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隐杀（第四章）４

　　
　　十年前，艾日豪正当壮年，生意场上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从德安府到省城，又从省城到江南诸县，到处都有他的生意分店。起先做的是水果生意，后来因保鲜问题就改为海鲜，他先从上海收购，然后分派自己的网店进行销售，着实大赚了一笔。中日战争爆发后，他一度关门避祸打数月之久，本想在本县开几间铺子保障生活来源就行了，不曾想一位商场的故友邀请他做皮货生意。艾日豪本来已经推辞，却经不住朋友的再三纠缠，也就答应了。后来，艾日豪每每想起此事时心中懊悔万分。的确，他数年来的商场打拼挣下一份不菲的家业。家庭也是和谐完美，与娇妻贵子相携出入，可谓春色融融一帆风顺。然而天有不测风雨，人有旦夕祸福。就是那一年，他与朋友合股做的皮货生意在经过安徽地界时突然遭遇一伙山匪的劫杀。原本是赊财免灾的事，却不料朋友放了暗枪打死了一名山匪，由此招来了杀身之祸。皮货全部被抢，朋友也被山匪杀了。艾日豪在逃命过程中失足跌下悬崖摔断了两条腿。不幸中万幸，他捡回一条命。在大山的七天时间里，他几乎命悬一线。当他彻底绝望的时候，一位上山采药的中医把他救了下来。经过那次打击后，艾日豪性情大变。常常无端发火，摔东西，骂人。好在妻子贤淑，她知道丈夫的苦痛，故而处处迁就。尽管如此，矛盾还是不可避免的发生了。艾日豪修养将息一年后终于可以下地走路了。就在这时，他突然向妻子提出要一个孩子。妻子开始给他讲道理，妻子说生肯定要生，但不是这个时候。艾日豪当时就怒了，他说生孩子还要认时候？妻子继续开导丈夫，说现在忠儿还小，等他再大一些吧。艾日豪吼叫说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不行，我马上就要孩子。面对丈夫的蛮横与无礼，妻子大悲，整日以泪洗面。艾日豪还是不依不饶，说哭瞎了眼睛也要生。在丈夫一再逼迫下，妻子不哭了，她说要生你就生吧。艾日豪的要求得到满足，也就不再闹了。谁知道，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想不到妻子因难产弃世而去。妻子死后，艾日豪再次受到重创。当他面对一个未成年的儿子和一个嗷嗷待哺的女儿时，艾日豪的精神接近崩溃。当时还不满十三岁的艾忠说，爹您不用担心，母亲不在还有我呢。艾日豪就是因为儿子当年的那句话重又燃起对生活的希望。时过近迁，艾日豪因儿子的一句话又把他带回那段辛酸的过去……
　　想到这里，艾日豪深情的注视着儿子说：“既然你有这份孝心，那就办吧。不过，这事不能太铺张也不能太寒酸。”
　　艾忠一时没明白这话的意思，于是问这话怎么讲？
　　艾日豪解释说：“不铺张就是不要太张扬，但要请的客人必须请。不寒酸就是让客人吃的舒服，玩的开心，懂我的意思吗？”
　　艾忠说懂了，可在心里绕了半天才品出点味道来。
　　艾忠要请的第一个人就是义父，见到义父时他正坐在大门外晒太阳。说是晒太阳，其实也就是在发呆。自从艾小小投河自尽后，艾大就开始精神恍惚了。随着对女儿日益强烈的思念，这种恍惚逐渐转变为精神分裂；说白了就是患上精神病灶了。艾大孤身一人，身边又没有人好生照料，病情日渐加重，最后发展到碰到熟人如形同陌路。在这之前，艾忠曾见过义父两次，第一次是参加小小的葬礼。第二次是陪父亲来的，那时的义父精神状态不是很严重；艾忠想把义父接到南湾调养一段时间，但被父亲断然拒绝了。为此，艾忠对父亲的成见又多了一层。如今看到义父这般模样，艾忠心里非常难受。
