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隐杀（第二章）4

　　
　　一九三九年的秋天，鄂东局势趋于白热化。日寇与游击队之间的斗争日渐升温，游击队的活动范围也在扩大。在德安府周边地区，时常会出现小股的游击突袭队。这给日寇的正常运作带来严重干扰。因此，日军不得不抽调部分兵力应付来自四面八方的游击力量。
　　德安府空虚，各种反日运动也在悄然萌生。日军宪兵司令部和伪警署司令部闻风而动，并在辖区里明察暗访，大肆搜捕。一时间，德安府警笛长鸣，闹的全城百姓人心惶惶。
　　而在此时，在德安府师范校园内正在上演一场斗殴闹剧。这样的事件在学校是明令禁止的，当事人刘炳文和另一名同学李安险些被开除学籍。当艾忠问是什么原因引起时，有同学嗤嗤以鼻道：听说是为了一本书，嗤，值得吗？
　　艾忠的心兀地一沉。他明白，有件事已迫在眉睫，这就是尽快解决书的问题了。如果刘炳文打架就是为了那本书，那事情变的更复杂了。自打辞学报告递上去以后，他的心就象被掏空了一般。无所事事过了几天，突然觉得自己成了一具行尸走肉。此时，他渴望有人陪陪他说说话，但打架的事搅得他心神不宁起来。他坐不住了，他要去找刘炳文，此事再不解决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大事来。然而，他找遍校园，哪里有刘炳文的影子！茫然了好一阵，他竟鬼使神差想到了竹子。他摸了摸衣袋里的请柬，犹豫了一会，最终迈出校园大门。
　　伍老师这几天也为艾忠辞学的事伤透了脑筋，她要找艾忠好好谈谈。她明显觉察艾忠这段时间象中了魔似地作出些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她深感迷惑。可是，哪里寻得见艾忠的影子。正当她急的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远远的看见秦小玲正朝她这边走来。伍老师眼睛一亮，便向秦小玲迎了过去。
　　秦小玲是为转学的事而来，批文正式下来了，她来学校收拾行李。伍老师喊住秦小玲，告诉她艾忠辞学一事。秦小玲听后又惊又喜，惊的是不知道艾忠为什么突然作出这样的决定？喜的是她认为艾忠很可能因她而辞学。看着伍老师焦急的神情，她问伍老师需要她做什么？伍老师希望秦小玲好好劝劝艾忠。
　　秦小玲苦笑说：“伍老师，您太高看我了，我倒希望自己能说服他，可是……”
　　伍老师一听就急了，她说秦同学，你可不能袖手旁观啊！这样会毁了他一生的，你也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吧？
　　秦小玲忙解释说：“伍老师您别误会，不是我不愿意帮您，他的性格您也清楚，我是怕劝不了他啊！”
　　伍老师说：“你没劝怎么会知道劝不了他？”
　　秦小玲有些急了，情急之下她对伍老师说：“我想起了一个人，有他出面比谁都管用，老师您可以去找他啊！”
　　伍老师忙问是谁？
　　秦小玲回答说是艾忠的亲三叔。
　　“可我不知道他住在哪儿啊！”
　　“我陪您去。”
　　
　　银角，是德安府最气派最森严的地方。日寇没来之前，这里曾是国民党军政要员的私人别墅。日寇攻占德安府后，银角便成为日军一些高级军官的私人行辕。在银角的大门外，有鬼子兵日夜把守。这里也是中国人的禁区，普通百姓严禁出入。
　　此时，艾忠就站在银角以外三百米处。他已在这里徘徊了很久，他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何来到银角。按照请柬上写的日期，今晚就是竹子的生日聚会。自收到请柬的那一天起，艾忠一直在考虑是否接受竹子的邀请。按照常理，象这样的聚会根本不足为虑，但主人的身份使他举步不前。中国人和日本人水火不相容，而自己却准备参加一名日本人的生日宴请，艾忠怎么理解都有些不可思议。其实在路上艾忠已经拿定了主意，他不准备参加今晚的聚会。但出于对竹子的特殊信任，他觉得可以来看看，这也表示对竹子的尊重。竹子是位好姑娘，因此不能与其他日本人相其并论。然而，当他来到目的地一看，鼻子差点气歪了。在银角的大门外竖立着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支那人与狗不得入内。”牌子大，字也大，艾忠看的一清二楚。看着这样的字牌，艾忠的情绪几乎失控。他扭转身去，前所未有的羞辱感涌上心头。他朝银角的方向恨恨唾了一口，决定离开。不曾想从大门内飞出一条人影，口吻甚是兴奋的喊道：“老师，艾老师……”
