的曹大被彻底激怒了。与其被活活累死，还不如趁自己有口气干掉一个，这样也就够本了。这么想时，手中的铁镐就要举起来。
　　汉奸一看大惊，他连退数步，子弹同时也上了膛。就在这危机时刻，突然从旁边窜出一个人来一把夺过曹大手中的铁镐，随即一掌将曹大推翻在地。紧接着将铁镐高举头顶，面对汉奸大声说道：“军爷先别开枪，我有话说。”
　　汉奸受了惊吓，气早就不打一处来。他晃着手中的枪骂道：“小子，少来搀和，不然老子连你一起毙了。”
　　那人轻轻放下铁镐，一只手慢慢伸向腰间。这一动作又让那汉奸吃了一惊，他嘶哑着喊道：“你想干什么，别动啊！再动我就开枪了。”
　　那人微微一笑，然后伸出一只手掌，摊开，手中不知怎么多出一块白花花的银元。他慢慢走到汉奸面前，说：“军爷，请息怒，这是给你喝茶的。”
　　汉奸对那人打量一番后问道：“少给老子来这一套。我问你，这小子是你什么人？”
　　那人赔着笑说：“不瞒军爷，他是我堂兄，在家时就这样，犯倔时谁都不认。不怕军爷笑话，我这位堂兄这儿有点毛病。”那人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头。
　　汉奸干笑了一声说：“原来是个二百五啊！我说怎么搞邪了，他竟敢在老子面前耍横。”
　　那人趁机将银元塞在汉奸手里，露出一副很尴尬的表情说：“谁说不是呢，我堂伯还为他的病花了不少钱。就是治不好，呕大气呢！嘿嘿，军爷，你大人有大量，决不会跟这种半吊子一般见识。”
　　汉奸显然对这番话很受用，他收起手枪，然后捏着银元在嘴边一吹，再凑在耳边听了听，是真货。汉奸把银元揣进口袋，说道：“那是，我怎么会跟一个精神病较真。好了，这事我不追究了。好好看着你这位半吊子兄弟，下次再犯我决不轻饶。”
　　那人连连点头说：“一定，一定。请军爷放心，我会把他看得紧紧的。”
　　汉奸走了。那人这才返身将曹大扶了起来，喊了声“大哥”
　　曹大早已泪流满面，他一把抱住那人，嘴里喃喃自语道：“我这不是做梦吧，兄弟，真得是你吗？”
　　那人紧紧搂住曹大，激动的说：“大哥，是我。”
　　此人正是曹大苦苦寻觅的艾忠。
　　艾忠从天而降，曹大喜极而泣。艾忠心中自然也不好受。他俩谁也没有想到，兄弟俩竟然在这种地方相遇。
　　艾忠拉着曹大的胳膊，心疼的说：“大哥，看你瘦成什么样子！”
　　曹大憨厚一笑：“没事，现在终于找到你了，再瘦点也没关系。”
　　艾忠心里又是一阵难受，他问曹大怎么被抓到了这里？
　　曹大朝四周看了看。
　　艾忠一看心里就明白了，于是说：“大哥放心，鬼子不会下来，那汉奸刚刚得了好处，一时半会也不会下来，你就大胆讲吧。”
　　曹大深深叹了口气，接着便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的讲述了一遍。
　　听完曹大的讲述，艾忠急忙问道：“你看到被抓的人是不是红脸？”
　　曹大说是啊，还说对那张红脸印象特别深。
　　艾忠急的一跺脚，说：“他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周先生啊！”
　　曹大也是吃了一惊，问：“就是叫你武功的师傅？”
　　艾忠默默点头。
　　曹大也急的团团转，嘴里一个劲的说：“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艾忠反过来安慰说：“大哥也别急，周先生一时半会没有生命危险，只是要受些皮肉之苦。”
　　曹大问：“你怎么知道没有生命危险？”
　　艾忠解释说：“鬼子想从周先生嘴里套出有价值的情报，怎么会轻易杀害他。”
　　曹大担心的问：“你说周先生会叛变吗？”
　　艾忠沉默一会说：“凭我多年对周先生的了解，他不会是那样的人。”
　　曹大点点头说：“那我们尽早救出周先生啊！”曹大接着沮丧的说：“我们现在这样，怎么救啊！”
　　艾忠说：“事在人为，我们一定要逃出去。”
　　曹大忧心忡忡的说：“逃出去？怎么逃啊！前几天不是有人想逃出去吗？结果没逃出去，连命都搭上了。”
　　艾忠问道：“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失败吗？”
　　曹大武断的说：“看的严呗。”
　　艾忠摇摇头说：“不是，因为我们中间有鬼子的卧底。”
