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回忆过往

　　祖母直挺挺，好无声息地躺在堂屋的木板床上，任由祖母怎么哭泣，呼唤也毫无反应。
　　上半夜守尸的时候来了不少人，热热闹闹地打牌玩。下半夜，大多数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四个人陪着祖母和我。他们分别是堂伯，堂母，高平和婶子。堂母和婶子是来陪伴祖母的，堂伯和高平是陪我的。假如说，这俩家不来的话，那么说明我们家活在这村子里，等于与世隔绝，没有任何人缘了。
　　守尸前，李玉照把我拉到一旁，悄悄地告诉我说：“我看见你阿庖回家的路跟高亚巴大吵一架，那话非常难听，说要死你赶紧死，绝后更好，还晃荡什么赶紧见鬼去吧！阿庖招架不住了，捂住胸口佝偻着身子不停地咳嗽，高亚巴撅着嘴扬长而去。我立马跑过去扶阿庖回家里躺下，你阿庖一个劲催我赶紧把你叫回来，说他憋气快不行了。我就叫你你回来了。”
　　我心知肚明，阿庖的死，肯定是被高亚巴气死的，李玉照的话我坚信不疑。我点点头表示认同他的说法，但我牢记祖父的嘱托，不能得罪高亚巴一家人，我只能忍气吐声了。
　　次日中午，给祖父入殓的时候祖母哭得伤心过度，加上她身体还没恢复正常，哭着哭着一口没提上来，咯嘣一声，整个人栽歪一下就过去了。
　　相亲相爱一辈子的祖父和祖母就这般结伴西行了。祖父祖母过得清贫但却双宿双飞，干工一块出工，收工一块回家。生活里，祖母对祖父强势些，但重大事情都是祖父拿主意拍板。而我则在祖父和祖母的双重挨中长大成人了。然而从此我成为一个彻彻底底的孤儿了。
　　祖父的“持日”归我，我代表我阿爸给祖父披麻尽丧。但我没有结婚，只能给我配一个媳妇；祖母的“持日”归高平。他代表祖父的祖母第二个儿子尽丧。丧事的整个事宜都由大伯黎光荣主持操办。高平是祖父的干儿子，理应主持家里的丧事的，但他不经手过红白喜事，不懂白事的繁复缛节，只得推托大伯黎光荣支持了。大伯对于祖父不器重他而置气而不想管他的事的，但高平和我去求他，他才来司管祖父祖母的丧事的。
　　譬如派遣人报丧，安排人购买棺材，修整棺材（棺材是圆木凿成的），到墓地挖坑，糊纸灯笼，糊纸马，纸水牛，纸马，纸钱等等等等，忙了一上午。下午，祖父和祖母才入殓，接着又拉去墓地土葬。三七二十一天后，祖父和祖母同一天的“别日”后，祖父祖母就彻底离开了我。
　　祖父和祖母失世之前后，高亚巴一家子几乎没人参与，除了高平一家子，而高平一家子祖父祖母的子孙，不来不行。高亚巴家人缺席祖父的丧事，引起全村人的不满与嫌弃，然而只敢怒不敢言罢，谁又奈何他。
　　祖父的丧事后，我也就辍学了。辍学在家，倒使我有充足的时间学习吉他弹唱与歌曲创作，尽管非专业，也是兴趣爱好使然。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日没夜地学习与苦练吉他弹唱。吉他具有优美感人的声线，具有一个小型乐队的功能，只要弹起来，就像置身其美妙的音乐世界中。
　　那时买这吉他的同时也买了几本刘传吉他自学弹唱的教材。有自学能力的我，学习并掌握吉他演唱的技艺还行。我庆幸我遗传了阿妈的艺术基因，但却怨恨她的无情。她为了爱情和她自己，丢下年幼的我跟男人私奔了。