　　艾忠在心里暗自叫苦，还是被竹子发现了。无奈，他只得转过身去。
　　竹子气喘吁吁的来到艾忠面前，她霞光满面的问道：“老师，到了地方怎么不进去啊？”
　　艾忠一时拿不出合适的话应答，目光便不由自主的落在两名执勤的鬼子身上。竹子见状便误解的说：“不用怕他们，走，我带你进去。”
　　艾忠避开竹子的手，说：“竹子，我今天就是为祝贺你的生日而来。我还有事要办，就不进去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只锦盒递给竹子。
　　竹子虔诚的接过锦盒，然后向艾忠深深鞠了一躬说：“谢谢老师！”
　　艾忠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竹子眨了眨眼睛问道：“老师，我是晚上过生日，您现在就送给我礼物，难道您晚上不来吗？”
　　艾忠歉意的说：“对不起竹子，我虽然不能亲临现场为你祝福，但在点亮生日蜡烛的那一刻起，我会让今晚的星星传递我给你的祝福。祝你青春常在，美丽常在……”
　　竹子高兴的笑了，继而由衷的说：“谢谢老师专程为我送来生日礼物和祝福，我已经很满足了。您不能来一定有您的事，竹子不怪您。再次感谢！”说着又冲艾忠深深鞠了一躬。
　　就在这时，一位身穿和服的妇人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面前。竹子上前拉住妇人的手问：“妈妈，您怎么出来了？”
　　妇人没理睬竹子，而是用一双复杂的眼神打量艾忠。
　　竹子忙介绍说：“妈妈，这位就是我常提起的中文老师。”
　　妇人以一种恍然大悟的口吻说：“哦，支那人。”
　　尽管她们是在用日语交谈，但艾忠还是听的一清二楚。艾忠的心顿时象针扎了一样难受，脸色也变的难看起来。
　　竹子甩开妇人的手埋怨说：“妈妈，您说什么呢！他可是我敬重的老师。”竹子说完又回头冲艾忠歉意的一笑。
　　艾忠冲竹子摆摆手，意思是说我不会介意，之后便向竹子辞行。竹子说我送送您吧！艾忠说了句不用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望着艾忠远去的背影，竹子生气的说：“妈妈，以后不许您这么不尊重他，要不我不理您了。”
　　“你这孩子，妈妈说错什么了吗？”
　　“您不能喊他支那人，这是对他的侮辱。”
　　“我是学你爸爸这么喊的的呀！”
　　“妈妈，您知道中国人是怎么喊我们的吗？”
　　“不知道。”
　　“喊鬼子，日寇……”
　　竹子再也忍不住哭了。
　　
　　德安师范尽管连续发生几件不愉快的事，但教学秩序依然按部就班的进行着。伍老师终于逮艾忠一个正着，然后苦口婆心的加以劝导。在这之前，伍老师最终放弃了对艾忠的家访。她认为在事情没搞清楚之前不应该搅扰其亲属的正常生活，搞不好会事得其反。辞学毕竟不是件小事，还是做到心中有数的好。经过多方打听，才知道艾忠为什么写了辞学信。她找到校长，校长说我当时说的是气话，气话很多时候是不能当真的。伍老师没有向校长提起艾忠辞学一事，而是顺着校长的台阶说艾忠虽然性子有些急躁，但他却是一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而且热心助人，重感情，忠德操……校长忍不住打断问，是不是艾忠对你说了我什么？伍老师说什么也没说，只是奇怪他怎么突然没去上课。校长意味深长的自言自语，说想不到他的自尊心这么强。我是说要辞退他的，那是气头上说的话，不算数……校长最后交待，赶紧把他找回来。
