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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在路上

作品名称:长漂泊      作者:墨黎      发布时间:2019-06-23 21:08:01      字数:5618

  当罗学英终于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公交车上下来,天已经完全黑了,时间是晚上十点。拖着行李箱,学英从东门进校,路两边是两排高大的树木,夜色里看不清是什么树种,红色的欢迎新生的横幅醒目地四处拉着,空气里残留着热闹的气息。到了宿舍楼这面,许多女孩子端着洗脸盆和或挎着红的蓝的篮子,穿着极其暴露的衣服三三两两成群地走着,笑声、谈话声朗朗地向学英飞来。学英在一个正在收拾货物的摊位上停住脚步,犹豫着。正把一个插座放进货箱里的男人抬起头来,向学英爽朗地说道:“同学,要什么自己看啊,我们马上下班了,你快点选。”学英把脸一红,以几乎仅够对方听到的声音说:“叔叔,我不买东西。我想问一下,女生寝室1号楼怎么走?”那人这时才放下手中的东西,笑了一下:“没注意,你拖着行李箱,才来吧?”男人说话的同时用手指了指学英的身后,“那不是?”他补充说。学英也笑了笑,向男人鞠了一躬道谢,又往回走。走到门口,只见门楼上写着“晨曦楼”三字,门口站着一个穿着制服的中年女人,正望着外面。很明显,她已经看到了学英。学英走向前去,向女人打了招呼,“阿姨,您好!请问这里是女生宿舍1号楼吗?”学英问。女人的脸上瞬间绽开了笑容,“怎么这么晚才来呀?”她问道,同时转身带着学英进去了,到值班室核对了信息,给了学英一把钥匙,将她领到了119室。“你是在学校买的床上用品还是自己网上买的?”女人看了一下学英,瞬间明白了学英的处境,因这样问道。“在学校买的。”学英说。“来这么晚,管事的人都下班了呀,没有钥匙……”女人自言自语地念叨着。学英也觉得有些犯愁,大脑开始盘算起来。“这样吧,你先等一会儿。”女人说完自顾自走了。
  学英拿钥匙开了门。推开门,三个室友正热闹地讨论着什么,忽然都不言语,盯着站在门口的学英。“哎呀,欢迎欢迎,我们寝室全部到齐!”在窗户边的黄衣服女生脱口而出,与此同时,一个皮肤白皙、穿着薄裙的女生站了起来。“哈喽,你们到得好早呀!”学英局促地招呼道。“我昨天到的。”“我今早上到的。”“我今天下午到的。”三个人自觉地报着各自到的时间,又向学英问长问短说了一会儿。学英从穿薄裙的女生手中接过一把画着学校地图的纸扇,又出门去找宿管阿姨。
  “同学,等一会儿啊,我联系了大活那面管钥匙的阿姨,她马上就过来。”果不其然,宿管阿姨说完没多久,外面就有人喊。“什么事?我刚到东门准备回去了,还好你喊得及时。”那女人骑在电动车上,热情地大声说着。“那也是这学生的运气。”宿管将学英往前送了一步,“你同那阿姨去领床上用品。”她说。
  半个小时后,学英抱着成套的床上用品出现在寝室。三个室友相帮着,不过十分钟,一张简陋至极的床就收拾好了。学英心头一暖,向她们说了谢谢,还想问点其它的,却发现大家又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表现淡淡的了,只得问了哪里买洗漱用具,拿着地图出门了。