　　如今我长大了，却没有一点父爱和母爱。有时候跟同龄人玩耍，人家谈及父母这话题时，我总会莫名的失落，甚至刻意回避之而独自走开。如今祖父祖母没了，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能把这种心情付之于吉他了。
　　曾经的李芒果是我的恋人。她不可能像往常一样一来就坐在我身边，听我，看我弹唱吉他了。每回约她，坐在那棵硕大的芒果树下等她的时候，内心就装满满的初恋的滋味。如此美好的时光不再出现。
　　李芒果的来，爱带来笑意的同时也带着青春的气息。她一个少女的身材穿着一件乳白色短袖T恤和一件牛仔短裤腿，于是她那凸显的胸脯总萦绕在我的脑际。我一看她就笑，笑完了就说我流氓。
　　我说：“我哪里流氓了。”
　　她说：“你这样看我就流氓。”
　　我说：“等下流氓给你看看。”
　　她说：“你是流氓吗？”
　　我架不住她的挑衅于是将她抱住了。她慌乱了，吓唬我说：“我哥要来了。”我说：“你哥来了，我弟也来了。”她说：“你哪有弟弟，你是孤……”她还没说出最后一个字，我的嘴唇便封上去了。彼此的初吻就这么付出了。
　　春风一吹，一丝芒果幽香般的体香钻入我的鼻孔。撩起她的两绺鬓发，李芒果俊俏的鹅蛋脸娇羞的开在眼前；那一双水灵的眼睛煞是好看。鼻子小巧，嘴唇温润且厚薄适中。她是热恋过的姑娘，也是祖父祖母喜欢的孙媳妇，然而一切已物去人非情不在，留我一人独感伤。
　　祖母说：“铭儿，你真喜欢芒果吧？”
　　我反问：“你喜欢她吗阿zauus呵。”
　　祖母说：“喜欢。诶，铭儿，你要是喜欢芒果就娶她呗。你看，芒果的身材，屁股，一定能生的。阿zauus就喜欢她给我们家生好多个孙子。诶铭儿，你跟芒果这个了没。”祖母嘟嘟嘴唇做一个亲嘴的动作。意在于问我和李芒果是否亲嘴过。
　　我摇摇头。祖母便嫌弃我不够男人。我说亲过啦。祖母开心地拍掌表示这样做行。然而这一切已成过往。
　　那一年春节初一的中午，芒果盛开的季节里，李芒果约我到大芒果村下玩。树上的芒果花盛开着，金黄一片，飘着清香。芒果树树茎粗壮，三人伸臂拥抱才能合拢。李芒果为难我，说：“黎铭，我们两个人抱住芒果树，你的手指能勾住我的手指，我就嫁给你，够不到呢我就不打算嫁给你啦。来吧。”说着，展开双臂抱住那树茎，“来呀！不敢是吧。舍不得我了吧。你试了你就输。来呀！”李芒果敷在树茎上催促我。
　　我知道，单凭我两个人的手臂伸得再加油一样够不着，于是我只能另辟蹊径。我进树丛里摘了一根长长的藤条，一端系着我手腕，一端系着李芒果的手腕，并绕过粗壮的芒果树茎，抓住了她的手指。我说：“我做到了。”她说不算。我回应怎么不算。她回我那用腾子的。我一笑，这叫牵线搭桥。有缘的两个人不就这么接上姻缘的吗。她说：“你这是狡辩。”我说：“你这是故意为难我，找借口分开的吗。”她赌气说：“是！我就要赌气。”说着掉头就往桉树林跑去。
　　我追上去抓住她的手腕，她要甩开手我不让。她侧身不敢面对我。当我扳过她的身子时，看到她泪水婆娑的脸。我问她为什么。她咬着嘴唇无语。我再问到底怎么啦。岂料，她“唔唔嘤嘤”起来。我问是不是我欺负了她。她只是摇头不语。
　　“你说话呀！”我搂着她柔情安慰。
　　终于，李芒果趴在我怀里“呜呜呜”地哭了。
　　我也哭了，泪水“叭哒叭哒”地砸在吉他板面上，溅起的泪花犹如波涛汹涌的浪花。我的恋人嫁人了。我的祖父祖母结伴西行了。我的阿爸和阿妈又阴阳两隔。我成一只孤独的小鸟了。往北，我去内蒙寻阿妈去，可路在何方？往西，去墓山看望祖父祖母和阿爸去，可路不通。
