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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花梁》下、十一、看望梁家老人

作品名称:荷花梁      作者:悠悠岁月      发布时间:2019-08-01 11:29:23      字数:10312

  三年前梁冉华的父母亲回家探亲时,设想要修复梁家老宅。回美国后跟在南洋做生意的三弟商量之后,决定由他们弟兄俩出大头,其他族宗的人自愿出一些,交家里的二哥负责找工匠修缮。
  梁冉华的二伯收到哥哥和弟弟的汇款,就开始寻找能工巧匠。先把宅沟挖深,做好沟沿,外沟沿种了一圈的杨柳和莲树,里宅沟种了各种果树。东厅的坑洼地,挖得与后厅和西厅一样,只是前厅已经划为生产队的耕地。作为责任地分给社员了,二伯跟这位社员商量,他也为难,他说他也只是临时使用权,满了期限要还给村里的。跟村里商量,村里也觉得可耕田是属于国家保护的田,不能动的。东厅属于荒地,可以挖沟。
  经过两年来的努力,前几天,三奶奶回家看到了耳目一新的梁家宅,她说比先前更加漂亮。梁冉华也想正正式式去看看奶奶。三年前梁冉华父母亲回国的时候和奶奶一起吃饭,平时总是去晚芽厂里的时候顺便弯一下,给奶奶、伯父母送点的补品,坐一会就回到晚芽厂里吃饭。奶奶说了几次,下次来的时候,在奶奶家吃个饭,伯母也说乡下家常饭菜还是有的。
  于是梁冉华和黄常衡决定挑个日子,要像模像样地回一趟老家,和奶奶喝一杯,聊半天,把面目一新的荷花梁看个够。
  梁冉华和黄常衡选了八月十五,早早地去县城买了大包小包。到了八月十五,梁冉华要买几捧鲜花,县城里没有花店,打了几个电话,才到人家的花圃里买到。
  红卫奶奶说有点感冒,头痛得厉害,害怕坐车,她说就留下看屋里。
  三奶奶高高兴兴和江河坐在后排,梁冉华开车,黄常衡像搭积木似的把这些东西全塞进后备箱。红卫奶奶也帮着一起把大袋小袋往后备箱里塞。黄常衡说:“红卫奶奶,还是一起去吧,你一起去,正好一车子。难得的。”
  红卫奶奶低着头把一盒月饼左放放右推推,说:“月饼盒子不能压坏了。压坏了盒子就不喜见人了。”黄常衡终于关上后备箱的门,坐到副驾驶室。
  三奶奶说:“红卫奶奶这两天一直有点心神不定,晚上老是翻身,好像有什么心事。”
  梁冉华说:“前天红卫还给她送了月饼,她还有什么心事?她一辈子都在为红卫父子操心。”
  黄常衡说:“前天红卫来过,那么是红卫父亲的事?他关在牢里还有啥事?”