  十二点多,学英终于躺在了床上,这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很快就入睡了。但是学英睡得并不深沉,早上五点,她就被外面的鸟鸣声吵醒了。睁开眼,一束阳光注入纱窗,学英觉得诧异,见天亮了也不再多睡。
  学英约了从家乡过来的一个男同学,两个人在校园里逛着。半日下来,发现两个人性情不对,心里不是很惬意。下午三点,新生被通知集合领军装。领军装时,年轻的辅导员指挥着几个学生给新生们发放军装,同时用她的眼睛打量着这些来自不同地方、不同家庭的孩子。很明显,才从她手里领军装的学生家境都是比较好的。有一个穿着超短裤、上身的衣服松松垮垮搭在身体骨架上的女生看起来并不好管,全身透露着放荡不羁的气息。及至到了罗学英,辅导员一眼看出了罗学英眼中打量周遭、满眼不适应的神情来,再细细地看,只见学英穿一件窄小的白色短袖,露出她不大不小的黑胳膊来;下半身则配了一件带着自家手工缝制印记的纯蓝色布裙,裙子末端处绣了一株腊梅;脚上穿一双小巧的帆布鞋,配上白色的棉袜,一副乖巧娴静的模样。学英漆黑的头发梳向脑后,皮肤黑黝黝的,一看就是饱经了太阳,但配上她纯净的面孔,处处得着太阳的气息,越发淡素可爱。辅导员对着学英笑了笑,算是一种招呼。“明天早上七点准时集合,可不能迟到呀,今天先熟悉熟悉环境。”辅导员对学英说。学英这时只有礼貌的一个微笑和清浅的回答,她早已经被辅导员的眼神打量得极不好意思了。次日开始,学英和所有新生一起,参加了为期二十天的新生军训。军训结束后不久,就投入了紧张的学习生活中,至于偏远地区的教育与沿海城市的教育之间的落差所带来的割裂自不必说,学英在计算机和英语两门学科中倍感压力,而来自同学的嘲笑,更叫她觉得心有不甘,要改变这种状况。
  然而,逆来的,顺受了;顺来的,对学英来说,却是没有。
  学英的大学生活如火如荼地向前走着时,她的身后,生活又伸出它那无情的双手来。
  自学英上大学去后,祖豪的手是越发舞得厉害了,已经连正常的吃饭都完成不了,杨巧慧趁庄稼地里闲下来,带着祖豪上县城看病。杨巧慧将家里的牲畜托付给孩子们的奶奶,次日母子两人一早就从家里出发,中午到了城里,吃了午饭便到医院去。下午三点,年轻的医生微笑着把罗祖豪请到了桌前,拿起祖豪的手看了看,又将一些仪器在祖豪的嘴里、心脏各处测了测,一边跟祖豪拉磕儿,问东问西的。
  “大夫,我儿子的病……”杨巧慧见医生专心扯闲篇,觉得有必要提醒他一句。
  “这病……”医生皱了皱眉,又展开眉来,问道,“以前有做过手术之类的吗?”
  杨巧慧急忙道:“好几年前动过左脑。大概……大概……呀,六七年了吧……”这时算着时间,又猛地慢了说话速度。同时用手示意祖豪将头转过去,便去撩开祖豪的头发,快速说,“医生你看,这块,这块地方以前给动过,还取了十几块脑骨出来,孩子小,现在都不怎么明显了。”杨巧慧为这意外的发现笑了一下。
  医生听到这儿,也就势拨开罗祖豪的头发看了看,只见罗祖豪的头上果然有一个若隐若现呈半圆形的线路。“以前是什么原因动的手术?”医生问。
  “哎!”杨巧慧叹了一口气,说,“这不都是那时候小,从秋千架上给摔下来弄的……”说着眼睛有些湿润。
  这时医生点了点头,又问:“当年做手术时医生有没有交待要注意什么?”