　　艾忠走到义父跟前，一只手搭在义父的膝盖上说：“义父，您还好吗？忠儿来看您来了。”
　　艾大连眼皮也没抬一下，只是傻傻的笑了。
　　艾忠又说：“忠儿来接您来了。”
　　艾大木讷的问：“接我？上哪儿去啊？”
　　艾忠握住义父的双手说：“接您到我家去玩。”
　　艾大的眼神开始起雾：“玩！家？”艾大突然浑身一颤：“不，不去，我要等小小回家，小小迷路了，我得去找回来。”
　　艾忠顿时涌出一股强烈的悲凉，以至去朝中医家途中双腿还是沉甸甸的。
　　请朝中医做客是父亲特别交代，说你的病全靠了他，所以这次你必须把朝中医当成贵客去请。艾忠自己的病自己清楚，要说到会危及生命，这似乎有些邪乎。不过，朝中医把脉到开药方还是出了不少的力，最起码自己的病也不会好的这么快。所以，当父亲这般一说，艾忠自然会欣然前往。艾忠一路打听，折腾到晌午才找到朝中医的家。这是一座不到二十来户的小村庄，艾忠并没费多大周折就寻到了朝中医的家。艾忠刚一进门就遭遇一双防贼似的眼神，这让艾忠感觉非常的不舒服。那是一名瘦小却又保养的有颜有色的中年妇女，她正躺在一张折叠椅子上悠闲的磕着瓜子，一边很是惬意的晒着太阳。不知怎的，艾忠突然对那女人产生了强烈的厌恶心理。
　　记得儿时母亲曾向他讲述过人的面相玄机。母亲说，人的眼睛就是人性的两扇窗户，从那两扇窗户里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善恶与好坏。当年的母亲把人的眼睛分为四类：第一类人的眼睛呈杏桃状，双眼皮，此类人聪明而善良，有正义感和同情心。第二类人的眼睛阔又凹，单眼皮，此类人有超凡的智慧，嫉恶如仇，有责任感。第三类人的眼睛像蛙鼓状，没眼皮，抬眼看人很吃力的样子，俗称朝天望。此类人善攻心机，故得不到他人的信任。第四类人的眼睛呈三角形，就象毒蛇的头，为人处事跟毒蛇如出一辙……
　　艾忠当年问母亲，他的眼睛是属于哪一类？母亲笑而不答，只递给艾忠一面镜子，说你是哪一类人照照镜子就知道了……
　　一声断喝把艾忠从记忆力拉了回来，只听得那女人尖着嗓子大骂道：“小骚货，你没见过男人啊！还不快干活。”
　　艾忠顺着女人的骂声看去，只见一位十八，九岁的姑娘正蹬在一头小花猪身边扭过身子朝他这儿窥望。艾忠的突然回头顿时让那姑娘羞涩的低下头去。
　　那女人眯着一双三角眼又骂开了：“小骚货，一天到晚想找男人，老娘偏不让你嫁，就让你陪花猪过一辈子。”
　　这哪里是人话！艾忠猛地一回头，双眼射出寒光来。
　　女人的叫骂声嘎然而止。她自找台阶冲里屋喊了声：“朝老二，有病人找。”
　　艾忠顿时哭笑不得。
　　朝中医随着一声唤从屋内走了出来，见是艾忠，便惊喜的问：“原来是艾少爷，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一听朝中医喊艾忠为少爷，那女人立即从椅子上蹦了下来，看情形随时要扑上去捡宝贝似地。
　　艾忠没搭理那女人，他迎着朝中医说：“朝伯，您的家可真难找啊！”
　　朝中医自嘲道：“家居简陋，不雅昭世，故而难求啊！”说罢作了个请进的手势：“艾少爷，请里面坐。幼茗啊，给客人倒茶。”
　　那女人突然又尖叫起来：“倒什么茶，我的猪宝宝还没洗澡呢。”
　　艾忠气恼不过，他忽然大踏步走到姑娘面前，也全然不顾那姑娘手里的污渍，一把拉住姑娘的手说：“姑娘不用怕，帮我倒茶去。”