  梁冉华说:“回家了问问她吧。养了这样的儿子、孙子,这个老人也太苦了。”
  今天要正式回娘家,夫妻两认认真真地筹划了数日。到老宅看奶奶,要给奶奶买补品,给伯伯和伯母买件衣服。还有里宅、外宅算了一下一共有几十家,给每家送一点月饼、水果,给每家的老人买一罐乐口福,小孩买一包大白兔奶糖;黄常衡自己不抽烟,还专门买了一条好烟,给宅上和队里的人发发香烟。
  梁冉华把汽车开到港湾镇的沙子路上,沙子路卷起一屁股的灰尘。由于北边涨滩涂,原来潮来潮往的弯港,现在成了内河,而且是一条离长江越来越远的内河;黄岸北边的白浪滔天早已成为上海农场。
  港湾镇的居民再也看不到,昏黄色的潮水裹夹着芦根、枯枝、烂草根哗哗地涌到大石桥,在大石桥的桥脚绕一圈,又继续往南奔去;一两个小时后,又慢慢地退回来,滑过石桥脚继续往北。这时候水流越来越慢,两岸的农民,有的用翻趴捞芦根、枯枝,有的拿着招趴趴芦根、枯枝,有的用一根粗麻绳从河东拉到河西,浮在水面上,拦这些芦根和枯枝。河的两岸堆满了水淋淋的芦根、枯枝,等水沥得差不多了,再用独轮车推回家,捞几天,晒干了一寒三春的烧柴也就有了。
  由于弯港成了内河,港湾镇的水之源也就断了活水,镇上来来往往的生意人早已劳燕分飞,不知去向。繁华的港湾镇失去了天南海北的生意人,从热闹渐渐归于平静,从平静慢慢变得冷落。由于冷落,由于失去了南来北往的人流,糕头店的生意从兴旺渐渐败落,掌柜的只好一批一批地辞退工人,最后把工厂关了,父子俩自己在门店里做一点引引市面。
  到了人民公社时,一切归了公社,父子俩分配到生产队去种田。糕头店并入饮食店。南货店一排的门面,全关了,只在原来住家的房内放几个柜子。卖一些油盐酱醋,肥皂、烟纸,还算有点儿生意。还有茶馆店、饮食店、客栈……也随着人民公社的锣鼓声,先是统统归公社,后来又分出一部分为国有商店。
  没有潮水的流淌,港湾镇的水面逐渐缩小。没有了生意人,靠水吃水的港湾镇居民,被分划安插到生产队,再后来把镇中的水面填了。
  梁冉华的汽车在原来能踩出哒哒声的水上木板,现在填平成晴雨路的沙子路上慢慢行驶。两边的凉棚年久失修,东歪西倒,这里断了跟凉棚柱,摊了一片,那里断了几根椽子,露出一个窟窿。梁冉华把车速放慢,放慢,她努力追寻着那个潺潺流水,正月十五红灯笼在水下扭秧歌的河浜。河浜里有着此起彼落的蛙鸣声,还有那迎风招展的荷叶,翠绿的荷枝上头顶着粉色的荷花。水面上一片又一片的木板上,人们围着转糖机、炒米糕担子、卖海蛳娘姨、和块、印糕摊位、馒头烧饼炉子尽兴地挑选自己喜欢的小吃。
  而眼前没有了河浜,也就没有了蛙声,浜变成了沙子路,两边的店铺都关了门。少数几家开着门的,看上去破破烂烂的,有修自行车铺,上鞋子店,缝纫铺,也是人迹稀少。梁冉华心里升起莫名的忧伤,想起当年看红灯的情景,再看看眼前的破败,不由得脱口而出:“改革开放后,其他地方都在日新月异。我梦中美丽的港湾镇,怎么每况日下呢。”
  黄常衡说:“别感慨了,港湾镇失去了港口,就失去人流,失去了生意。不过奶奶家一度灭迹的荷花,这几年除了已经填平的前厅,东厅和西厅、北厅又种满了荷花、菱角,我们今天正好赶上看荷花。”
  江河说:“摘点菱角回家煮熟了,我带点学校去分给同学吃。”
  梁冉华说:“总算荷花梁这个名宅,还能名不虚传。”
  黄常衡说:“可惜四厅头宅沟变成三厅头宅沟,还有宅沟外圈的榆树在大炼钢铁的时候全砍了。”
  梁冉华说:“听爷爷说这些榆树是他的爷爷种的,当时临海中学扩建校舍,爷爷要砍了这些榆树,被九叔骂得丑死。”
  三奶奶说:“还不如让你爷爷砍了盖教室,倒派点用场,大炼钢铁全白白地烧了,太可惜了,都是好木料。几十年上百年才长成材。”
  江河说:“唉!感叹个啥,这叫做新陈代谢,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要是现在还是过去那样水面上架点木板,您能在上面开车吗?”
  三奶奶说:“大石桥也改成了水泥桥,过去的石桥又高又宽还很滑,汽车没法爬上去的。”
  黄常衡说:“现在没有货船通过,不需要很高的桥了。”
  汽车驶过冷冷清清的旧街,就到了梁家老宅。远远就看见奶奶靠着石狮子,朝着这边盼望。梁冉华把车停在石狮子边上,奔过去包住奶奶说:“奶奶,孙女来吃饭了。”
  三奶奶说:“大嫂,一直念着孙女来吃饭,这下可好,我们来了一车子人。你站在这里,饭烧好阀?”
