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辍学成殇

　　下午，我还是赶到学校成功报名了，成了市民中学的一名学生，开始我的高中生生涯。
　　你看，一个宿舍三张上下铺六个同学，拥挤，嘈杂，很不适应，但为了学业必须克服困难，必须跟同学，老师和自己本人搞好关系，力争把成绩搞上去，三年后考上理想中的大学。我当时的座右铭是：为我理想中的大学努力奋斗吧。
　　然而事与愿违，我读高二第二学期寒假期间，我的祖母在水井边打水的时候脚踩润滑的地板而跌倒了。尾椎摔在一块青石板上，结果尾椎骨破裂了。一次意外，祖母就跌倒成一个需要人护理的病人。
　　在我们这里，一旦骨折了，无论小小的骨裂，还是粉碎性骨折，都不可能拉到医院里救治的。大腿小腿骨折了，结局只有一个：截肢。但是用草药治的话，十有八九都能治好都能健康行走干活。
　　因祖父的要求，祖母被金鹿拖拉机拉到距离家里二十多公里山里某个专治疗骨折的个人诊所治疗。天天敷草药，天天睡在草药医生的家里。那医生矮个子，七十来岁了，头发花白。他儿子上山采药，他孙女在家里。孙女时不时跟我聊天。她十四岁。一张娃娃脸，爱笑。
　　祖母在那儿治疗二个月，就可以下地活动了，但还是疼痛，医生建议不要多活动，说老人骨脆，不容易愈合，得慢慢来。
　　我在诊所护理祖母的时候，祖父则在家里筹凑学费。只要祖母治疗期结束回到家里，那么我就要开始我的高三生学习了。
　　为了借钱给我完成高三的学业，祖父不得不跟村里人借钱，然而村里人各怀鬼胎，有的借，有的不借。借给的是出于同情心，不借的，那是不愿看到一个贫寒之家也出一个大学生。
　　祖父腆着脸东借西借，一样借不够上学的费用，这源于当地人对教育不重视的观念所致。孩子读到初中毕业，看报写自己名字就基本够用了。读高中不属于九年义务教育的范畴，一切费用都得自己出，不学也罢。居然家里没能力供我上学索性辍学了，别让祖父对别人低下他那高傲的头颅吧。
　　祖父一心借钱供我读高中，因为祖父相信我是一个读书的料。我也相信我是一个读书的料。他说，村里好多初中毕业的孩子回家务农了什么也不懂，就像一个文盲半文盲者。祖父说，一个人要多读书才懂得多，说话做事才不蛮横无理。然而祖父不但借不来还被羞辱之后，我继续上学读书梦也就玩完了。
　　祖父跟村长高富借款未果后，便打算变卖家里的一块自留地，价钱一亩九万。若这交易成功的话，得付中介费三万元。祖父晓得中价人太贪了，但也无奈，照样同意介绍人请老板来买这块地。
　　两天后一个上午，一辆黑色越野车驶入我们家院，（其实我们家没有围墙没有家院。）车上下来四个人，其中一个身材魁梧，应该是买地的人。介绍人跟祖父嘀咕几句。祖父领着他们去看地。我也跟着去了。到了宅基地，买地的人立在土地的中央环顾四周，显然在观看地形地貌及其风水，完了步子丈量那地，又问祖父这块地多少亩。祖父做一个手势：“八分地。”
　　买地人对这块着实满意。地势平坦，地位不错，交通方便，面向宽阔的田野。清早可见日出青山；傍晚可看日落夕阳；晚上躺在躺椅上，便可望见星星与明月。买地人说，因北方冬季寒冷，要到鹿城买一块地盖房子，好接其父母到海南过冬，享受鹿城春暖花开的冬天，多美好。
　　一切谈妥，正当祖父提笔签合同之际，村长高富滚球一般赶到，恶犬吠声一样狂吠祖父，恫吓东北人，阻挠买卖。买地人和中介人退却了，收拾合同走人了。他们晓得，来龙斗不过地头蛇这古训的。他们上车走了，土地买卖泡汤，祖父破口骂街。高富被祖父骂得气疯了，土匪一样扇了祖父一个耳光，祖父踉跄几步倒在地上，嘴角淌血了。我登时火冒三丈，从栅栏处抽下一根木棍，抡起要痛打高富这条疯狗，然而我手中的木棍打下去之前，祖父就撕心裂肺地喝止了我的鲁莽举动：“不要！”高富丧家犬似地逃了。
　　我扔下棍子扶起祖父回到家里，祖父狠狠地教训我一顿——
　　“你不想活了。阿庖还多想活几年呢。你不知道他们家人不能招惹吗？你动人家我们还有活命吗？要活命，我们必须上门求情，求他们放过我们。没钱给你上学也就算了，你还惹下这个祸根来，孩子啊！阿庖都一再嘱咐你，你不要惹事不要惹事知道吗。阿庖真为你担心啊孩子。没钱读书，我们还能好好地活着，你惹上人家了，以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祖父气得不轻，一阵一阵地咳嗽。一再嘱咐告诫我：“铭啊！都告诉你了，遇事要忍、忍、忍啊。他们家人只惹吗，不能啊孩子！”