  “注意什么?”杨巧慧想了想,犹疑着说,“那时只说要注意点,不要干活,也没让他干……”就这样断断续续地问了许多,最后让罗祖豪去做了B超。
  第二天拿到了检测结果,医生皱着眉看了许久:“这手术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没什么问题。不至于是后遗症……”年轻的医生拿着毫无问题的检查报告一筹莫展。最后还是犹疑着开了张药方递给杨巧慧,说,“这要去药房里拿。适量运动运动,跑跑步,吃这些药试试看,一个月后再来检查一下。”
  杨巧慧带着罗祖豪去开了药拿回家去,一个月后没有什么起色,反倒是加重了。不得已,只得再去县医院。
  “我们检查不出来是什么病,要不你们去市医院看看?”医生无可奈何地拿着单子对杨巧慧母子说。母子两人只得去市医院。到了市医院,医生也没说是什么病,给罗祖豪办理了住院手续,日日把些药和盐水给罗祖豪用着,后来有一个出车祸的病人来了,没有床位,又给罗祖豪办理了出院,开了个药单,母子两人又提着大袋的药回家。
  如此这般,母子二人在医院与家之间往返。这时节庄稼地里已是一片金黄了,杨巧慧从心里感到一阵又一阵无可奈何又无以言传的悲伤。
  “喂,妈,最近家里还好吗?”这一日罗情英打电话给杨巧慧,开口就这么问道。电话那头有一小会儿的沉默。“还好。就是毛仔不大舒服,又休学了。”是有些哽咽的声音,如鲠在喉。杨巧慧觉得胸腔中有一股气憋得慌。“毛仔休学了?妈,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毛仔检查出来不好?”情英心急地问。又紧着说了些道理,“妈,爸爸走了,你没有谁可以商量,我是家里的老大,而且我也二十多岁了,按理,早不该靠着你问吃的问穿的,但你还是继续供我读书。我心里很过意不去。现在你一个人应付不来这家,我有责任和你一块儿,去支撑这个家。”情英说。“情英,妈知道……”杨巧慧这时在电话旁边用手偷偷擦了眼泪。“妈,”情英的声音也哽咽了,她在心里一边权衡着,一边对杨巧慧说,“学籍可以保留两年的,以后我家有钱了我再回来读书。我先休学回家,带毛仔去看病。你先把家里庄稼收进来。我们农村人靠的就是地里那点东西,迟了烂在土里……”情英这时想到自己曾经的梦想,心里怅惘顿起。母女两人抱着电话打了近一个小时。第三天,也就是十月的一个星期六,情英拖着沉重的行李箱,从她好不容易努力争取到的大学回到家里。她和母亲坐在沙发上彻夜长谈,谈到后面,两人终于达成了一致。凌晨五点钟,圈里的公鸡报告了黎明的到来,杨巧慧刚好将情英揽进怀里,压抑着声腔说:“我的苦命的情英啊——”“妈——妈——”情英心里酸痛起来。
  两天之后,是一个无比晴朗的星期一,从早上起,鸟儿在林间就喧闹个不停,空气也是热的,早上的露水经热过早地蒸发掉了,四周孕育着蠢蠢欲动的沉默。
  “妈,那我和毛仔走啦。”情英放下手中的梳子,转过身对她母亲说道。两姐弟出门,沿着弯弯的小路走远。几年前尚是狗崽儿的K君,这时也迈着它中年的步伐,依依惜别地将两人送到村口的核桃树下。
  到了下午,姐弟两人终于到了省会贵阳,又坐公交到贵阳市第一医院附近,当晚找了一家旅店住下来。第二天一早,起了个绝早,姐弟两人在一家看起来较为洁净的早餐店吃了油条豆浆,就去医院挂号。挂完号,检查了几个项目,要去另一幢楼检查血液,复又出来。
  两人走到门口,另有一人也同时走进来,三个人大有抢电梯门的姿势,便都退了一步。情英抬头一见,吃了一惊,心里想道:这人好让人想亲近!随即脸“唰”地红了起来,又暗暗骂自己:“啊呸,乱想些什么呢?”这样想着时将头一低,走进电梯里去。那体型微胖的高大男孩子也走了进来。情英便连耳根子一起绯红起来,在电梯中以她自己都不察觉的动作偷偷往祖豪身后挪了一挪。是了,原来这几年祖豪的身个儿猛地拔高了,站在情英与陌生男孩子之间,完全可以把他姐姐挡住了。只可惜长个儿不长肉,多灾多病的祖豪瘦弱不堪,这样的一个个子,却不能使人想到“伟岸”两个字,若是有稍狂的风,倒怕他给风带了去。不过,这时的祖豪低着头,他的双手在身侧自己舞动着,十根手指开派对似的跳着舞。陌生男孩子往他们两姐弟看了一眼。祖豪将双手慢慢地插进荷包中去,情英也正抬头。两束目光相遇,情英怔了一下,复又低头。