  奶奶85岁了,身体还算硬朗,脑子也不算糊涂,但是行动有点迟钝了。看着一车子的人,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指着三奶奶说:“早就烧好了,单等你们坐下来吃了。”
  黄常衡打开后备箱,招呼大家都来力所能及的帮助搬东西,梁冉华说一下子拿不下,再跑一趟好了。江河下了车,第一件事去看石狮子,他抚摸着石狮子的头说:“他口里含着个圆球,这个工艺可不一般。我们美术老师说了,内镂空是个绝活。”
  奶奶说:“这对石狮子在梁家门口坐了上百年,只是在人民公社的时候,被他们抬去做了水桥脚。你二爷爷在重新修缮老宅时,叫了七八个人用粗麻绳抬,也没抬起来;后来借了大的神仙葫芦,搞了两天才从沟里弄到岸上,再镶了麻绳,用神仙葫芦平拉到门口,放到原来的坐盘上,还是用神仙葫芦吊上去的。”
  “太太,那么当时他们怎么把石狮子弄到沟里?”
  “推下去比捞出来好弄。”
  “奶奶,这石狮子有两吨重吧?”黄常衡说。
  “听我公公说,当年他父亲从山上买了青石头回来,请了几个石匠在家里凿了半年。”
  “太太,怎么重的青石头,老老太爷怎么从山上搬回来呀?”
  奶奶说:“不晓得,总归用神仙葫芦。”
  “奶奶,开山的人有专门的工具,客户看好了要买那块石头,他们用他们的工具帮你送回家。”黄常衡说。
  “啊呀,我的妈呀!怎么麻烦要花多少钱?”江河说。
  “怎么都站在这儿?快进去呀。”二伯从大门里跨过崭新的门槛来到外门堂。
  “二伯,我们在看石狮子。”黄常衡说。
  “进去吧,进去吧,吃了饭我带你们一间间地参观。”
  奶奶说:“小华,常衡,今天你二伯说要开大门迎接小华正式回娘家。”
  梁冉华抬头看了一下,大门也是新做的,紫黑色的油漆大门,在太阳光里,一晃一晃的,有点像镜子。原来的断痕残壁也修得白是白来,黑是黑,白墙白得青骨嫩嫩,梯踢脚线墨黑墨黑的,一点儿斑点也没有,黑亮油油。门亭和围墙帽子,用崭新的黑色小瓦一盖,中间这个白更加白得娇艳。
  大门两边的脚门,也是新作的,与大门一样紫黑色的,不过是一扇单门关在弓形门洞里,有一种神秘感。大门和小门之间两个刘海撒金钱的壁影,栩栩如生的两个古人,使得老宅尽显古色古香。
  一队人拎着现代包装的礼品,来到前院。一颗高大的栀子花,叶子墨绿墨绿,墨绿的叶子里藏着洁白的花朵。
  “好香呀,这个香味我最喜欢了。”江河说。
  梁冉华说:“二伯,这棵栀子花虽然蛮高大,看上去树龄不老?”
  “你父亲要我尽量恢复原貌,可是原来那棵栀子花,早已被毁于灶膛火柴。我只好买新的,尽量买高大一点。”二伯说:“喏!天井里的那棵桂花树是原来的。”
  “看得出来,她的树干、树皮、那些枝丫都有一种沧桑感!”