　　伍老师的说服最终起了效果，艾忠收回了辞学信。这天，他正和同学们一起排练节目，远远的就发现刘炳文朝校大门走去。艾忠放下手中的道具，一声不响的跟了过去。出了学校有一段距离，艾忠这才喊住了刘炳文。
　　刘炳文先是一愣，继而又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艾忠走上前去，眼神很自然就落在刘炳文的脸上。原来，刘炳文的脸上有明显的伤痕。艾忠直奔主题，问刘炳文为什么跟李安打架？
　　刘炳文正在为此时窝火，他没好气的说你也管的太宽了。
　　艾忠不去计较刘炳文的态度，便一语双关的说：“听说你们是为了一本书动的手，莫非你也遭窃了？”
　　刘炳文觉得已经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于是便厚颜无耻的说：“你猜对了，那可是一本禁书！”
　　艾忠真想好好教训刘炳文一下，但还是隐忍的说：“我劝你尽快把书追回，负责会引火上身。”
　　刘炳文阴险的一笑：“怎么烧也烧不到我呀！你知道的，纵然日本人追查下来，他们要找的是书的主人……我倒要提醒你了，晚上睡觉可别脱光了衣服，哈哈……”
　　艾忠轻蔑的一笑：“这句话由我来说才对。你好好想一想，如果李安将书交给了日本人，他们第一个要抓的就是你刘炳文了。到那时，纵然你供出了书的主人，他逃走的机会是不是比你更充裕呢？呵呵……”
　　刘炳文一听脸上就挂不住了，嘴里便不干不净起来：“妈的，李安这王八蛋想敲诈我……”
　　艾忠不失时机的问：“他想敲诈你什么？”
　　刘炳文吐了口唾沫说：“还能有什么，钱啊！这王八羔子。”
　　艾忠忽然用诚恳的口气说：“刘炳文，无论我们以前有多大的分歧，请暂且放下。这毕竟关系到我们学生会的安危，甚至是学校的安危。等这件事解决了，我愿意坐下来好好与你沟通一下彼此的心情，你看如何？”
　　刘炳文不置可否，他摆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说：“请接着说，我洗耳恭听。”
　　艾忠为刘炳文的态度深感悲哀，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已在刘炳文的身上充分得以体现。艾忠奈着性子警告说：“如果那本书真的落入日本人之手，后果将不堪设想！李安不是要钱吗？我给。请你务必找着他，今晚老虎桥见。”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然而，事情并没象艾忠想象的那么简单。天色将晚，师大校园突然出现一群手持钢枪的日本宪兵，把刚要出门的艾忠给堵了回来。蓦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宪兵队里闪了一下——是李安！艾忠心中一沉，他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他抽身躲进校舍区，刘炳文就在他住宿的楼上，他想抢在宪兵之前通知刘炳文赶紧逃。但还是晚了一步，还没等他靠近校舍，刘炳文已被两名宪兵挟持着奔下楼去，李安也紧随其后。
　　刘炳文一边挣扎一边竭斯底里的喊道：“为什么抓我？为什么抓我？”
　　艾忠在心里叫苦不迭，心思顿时乱成了一团麻。最终，宪兵不顾全校师生的阻拦强行带走了刘炳文。一时间，全校上下议论纷纷，谁都不明白刘炳文因何触怒了日本人。校方一边着手内部调查，一边派人到宪兵司令部交涉。也不知道校方怎么跟日本人谈的，这事竟没了下文。
　　在刘炳文被捕的当天晚上，凡是跟学生会有瓜葛的同学一个个在心里七上八下，他们怀疑刘炳文被捕很可能与学生会有关。艾忠更是心急如焚，只有他知道刘炳文被捕的原因，他更清楚随后将要发生什么事情。
　　在艾忠的督促下，钱冲连夜召开了紧急会议，但到会的还差两人。艾忠忙派出一名学生去找，并再三叮嘱说，无论如何要把他们找到，找到后你们就不要回学校了，能跑多远就跑多远，最好不要在德安府出现。
　　那同学紧张的问：“难道真与我们学生会有关？”