　　恍惚间，感觉李芒果走了进来，立在我的面前。李芒果说，你不是说要娶我的吗？你退缩了，还像个男人吧你。黎铭说，你家里人都反对你跟我来往，逼迫你嫁人，那就嫁，你就急着嫁不成。你口口声声说非我不嫁的，一眨巴眼就屁颠屁颠地嫁人了。你爱情的誓言丢哪里去啦。小小年纪就要嫁人生小人，没骨气的东西。李芒果怼，你才不是东西。你们全家不是东西。黎铭说，别骂我家了。你要嫁就嫁，我能拉下你不嫁吗？我拉下你不让你嫁，你家人同意吗。你们家人不要了我的命才怪呢。就跟你约会，你哥就扔木棍打石头，还无数次警告我。我惹不起躲得起吧。李芒果哭诉着：我命真苦。
　　李芒果说她苦，不禁让我感到她这是矫情。李芒果，一个父母双全，有兄弟姐妹，有叔叔婶婶堂弟堂妹一大家族的人，婚姻还有父母，叔叔和哥哥把关的人还说自己苦，岂不生在福中不知福吗。但是，李芒果曾经一味想嫁我的心突然转了一百八十度，让我着实没想到。李芒果说她苦，殊不知我比她命更苦。她的至亲齐全，而我是个孤儿，孑然一身，无依无靠，谁可怜。我没想到，我和李芒果分道扬镳成了陌路人，瞬息之间就嫁人了。
　　让我更加无法想到的是，和我相依为命的祖父祖母突然就撒手人寰，离我而去了。他俩的死已经掏空了家里，也带走我的牵挂和爱。祖父祖母的爱是呵护我、滋养我的心灵家园，和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精神寄托。
　　如今祖父和祖母不在了，我想收拾行囊浪迹天涯一番。
　　傍晚时分，高枝到家里来叫我过去吃饭。
　　“黎铭哥，我爸叫你过去吃饭。快点！”瘦瘦弱弱的高枝就立在灯下看书看我的面前，“你不去我阿爸会骂我的。”
　　“我吃过了。”
　　“快点。”说着就拉着我的手臂，“我阿爸会骂我的。”
　　无奈，只得跟高枝去了高平叔家。高平家正要吃饭，我说我吃过不吃了。他们一家子盛情难却。我坐下吃一小碗。坐在我对面一直偷偷地看着我，一脸抹不开的害羞。
　　高平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家里有什么就吃什么，不要见外。你阿庖一定跟你说过，我是过继给阿庖做儿子的，和你阿爸成了亲兄弟。我就是叔，这是你婶，你的两个妹妹，高香和高枝，高莲嫁人去了不管她了。”高枝开心地叫一声“黎铭哥哥好！”我点点头：“好。”
　　我想借助这个机会，顺势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吧。
　　“叔，婶，我想出去打工。”
　　“不行！”高平否决我的想法。
　　“叔，你先听我说。我是这么想的。我想出去打工攒钱，等有了钱再回来开发家里的那块地，种点东西。叔，婶还有两个妹妹，我的这个计划别跟外人说，免得流言蜚语什么事也做不成。我想五六年的工，攒五六年的钱，基本够做开发资金了。希望叔和婶能支持我。”
　　“想做事业，叔和婶支持你。”高平说。
　　“你年纪小小就外出打工太苦了，还是不要去了吧。”婶婶说。
　　“叔，婶，我去打工了，家里的田和事你们就管理。”
　　一个月后，我就背上行囊浪迹江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