  “桂花树因为在天井里,前厅是民办小学的教室,每年开花都好香好香,学生和老师的千求万求下,才保下来的。”
  梁冉华说:“二伯,你辛苦了,你看这些小青砖,这些金鱼缸,这些鹅卵石、这些麦门冬、这些天竺子、这些腊梅……”
  “是呀,现在不好找,我到如皋买来的。还有做这些花坛的造型,我请老人一起来给制图的师傅讲,大家全靠小时候的记忆,你想出一个弯角,他想起一个花格子,画好了再叫大家来看,再根据大家的回忆进行修改。”
  说着话,来到了前厅,前厅的南北各八扇深红油漆的门,两扇一合全敞开着。上边刻着古人和花草,下边镶嵌着木纹线条,梁冉华穿着高跟皮鞋的脚,踩进前厅,发出咚咚响,她低头看了一下,说:“还是原来的方砖架在小青砖上。”
  “哪里呀,全是新买的,这里办过民办学校,后来大跃进的时候又把砖头挖出来盖猪舍,到现在几十年过去了,哪里去找呀。还有屋里这些屏风、壁画都是冒充货。”
  “景泰蓝檐口的花鸟倒蛮逼真的。”黄常衡说。
  二伯说:“骗骗你们这些外行没问题,那八跟红柱子倒是原来的,只是重新油漆了一下。”
  “二伯,这些太师椅、八仙台也是新买的罗?”
  “那当然罗,我到扬州去定做的,全是酸枝木的。包括两个中厅里的茶几、椅子,都是做得和原来一式一样。”
  “别说了。让常衡、小华进屋歇息,姐姐和妹妹早已经到了,进屋去说吧!大家难得在一起吃个饭。”不知道二伯母什么时候也来到前厅,敏捷地用左手接过三奶奶手里的马夹袋,右手臂伸拉着梁冉华。
  一会儿晚芽和梁能刚带着盼盼也来了。梁冉华把给他们家的一份拿出来给梁能刚,晚芽哈哈一笑说:“妈咪,您给梁家老宅的人送礼就得了,还给梁能刚干嘛?”
  “能刚的爸爸妈妈不也是我的长辈吗?还有盼盼不能看着别的小朋友收到礼物,就她没有她不会难过吗?”
  “妈咪想得真到家!盼盼,过来谢谢姥姥!”
  “谢谢姥姥!姥姥我昨天刚收过您的礼品,今天又收您的物品,我是双丰收呀。”盼盼朝院子里的小朋友做了个鬼脸,正好看见小红过来,就飞出去和小红勾结搭背。
  “喂,盼盼,吃好中饭,我们坐船看宅沟里的荷花,你去吗?”梁冉华说。
  “江河舅舅去吗?
  “去呀!怎么新鲜的玩意为什么不去?我还要摘菱角呢,我的同学晓得我太姥姥家种菱角,都要叫我带点给他们吃。”江河说。
  “那我也去。不过我要先去看看小红家的魔方。”盼盼与小红一蹦一跳地走了。
  “等一下。”梁冉华又拿出一个马夹袋说,“小红,这个乐口福给你奶奶,这大白兔奶糖给你,还有月饼和苹果也带回家。”
  小红低着头,偷偷地笑着象征性地动了一下手,又像伸手去接马夹袋,又像怕马夹袋弄脏手似的弯曲着伸到一半停下了。梁冉华把马夹袋套在她的手上,在她的背脊上轻轻地拍了一下说:“小红比盼盼大吧?”
  “大我五个月。”盼盼说着拉着小红出去了。
  小红抬起有点红印的小脸说:“谢谢姑姑!”然后低头看着马夹袋,逃也似的跟着盼盼出去了。
  晚芽说:“盼盼,去去就来,马上要开饭了。”又对着两个孩子的背影说,“乡下小囡有点害羞。小红的父母亲节省得要命,平时不买苹果和奶糖的。孩子看到了大白兔奶糖和苹果,心里一高兴,反倒难为情起来了。”
  梁冉华笑笑,没有说话。
  奶奶坐在堂屋里和黄常衡说着话,堂屋也粉刷一新,不过堂屋的10扇门都是原来的,两扇后门。八扇前门,中间两扇大门,大门两边各一扇不动的门,东西两边各有两扇合扇头门,比中间的大门小一点,中间的门槛最高,两边的矮一点。堂屋的门没有雕花,都是厚重的实木门。堂屋前的这个庭院里花草也少一点,只在中间放几只鱼缸,当然鱼缸是修缮时根据大家的记忆的式样,发动族宗人去觅来的。庭院里人字花纹的小青砖也是新做的。
  奶奶说:“常衡那,你们退休了,以后有时间就来家里住,爷爷书房上边的小楼现在也修得和过去一样。从书房里的小木梯上去,就是一个非常洋气的欧式房间,欧式的红木三门橱,门上装有像人高的穿衣镜。雕花的欧式梳妆台,欧式的皮床,羊毛地毯。这是爷爷去南洋做生意时,在货船上带回家的。从朝东的大玻璃窗向外看,院子里的花草,金鱼缸的鱼儿,都看得一清二楚。”
  黄常衡笑笑说:“这个小楼,倒像个小姐的闺房,让侄女住那儿最合适。我们自己有汽车,来去方便。现在退休了,孩子们也大了,我们可以经常来港湾镇玩,看看奶奶,听奶奶讲荷花梁的故事。奶奶,荷花梁真的非常有故事耶。”
  奶奶说:“奶奶老了,记性不好,但是老底子的事倒记得蛮好的。比如梁家宅在港湾镇与赵家有联姻亲,龚家的女儿嫁给我们梁家的状元郎。”
  “奶奶,梁家出过状元?”