　　艾忠不置可否，便催那同学按他的话去做就是了。那名同学似乎也感到事态的严重性，不再多问便匆匆去了。紧接着，艾忠在会上抢先发言，他的第一句话就是要解散学生会，并要求所有的会员必须在天亮前全部离开学校。此言一出，众人皆为之震撼。有人问是否因为刘炳文的被捕？如果是，你怎能认定是与我们学生会有关？艾忠坚定的表示，此事就是与刘炳文有关，但真正的原因是因为一本书引起的后果。钱冲忍不住问：“青如，你快把我们给弄糊涂了！你一会说要解散学生会，一会又提什么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得向大家解释清楚啊！”
　　艾忠点点头，然后把刘炳文如何盗走他的书，李安又是如何顺手牵羊想敲诈刘炳文，最后导致李安为报复刘炳文将书籍献给日本人的经过详细的讲述了一遍。众人一听这才恍然大悟，也就彻底明白刘炳文李安为什么打架了。有同学质疑，是什么书有如此大的魅力把鬼子给惊动了？
　　艾忠一字一顿的说：“共产党宣言！”
　　“啊，这可是禁书呢！”
　　“青如兄，你是从哪来得到这本书？”
　　“青如，你是共产党吗？”
　　“青如啊青如，你这次可闯大祸了！”
　　“青如兄，你能确定是那本书引起的吗！你能肯定刘炳文会出卖我们？”
　　会场里顿时乱成一锅粥。钱冲烦躁的连喊安静，然后对艾忠说：“解散学生会不是件小事，你的让大家信服。说说你的观点......”
　　艾忠环顾大家一眼后说：“刘炳文和我一直有分歧，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不是我小人思想，他一直在寻找机会报复我，他终于等到了……”
　　钱冲打断艾忠的话头：“青如，还是说重点吧。”
　　“这也是重点啊！”艾忠顿了顿又说：“那本书的价值他也清楚，李安也清楚。李安为了达到个人私欲，他就用那本书敲诈刘炳文……”
　　又有同学打断问：“你怎么知道李安敲诈刘炳文？”
　　“是刘炳文亲口告诉我的。”艾忠回答说：“没想到刘炳文不吃那一套，一个急于所要，一个敲诈落空，接下来的斗殴事件就顺理成章的发生了。吃了亏的李安一心想报复，但苦于自己能力有限。于是，他想到了日本人，这叫借刀杀人，日本人当然乐意做这样的事……”艾忠叹了口气说：“宪兵队是什么地方？那是人间地狱。不是很多人都这么说吗，进了鬼子宪兵队，不死也得脱层皮。试想，刘炳文他能熬的住吗？他熬不住的时候肯定想保命，拿什么保命？大家完全可以想到……”
　　会场鸦雀无声。
　　艾忠想了想又说：“不知大家听到一些传闻没有？日本人一直在寻找借口吞掉我们师大，以此来作为他们的军事基地。如今，日本人终于找到了突破口，他们岂肯失去这次机会？母校有难了！”
　　钱冲点点头：“是的，我也听到这样的传闻……青如，我现在终于明白你为何阻拦游行了。”
　　艾忠苦笑道：“明白又有什么用，学校和学生会还是毁在我手里。”
　　突然又同学颓丧的叫道：“完了，全完了！”
　　不知是谁大喊一声“没完”，接着就听到“咣当”一声脆响。众人回头一看，一张木椅被摔地粉碎。
　　艾忠愧疚的说：“我是学校的罪人，学生会的罪人。我对不起大家，更对不起母校！”说完朝大家深深鞠了一躬，泪水也随之落了下来。
　　大家皆为动容。
　　钱冲仰头长叹一声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日本人起了心要使坏，我们就是规规矩矩他们一样能挑出刺来，这就是亡国奴的下场……青如，不要难过，这不是你的错，我们要恨就恨小鬼子吧。”
　　“还有李安这个小人。”
　　“对，我们不能放过他，想办法杀了这个汉奸走狗。”
　　艾忠挥了挥手说：“恶人终有恶报。我们先不讨论这些，还是赶紧想办法逃出去。”
　　有同学问：“假如刘炳文不会出卖我们那该多好。青如兄，我们还是再等等吧。”
　　艾忠摇摇头说：“亲爱的同学们，听我一句劝。千万不要心存侥幸，趁鬼子还没封锁学校，大家赶紧逃吧。”
　　说完，艾忠步履沉重地走出了会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