　　那个叫幼茗的姑娘被艾忠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脸上再度红晕一片。
　　那女人看的目瞪口呆。
　　朝中医面含微笑看着艾忠和幼茗二人。
　　进得屋来，艾忠气愤的说：“她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佣人？佣人也是人啊！他们一样有尊严啊！”
　　朝中医露出一脸的尴尬，他说让少爷见笑了，她是我长女。
　　艾忠闻言不觉睁大了双眼，心说我也太莽撞了，怎么管起别人的家事来！不过，那女人也太嚣张了，哪有这样对待自己闺女？这朝中医怎么也不管管！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这时，朝幼茗低垂着眼帘送进来一杯茶。艾忠很是随意的一瞥，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双忧郁的眼神。艾忠的心兀地一沉，由此生出许多的怜惜来。这时从后房走出一位十四，五岁姑娘，她看了眼艾忠后便大大咧咧的问道：“爹，来客人啦？他是谁啊？”
　　朝中医拿眼一瞪，说道：“小翠，瞎嚷嚷啥？女孩子家不成体统，艾少爷来了也不问候一声！真不懂礼貌。”
　　艾忠在一旁捂着嘴偷偷在笑。
　　小翠剑眉一竖，大有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问道：“你笑什么笑？”
　　艾忠这才知道自己失态，忙规规矩矩的回答道：“哦，我突然想起我妹妹来了……”
　　小翠打断话头问道：“你妹妹？你妹妹好笑？”
　　艾忠这才正色道：“不是，我妹妹叫小翠。”
　　小翠这才恍然大悟，她一下扑到朝中医的怀里嚷道：“爹，我不叫小翠，您给我改名字。”
　　朝中医有些不快道：“别再闹了，再闹我就不带你出去学医了。”
　　小翠似乎很怕她爹的威胁，这才止住闹腾，然后转身对艾忠说：“你就是艾少爷？”
　　艾忠说以后你就喊我名字吧。
　　小翠不置可否，而是贼溜溜的转了下眼珠，说道：“听说你家很有钱，是不是？有钱人有好人和坏人之分，艾少爷，你是哪一种人呢？”
　　艾忠没料到这小女孩这么难缠，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只见朝幼茗端着一杯茶走了过来，她先将茶水递给艾忠，然后轻轻拉着小翠的胳膊说：“妹妹，陪姐去看看花花吧？”
　　小翠看着姐姐，眼神里透着不平与愤慨，她说：“姐，你整天伺候那头小猪，你累不累啊？哼，要是我啊，才不怕后妈这么折腾人！”
　　朝中医忽然低声叫道：“我的小祖宗，你不要再闹了。幼茗，把我的家法拿过来。”
　　小翠吐了吐舌头，冲姐姐扮了个鬼脸说：“姐，我劝你早点找户婆家嫁了，不然有你受的罪。”说完，小翠象燕子似地飞出大门。
　　艾忠在一旁始终不语，令他不明白的是，这一家人好像都很忌讳那女人。正沉思间，朝中医打了个哈哈说：“艾少爷，小女不懂事，让你见笑了。”
　　艾忠摆摆手，意思是没关系，然后将父亲的意思悉数转达。朝中医也没客套，便爽快的答应了。
　　在离开朝家的时候，艾忠忍不住回了回头。他在想，人为什么要强加于人？人为什么不能平等相待？人为什么不能和谐相处？
　　艾忠岂能料到，在他迈出院落的那一刻，一双无助的眼睛正悄悄目送他远去。艾忠更没想到，他会和朝幼茗的命运紧紧连在一起。于是，又一曲忧伤哀怨的爱情故事正悄然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