  “没有,我们港湾镇的人把在临海中学考试得第一名的,就叫做状元郎。”奶奶嘿嘿一笑说,“是假状元,也不是假的,是我们临海县的状元郎。”说着站起来,抬头看东山墙的一排遗像,用手指一个一个点着,又说,“常衡,你来看,就是从南边数过来第三个,我都没有见过,应该是你们的元太太吧。”
  黄常衡抬起头细细端详着这排遗像,绝大部分长衫马褂,小瓜皮帽子。也有西装领带,梳着西装头的。奶奶说的那个状元郎,也是西装领带,还带一副黑边眼镜,看上去不太老。于是问道:“奶奶,您说的那个状元郎的遗像,看上去非常年轻,他那么有才,死得怎么早?”
  奶奶说:“他是医生,这年有一种怪病在港湾镇传染得快极了,死了好多人,他正好回家来。就一家一家地给人家看病,虽然治好了好多人,后来他自己也染上了,女人回家把他送到上海医院治疗。他一定要把自己看病得出的治这种病的方法和药方纸传给一个人后离开。那时候大家都非常害怕,一时没有人肯接替,他只好坚持不回去。直到上海派了医生来,他才回去治疗,烙下病根一直要复发,年年复发,到50岁的时候还是这个病要了他的命。”
  “太可惜了。奶奶那么他的后代,现在是那一支。”
  “女人带着孩子出国后,没有回来。”
  “奶奶,爷爷去世的时候年纪不算很年轻,照片怎么也那么年轻?”
  “退休以后也没有拍过照片,还有他走的时候书房里的书和诗画包括他的留影,全都被红卫兵抄家抄走了。这张照片是你岳父哪里弄来的,也就是他最喜欢的那张,一直用小相格子撑在书桌上的那张。”说到这里,奶奶从斜襟夹袄的旁边抽出一条手绢,擦着眼泪。黄常衡立刻转移话题。站起来说:“我把桌子排排好,一会儿伯母、姑妈要搬菜来了。”
  奶奶一只手上传下来的人,加上晚芽一家三口和三奶奶,也坐了三桌子人,奶奶说还有老大和老三两家,老二的两个大孩子在外地也没回来,全回来了,得排五张桌子。伯父说:“所有小辈全到齐,五张台子坐不下的,恐怕要搬到中厅去。”
  奶奶说:“还是老规矩能喝酒的坐在一起,不能喝酒的坐在一起。”
  姑妈说:“打乱了坐闹热,会喝酒的会吹牛。每桌放个把会吹牛的,让大家笑笑,开心开心。”
  吃完中饭,梁能刚和晚芽要回厂里去。梁冉华和黄常衡没事,就带了两个小孩去采菱角。
  梁冉华说:“我小时候和爷爷坐在大木脚盆里去摘菱角的。”
  “后来阿爸买了条小船。这次重新种了荷花和菱角后,我也去定做了这条小船,小船坐的人多,也比大木盆稳定舒服,调头也方便。大木盆有时候调头不过了,要跳下水去推的。”二伯一边说一边解开了水桥脚上的麻绳,黄常衡、江河、梁冉华抱着盼盼一起坐进小船里,黄常衡负责撑篙子,二伯用手做着个喇叭放在嘴上喊着:“小华在后面掌舵,不然小船只是在原地转。”梁冉华放下盼盼,坐到船尾轻轻抓住了一个木把手,小船慢慢地朝宅沟中间淌去。
  小船在荷花中轻轻地滑着,像小阳伞似的荷叶,柔柔地从小船旁划过,高一点的叶子从脸上划过,从头顶上划过。黄常衡提起篙子,水珠子滴落在荷叶上,滚了几下轻轻滑到沟里,滑到小船里,滑到脸上,江河说好舒服呀。粉色的荷花安静、清透,有的羞嗒嗒地躲在大叶子下,有的一定要伸到大叶子上面,看看天空,看看沟边的柳树和莲树等。外宅沟沿的柳树和莲树,茂密的浓绿围着宅沟里的浓绿,柳树垂下的枝条,微风吹过,在荷叶上佛来佛去,发出轻轻的丝丝声。梁冉华说:“原先外沟沿长着很多又高又大的榆树。因为榆树长得慢,二伯就先种点杨柳,中间插种榆树,等到榆树长高了,就淘汰柳树和莲树,恢复原貌。”