  没过一会儿,姐弟两人从电梯里走出去,到检查血液的医生面前。整整一天,他们都在医院上上下下,各个部门跑动着。到了晚上,两人又到旅店住了一晚。第二天去拿检查报告时,医生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下罗祖豪,语气冰冷地说:“我们怀疑是手术后遗症,如果家属同意,建议留院观察,便于用药。”于是下午三点不到,医院将祖豪安排到了第一住院部六楼的一间病房里。
  刚走进病房,情英就注意到了背对着她的那个高大雄伟的身影,便笑了一下。
  “姐,”情英听到叫,便将思绪收回来,祖豪的身子抖跳了一下,说,“要不不看了吧?上次和妈出来也是这样,总是住院,输液,吃药,也不见好,钱却是几百几百地往外面掏,家里哪里有那么多钱……”眼泪顺着祖豪的脸流下来,祖豪于是转过身去了。情英心里难受,但她含着笑将祖豪的身子掰过来,说:“毛仔,你别傻。你想,妈怎么可能不把你治好,我又怎么能看着你这样?你……你别怕家里没钱……”情英思及家里的故事,父亲薄命,群英比父亲尤甚,毛仔又不能周全妥帖,自己一身二十有余,尚不能为母亲担荷重负,想到这里,情英心里一苦,只得继续说一句,“总会好起来的,要相信……”便伤感起来,不觉也泪眼朦胧,再不言语了。
  情英任祖豪哭了一会儿,因医生说六点才来给祖豪输液,待祖豪停住难过,不好意思地看着她时,便拉着祖豪到外面去。到了五点,情英觉得肚里饿了,问要不要去吃饭。祖豪低头盯着自己跳动的手指,好大一会儿,才摇摇头,那泪便在眼眶中打转了。情英心里一疼。“走,我们打包带回去吧。”情英笑着说。见一家吼着“阳光套餐,九菜两汤,十元一人”的快餐店有许多人,菜又多,便走进去买了两份。祖豪在外面等着。
  “走吧!”约莫四五分钟,情英提着盒饭从店里出来。姐弟两人走进医院中去。情英捧着盒饭坐在病床沿吃,祖豪把凳子移到床边的小桌子边,将饭盒安稳了,才如一个才学会吃饭的小孩子一般,米饭菜蔬赶得四处都是,抛在外面的多,进入嘴里的少。吃了一会儿,将筷子猛地摔在地上,说:“我不吃了!饭都吃不进!我有什么用?”说着抖动着他的肩膀,只顾哭起来。情英含着一口饭只是一怔,旋即吞下去,忙放了饭盒,有些不知所措,犹豫了一下,笨拙地抱着祖豪:“毛仔,别这样想,会没事的,会没事的……”祖豪在他大姐的怀里越加哭了起来,情英又说道,“这家不行,我们再去别的地方,总能治好。你不要灰心,慢慢的,总会没事的,都会过去的——”
  等到那个陌生男孩子扶着一个中年妇女进屋来时,情英正用筷子夹着菜喂祖豪。因见了生人,祖豪摇了摇头,再不肯吃了,“我不吃了。”祖豪看着送到他嘴边的菜说。情英也斜乜了一眼见过几次面的男孩子,低着头,因见也吃得差不多了,便不再勉强,起身收拾餐盒。
  “姑娘,”中年妇女在男孩子的帮助下慢慢躺着,嘴里喊出口来。情英回了句:“嗯?”她便问道:“这小伙子是你什么人?是生的啥病?咋也没个大人?”说话间情英已经收拾完了,因回答说:“嬢嬢,这是我毛仔。家里现在地里要紧,大人没空,我带毛仔来看病。这不早先我妈带着跑了快一个月,吃了许多药也不见好,我替妈带弟弟看病。”中年妇女听了,只点着头,含笑说:“倒是不容易。”情英见她起坐略有些困难,也问:“嬢嬢,你又是哪里不好?住院后好些没?”“好些了。也不是什么大病,吃吃药,吊几瓶盐水,大抵也没事了。”中年妇女有些掩饰地说。慢慢的祖豪和那男孩子都加入了谈话。祖豪是淡淡的,有一句没一句,自言叫宋彬的男孩子倒是十分健谈。直到给祖豪打针吊盐水的护士进来后,病房里才安静下来。
  等祖豪睡下后,情英心情沉重地来到走廊尽头,宋彬也轻步朝她的背影走过来。情英手倚在窗沿上,往高处眺望着。这时候天上一轮明月刚跳出黑云,洒下浑浊的光亮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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