　　曹大惊讶的问：“卧底？你指的就是密探吧？”
　　“是的。”艾忠解释说：“大哥你想过没有，这么大一个矿区，藏几个人或者逃几个人鬼子是很难发现。但鬼子怎么摸的那么准知道有人逃？而且把时间和地点掌握的那么准，你不觉得这事太过巧合了吗？不是，是我们中间有密探。”
　　曹大点点头说：“你分析的有道理。说实话，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一点。”曹大接着又问：“矿区这么多人，我们怎么才能分辨出谁是密探呢？”
　　艾忠说：“是狐狸终究会露出尾巴，我已经注意到一个人了。”
　　曹大问：“是谁？我认识吗？”
　　艾忠说：“你不认识，这人白班夜班两班跳。今晚他没来，明天他肯定会到夜班来，到时候我指给你看。”
　　曹大恨恨的说：“这个遭天杀的，我们应该找个机会干掉他才是。”
　　艾忠否定道：“不行，这样会打草惊蛇。如果惊动了日本人，我们想逃就更难了。”
　　曹大表示赞同：“还是兄弟想的周到，我们是不是该准备一下？”
　　艾忠说：“当然，铁镐是现成的，只是绳子有些麻烦。鬼子也知道绳子的用处，自然就管得紧，得想办法搞一根。”
　　曹大沉思一会说：“我看不用找绳子，就用衣服撕成条条连接起来，要比绳子结实。”
　　艾忠一拍脑袋说：“对呀，这煤矿到处扔的是破衣服，我怎么没想到呢！”
　　曹大嘿嘿一乐，说：“两个脑袋总比一个脑袋好使嘛！对了，你还没跟我讲你是怎么被抓到这里来的？”
　　艾忠说：“先不讲这些，等我们逃出去后再告诉你吧。”
　　曹大说也行，便分散开去。
　　
　　第二天，艾忠找到汉奸监工张麻子要求把曹大安排在他一个班，理由是怕他这位堂兄犯病惹麻烦。张麻子没有阻拦，马上就同意了。曹大就这样顺利搬到艾忠住得工棚。时间过的很快，又一个月过去了。这天，艾忠紧挨着曹大坐下，然后用胳膊轻轻碰了曹大。曹大不解，刚要问话，却见艾忠用嘴朝不远处撇了撇。曹大顺势向前方看了看，心里也就明白了几分。在他们不远处，一名劳工正靠在一根木桩上闭目养神。曹大仔细观察，见那人也在三十岁左右，模样生的倒也不难看，这与曹大想象中的卧底相差甚远。曹大心中隐隐作疼，这么年轻不走正道，甘愿充当日本人的走狗。由此，曹大想到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假如我们的同胞都能拿出做人的血性，日本鬼子也不至于这么猖狂，把个好端端的国家搞得四分五裂，乌烟瘴气……曹大不忍再往下想了。他冲艾忠点点头，意思是说他明白了。
　　休息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劳工们纷纷又回到各自的位置。汉奸这时走过来，他要艾忠到前面井口，说那里缺人手。
　　艾忠要求道：“要不让我堂哥跟我一起去吧，我担心他犯病。”
　　汉奸眼睛一瞪骂道：“让你去处理几个人，又不是让你去常住。快去，别惹老子发火。”
　　艾忠无奈，只得冲曹大使了下眼色，然后故意大声说道：“哥啊，好好干活别偷懒啊！”
　　曹大则装出一副傻样“嘿嘿”痴笑。
　　来到下一井口，艾忠这才知道为什么被遣到此处了。这里刚刚塌方造成一死一伤。伤者是被一根木桩砸断了一条腿，正呼天喊地的叫疼。死者的下半身被煤矿石掩埋，脑袋还在向外渗血，显然是被什么利器砸死的。死者双目圆睁，他是死不瞑目啊！艾忠环顾四周，劳工们在各自忙碌，一个个表情麻木，对身边发生的惨祸熟视无睹。艾忠叹了口气，然后背起伤者向井口走去。
　　出得井来，一股新鲜的空气扑鼻而来，多么自由的空气啊！艾忠心中兀自一动，压抑心中的往事一并涌了出来。艾忠仿佛又回到了德师，回到那激奋人心的时刻。那照亮满城的火焰和隆隆的爆炸声，还有鬼子绝望的惨叫声。他甚至还清晰的听到一对农家夫妇为他疗伤的叹息声。那是一段令人终身难忘的时光，虽时隔不久，却能燃起自己行将熄灭的斗志。他始终坚信自己是一只鹰，消灭毒虫害鼠的雄鹰。暂时的囚禁岂能束缚展翅的雄心……
　　艾忠正想的出神，突然听到一声沉闷的爆炸声。艾忠寻声望去，只见一号井冒出滚滚浓烟。艾忠心头一颤，匆忙安置好伤者便向一号井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