  盼盼摘了一朵好大的荷花,坐在船边上,把两只脚伸到水里,踢来踢去,一群大胆的小鱼好奇地游过来,围着她的脚转。
  黄常衡哈哈大笑着说:“我们划着小船穿行在荷花丛中,像洪湖赤卫队。”说完又岔开嗓子唱起来,“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呀,洪湖岸边……”
  江河把手指放在嘴上说:“别大声说话,破坏了这里的宁静。妈咪,这里好静好静,我觉得到了世外桃源。您听,风吹柳枝划过荷叶,那个丝丝声,就是天籁之音。”
  梁冉华把头靠着木把手,做出细听的样子,说:“还有鱼在伴奏,你们听‘呗’‘呗’‘呗呗’,像吗?”又侧过头对黄常衡说,“想唱就唱吧!”
  “小赤佬要听天籁之音,其实嫌我唱得不好听。”黄常衡嘿嘿笑着说,“我也晓得咯,老子天生不会唱歌。我们还是请出小天使盼盼表现一个。”
  盼盼说:“这里又没舞台,怎么表现呀!”
  “不是叫你跳拉丁舞,你少先队合唱队学了那么多的歌,就唱歌好了。”江河说。
  盼盼说:“小舅舅刚才还嫌外公破坏了宁静,这会儿叫我唱歌,不是在给我下套吗?我不唱!要唱舅舅自己唱,那才叫自己打自己的脸。”
  “不唱算了,我从上海买了好多的图书,你像看吗?”
  “那要看你肯不肯借给我,你愿意借给我,我就要看。”
  “哎呦,盼盼讲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像个大人。”黄常衡说。
  “我都上小学一年级了,马上要带红领巾了。外公总是小看人。”
  欢声笑语撒满了荷花宅沟里。小船从西厅转到后厅再到东厅,他们摘了好多的菱角,还抓了十几只虾,两条鱼。满载而归把小船靠到水桥边,黄常衡拎着两网线袋水淋淋的菱角,江河捧着虾和鱼,虾在手心里蹦着,一会儿一只虾蹦到地上,一会儿又一只虾从江河的指尖滑下。梁冉华跟在后面一路捡过来。盼盼吵着要烧虾吃,奶奶说中午不是也有虾吗,她觉得这些虾是她的小脚引来的,有她的功劳。
  热热闹闹吃过晚饭,天也黑了。三奶奶到自己屋里拿了点零碎也和大家一起回家。三奶奶这两间朝西屋,也修缮一新;不但外墙面由族宗统一刷白,屋里的墙面三奶奶也请人刷了一遍涂料,旧的木头家具重新油漆一遍。梁冉华说三奶奶的房间像个新人房头。三奶奶说,打我进这个家门,这些家具就已经旧得像白身的一样了。现在你三爷爷平反,政府补给我一笔钞票,我也恢复了党组织,恢复了公职,每月有退休工资。这两间装满我泪水和叹息声的房子,也要让他高兴高兴。
  “三奶奶,您回到梁家时好漂亮,那时候我还小,跟着大人都来看新人。”梁冉华说。
  “我第一次回梁家,从此就和你三爷爷生离死别。”
  “我记得,三爷爷带着一副眼镜,白衬衫的领子里打着领带,黑皮鞋。三奶奶剪着一头短发,穿着粉色带有小花的连衣裙,像个女学生。”
  “那时,我只有24岁。”三奶奶从梳妆台上拿过一个小相格子说,“这是我和你三爷爷在上海上学时的照片。后来我们一起去了延安。”
  梁冉华接过相格子细细端详着说:“三奶奶,我第一次看到你和三爷爷的合影,以前?”