　　回了家里，因病躺在床上的祖父不住地唉声叹气，懊悔不该跟村长借钱：“阿庖傻了，真是傻哈。明明知道他们家人都那个德性，还骗自己相信他们会借钱给我，结果嗨！阿庖真是傻了。都知道高亚巴一家子是村霸，阿庖太傻啦。村里人都不敢招惹他们。我犯什么神经了就去跟他们借钱。他们是鹰是鬼，怎么可能借钱给我。铭儿，你怎么干嘛要打高富，我们捅了马蜂窝了，以后你可千万要小心啊孩子。你可不知道他们家过去打架的事。
　　高亚巴带着三个儿子为非作歹，看谁不顺眼就打谁。把人打骨折了，住院三个月，他们不看望也不道歉。现在更加危险，谁敢招惹。现在祖祖孙孙，大大小小二十来个人，黑压压一片像斧头帮一样。高亚巴就像蜂王，七十来岁的人了还激进，好斗。凡是对外的事都是他说了算。他纵容，挑唆子孙去打他人。他的儿子孙子像邪恶的狗腿子一样。村里人不敢把他们怎么样，因为他们家有火铳啊，谁横，用火铳嘣你，你敢吗。这是社会毒瘤！这毒一旦沾染上，只能只认倒霉。
　　高亚巴为什么横行霸道，有几个因素。第一，他们有一条反骨，骨子里就不正常；二，他们对村里土地分配不公。其实，他们是外来人口，流离失所到村里来的，哪有土地给他们家；三，他们个个都激进，争强好斗；四，他们都是文盲半文盲者，解决事情都崇尚暴力。拳头是强者的法宝。拳头能解决的事情绝不用道理。所以，他们必然欺负百姓。
　　祖父又咳了。躺在一旁的祖母看到祖父的样子也心痛，却爱莫能助，无能为力。
　　高平携着老婆来看望慰问祖父祖母，说一些对不起，抱歉之类的话。祖父祖母明白，高平是高哑巴的四儿子。高亚巴和我们家有一个刻意拧巴的仇怨。高哑巴是曾祖父的干儿子，仇怨就因曾祖父没有给高哑巴更多的土地而结下的。谁不知高亚巴这人野心很大，欲望很高。
　　高平的到来，祖父没有轰走高平，因为高平是高哑巴所有的子孙中唯一友善的一个了，加上高平已经过继给祖父，成了祖父的干儿子，也成了我阿爸的兄弟。幸好他懂得感恩。他们家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苦难日子里，曾祖父收留了他们一家子，给了他们家土地盖房子，又为他们家跟生产队说情，争取到一亩水田地种地打粮，使得他们家在村里扎根，繁衍生息下来。可如今，他们家居然恩将仇报，仗着他们家人势力，子子孙孙都是莽夫打手，在村里为非作歹。唯独高平一家人不和他们同流合污，横霸乡里。
　　为这，高平的三个哥哥、侄子们都鄙视他，常常羞辱他。当然了，高平也不能跟他们抬杠，因为他生了三个女儿，说话的语气硬不起来。他的三个哥哥每人都生三个儿子。大哥高贵仨儿子分别是高狼，高虎和高豹；二哥高富的仨公子分别是高阳，高照，高星；三哥高安的三个儿子是高级，高酬，高档；高平则生三个闺女，高莲，高香，高枝。高贵都有孙子了，也是高亚巴的重孙。他们家繁衍能力超强，老鼠一样，几十年间就子孙满堂。
　　高平跟着祖父开诚布公地说：“大伯！我和老婆、三个闺女说过了，你们家对我们家有恩，可我那阿爸是个小人，不知恩图报，还恩将仇报。这些我都懂，都看在眼里，但我无能为力啊。他们这样对待恩人，我也说过他们，可他们不听反而骂我挤兑我嘲讽啊。大伯，如果你信得我们，黎铭上学的事我们负责了，你说行不行？我们知道，村里人也知道，黎铭是读书的料，将来考上大学不是问题的。可你们家的情况我们了解，供黎铭上学是很困难的。大伯，你就让我们帮黎铭读完高中上大学吧，好不好？”
　　躺在床上闭目的祖父泪水沿着耳根滚落，打湿了枕头，但他平静地听后说：“算了吧！你们的心意大伯我心领了。黎铭生在这样的家中，就该承受这样的不幸吧。将来能不能有出息，就看他的造化咯。平啊！你的情大伯心领了。”
　　高平一家人的诚意也没说服不了祖父。祖父拒绝资助我上学等于堵死我读高中上大学的路了。高平见祖父不领情，说些安慰的话并留一个红包便回去了：“大伯，我有空再过来看看你。”
　　他们刚走，民族中学的班主任苏老师就来了，专门到家里来做家访，意在于说服家长继续支持我读书的请求而来。苏老师跟祖父说：“爷爷，黎铭是个读书的好苗子，考上重点大学是没问题。如果可以的话，我尽力说服学校同意减免黎铭同学的一切费用，让他安心学习考上大学就行。可我看到家里这番观景，我也不想劝黎铭去上学了。因为家里更需要黎铭。”苏老师还是失落地走了。
　　是啊。祖母病了，需要人护理。祖父也卧病在床，需要人呵护。祖父和祖母之间互帮互助，可行。但我一旦离家上学去，谁来照料他俩。家里一旦离开我，有可能陷入瘫痪。所以我必须辍学回家料理这个家庭了。我上大学的梦就此搁浅吧，百事孝为先。我必须担起这个家。在这一点上，我不抱怨祖父和祖母，只能抱怨命运对我的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