  “以前,谁敢拿出来,你三爷爷被……他送我回家出去后,就出事了,说他是叛徒呢。现在平反了,我才把这张小照从箱底翻出来,你看都泛黄了,还有这些地方反白斑,旁边的景子已经看不清楚了。”
  “三奶奶把张小照带着,我们上车走了。”
  “小照不带,都旧成这样了,我拿两件夹衫就走。”
  看了焕然一新的荷花梁,大家都很兴奋,一路上七嘴八舌的聊着聊着就到了家。可是,家里怎么黑咕隆咚的,梁冉华心里想,红卫奶奶不会怎么早就睡觉吧。三奶奶说也许她身体不好,不等我们回家就睡了,可是知道我们要回家的,门灯总得开一盏吧。梁冉华停下车子,黄常衡先下车去开门,发现铁将军看门,这是怎么回事?红卫奶奶平时也不串门的,江河说平时家里人多热闹,今天突然一个人在家,觉得冷清,就出去走走。
  “咳,咳,咳……”大舅舅的咳嗽声由远而近地过来了,黄常衡迎过去,正要开口,大舅舅先说,“红卫奶奶回家了,你们的车子刚开到横路,她就到北宅来了。她说借了你们好多钱,她回去想法去了,恐怕今天来不及回来,把钥匙送到我家里。”
  梁冉华、黄常衡听了有点莫名其妙,红卫奶奶只是在这里吃一口饭,她有时候逢年过节了,还要去买点菜回来,何时借我们的钱。
  三奶奶说:“像我这么多年自家屋里不开伙食,都是吃你们的,要说欠,我要比她欠得多得多。”
  黄常衡说:“啊呀!三奶奶,您对这个家的贡献大得比天高比海深,要说欠,只有我们欠您三奶奶的太多太多。没有您三奶奶给我们的帮助,就没有我黄常衡,也没有我们今天这样安居乐业的生活。三奶奶您比亲娘还要亲。”
  三奶奶说:“你们待我比亲儿女还要亲,一直把我当个老爷一样的侍奉着。我心里最清楚了。你们对红卫奶奶也好的不能再好了。她为什么不辞而别呢?”
  梁冉华伸出双手交叉摆了两下,说:“好了,不说了,不说了,两位奶奶对我们家的贡献,我们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些话现在不说了。大家想想看,红卫奶奶到底为了什么而不辞而别呢?”
  大舅舅说:“她欠了你们的钱,想法子筹钱还给你们。”
  “要筹钱还我们?也用不到不辞而别,晃且她也没有欠我们的钱。”梁冉华说,“我们出去的时候,本来叫她一起去的,她说感冒了坐车要晕车的。所以一个人留下来。而且她也知道我们晚上要回家的,她有事总得等我们回家了再走。什么急事?也不差这一天半载呀!”
  “妈咪,这么晚了,先洗澡睡觉吧,说不定明天一早红卫奶奶就回来了。”江河打着哈欠说。
  “是的,站在这里也理不清头绪的,进屋去洗澡睡觉吧。大哥你也回家休息吧!大嫂最近好吗?”
  “她还是老毛病,用脱点铜钿好一点,平时在屋里一样不要伊做个,单吃饭还嫌吃力。”大舅舅摇摇头,用衣袖擦了擦鼻子说,“那么我先回去了,你们也早点弄弄睡觉,时间不早了。江河明天还要上学。”
  “大虎媳妇怎么样?”黄常衡又说。
  “大虎媳妇到蛮好,自从那次大看了一看,到现在没有再发过病。常衡你帮他们弄了个水果摊位,买卖水果比种田的进账要好得多;所以大虎一家倒好过了,就是你大嫂……唉!不说了,我走了,我走了。”大舅舅背着双手转身要走了。
  梁冉华说:“江河,你送送大舅公,常衡拿一袋菱角给大舅舅。”黄常衡从后备箱拎出一马甲袋菱角递给大舅舅。回头开了堂屋的门,把梁家亲戚送的农产品,从后备箱里拎到堂屋里。梁冉华到卫生间去开热水炉子。
  “我去烧点开水,喝了酒,吃了那么多菜,喝点白开水吧。”三奶奶一边说一边拿了厨房的钥匙出去了。一会儿拿了两把热水瓶回来了。
  “怎么啦?”黄常衡问。
  “两只热水瓶都是满瓶,看样子是红卫奶奶走以前,烧好了出去的。”
  梁冉华说:“红卫奶奶知道我们回来要喝开水的,所以她烧好了开水才走的,这个老人想得真周到。这么好的老人,她的儿子媳妇做啥要遗弃她呢?她不辞而别一定有什么为难事,是我们不细心,没有关心好她。”
  三奶奶说:“是的,她的命比我苦,她虽然有儿有女,却没有人接受她,我是没儿没女,我待在这里比有儿有女还要有福气。她和我一样待在这里;可是,她还要担心红卫,担心红卫的亲爹。家里的儿子所以要遗弃她,就是嫌她样样事体都向着大儿子。”
  “那也不能这么说,她摊上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孙子已经很苦了。她也是没有法子呀,自己的亲娘总归要管的,怎么能说她向着大儿子呢?”黄常衡说。
  梁冉华说:“三奶奶,早晨您说红卫奶奶晚上老是翻身睡不着,她跟您说点什么吗?”
  “没有,我觉得她偷偷地哭了。我问她身体不好吗?她说不是。”
  “我们没退休时,放假时回家来,见她蛮好的,烧的小菜也很好吃,也跟我们讲讲她街坊的故事。现在感觉她总是闷闷不乐,不声不响,问她什么,她笑一笑回答一句,不问她,她一天到晚不出声,是不是我们回家了,怕我们要说她什么,她觉得拘束。”
  “不是的,晚上睡不着,白天呆呆地想心事,也就是最近几天。”三奶奶若有所思地说:“好像从红卫送月饼来以后才这样的。”
  “红卫又闯什么祸了?”
  “妈咪!”江河从北宅回来了。
  “江河把舅公送回家了。”
  “妈咪,舅公说红卫奶奶问他,阿晓得啥人要买房子吗?”
  “她要卖房子?卖那处的房子?红卫家的?还是她自己的街面房子?”
  “不晓得,您去问问舅公好勒。”
  黄常衡说:“今天很晚了,舅舅也睡了,我们快洗洗睡觉吧,明天早起问也一样的。”
  黄常衡和梁冉华玩了一天,确实也很累了,于是回房洗澡,准备睡觉。梁冉华洗完了,黄常衡去洗澡。梁冉华穿了睡衣,把罩衫袋里的皮夹子拿出来放回抽屉。她打着哈欠拉开梳妆台的抽屉,一张练习簿上撕下的纸上,歪歪斜斜写着一行字:我对不起你们,抽屉里的2000元钱是我拿的,我一定要还给你们的。
  虽然没有落款,梁冉华一看就知道一定是红卫奶奶写的。汗珠顷刻从她的额头淌下来,她用手轻轻敲着胸口,来到浴室门口给黄常衡看。黄常衡三下两下擦干了身上的水,回到房间,打开宝贴盒,数了数钱,少了2000元。
  夫妻俩先是心跳加快,渐渐平静下来后,决定这件事谁也不告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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