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第38)章节
作品名称:村子 作者:冯积岐 发布时间:2012-07-27 15:01:23 字数:9695
马秀萍和祝永达一起回到了松陵村。走到村口那棵松树下,他们都抬起了头;松树明显地苍老了许多,有三分之一的枝丫已干枯,松针稀疏了,太阳光跌落下来,在地上印着各种样式的图案。祝永达觉得松陵村变了,街道宽畅了,楼房大瓦房增多了,新建的宅基,一家的门楼比一家的阔气、漂亮,门都是漆成朱红色的大铁门,一辆拖拉机开进去绰绰有余。家家的楼房都是雪白的瓷砖砌面,看起来很气派。拥有新宅基的是田广荣、田兴国、祝仁来、祝万良这样一些庄稼人,他们大都不是靠在土里刨、地里挖盖起楼房的。而田水祥、田玉常、马英年这些人家还住的是陈旧的厦房,土墙呆滞木然,门楼子呆头呆脑。这些土房土墙穿插在漂亮的楼房或大瓦房之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马秀萍没有回自己的家,她跟着祝永达进了他家的院门。
祝义和正在扫院子。祝永达首先看见的是父亲的背影,是那微微佝偻的腰,是花白的头发,父亲把扫帚伸出去的动作不是很灵活了,扫帚发出的声音有点老态,祝永达怕一下子吓着了父亲,他轻轻地叫了一声爹。祝义和回过头来,看了看他,当他看清是自己的儿子之后,放下了扫帚:“永达回来了。”父亲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给母亲说,他说得很轻。母亲从厨房里出来了,她站在房檐台上先是愣怔地看了一瞬间,连颠带跑地走到祝永达跟前,拉住了儿子的手仔细地端详他的面庞。祝永达吭地笑了:“没变样吧?”吕桂香摇摇头:“变了,变样了,5年多了,咋能不变呢?”吕桂香将手在围腰上擦了擦,去摸儿子的脸,母亲的手一触摸到祝永达的脸庞,他心中一热,眼眶发潮了:做娘的心永远在儿女们身上。母亲比父亲精神一些,但她比父亲更显得老,两鬓几乎全白了,脸上的皱纹重重叠叠。母子俩都不说话。站在旁边的马秀萍笑了。吕桂香似乎才意识到了马秀萍的存在,她笑着问马秀萍:“你是和永达一块儿回来的?”“一块儿回来的。”“你们在一起?”“在一起。”祝义和说:“快给娃们做饭去,他们大概肚子饿了。”祝永达说:“我们下了车,在县城里吃了饭。”吕桂香说:“你们去洗把脸,我去给咱做臊子面。”马秀萍跟着进了厨房。
晚上,祝永达和父亲睡在一条炕上,马秀萍和吕桂香就睡在祝永达的房间里。
夜里,祝永达躺在父亲身旁,父子俩心贴心,口对口地拉话。祝义和将村子里这几年发生的事情一件一件地给祝永达说了一遍,祝义和叹息道:“苦啊,世事再变,农民还是个苦虫。”祝义和告诉儿子,有钱的人不是没有。可是,村子里有些农民还是交不起提留款,没钱供娃念书的农民也不少,娃们考不上大学难,考上大学也是难。祝永达问父亲:“田广荣还当书记吗?”祝义和说:“还当,他只当操手掌柜,大事小事交给祝万良和田水祥去办。”祝义和感叹道:“他哪里是共产党的干部?”祝永达说:“他咋能那样呢?”祝义和说:“田广荣的为人你还不知道?他就这样霸道了一辈子。”“马志敬的日子过得咋样?”祝永达问父亲。“他的儿子刚刚进新疆打工死了以后,老两口进山包山庄去了,我也是好长时间没见他了。你不知道,志敬他爹那时候就穷得叮当响,到了志敬手里,还是没翻过身。”“我子凯叔怎么样?”“老汉身体不太好。两个孙子不争气,他被气倒了几回。老汉心大,硬撑着,你明天去看看他。”父子俩都没有睡意。祝永达坐起来,点了一支烟,他心里乱糟糟的,松陵村发生的这些事情使他惊讶、愤慨、焦虑。祝义和说:“电视上说庄稼人的日子过得多好多幸福,我就信不下去,依我看,穷的也罢富的也罢,庄稼人是越活越累了。”父亲这么大岁数了,还为庄稼人而担忧。他心里装进去的太多,就活得不轻松。父亲就像一棵大树,祝永达能看清这棵树经过多少次的风吹日晒雪虐雨淋,留下了多少个疤痕。大半辈子了,父亲的心情大概一天也没有平静过,生活对于父亲来说是严酷的,命运并不偏爱他,他付出的多,得到的少。祝永达说:“不能否认,如今富起来的农民确实不少。但人人都有生活压力,这也是事实。”祝义和说:“是呀,现在和过去就不能比,咱不能昧着良心说话。”
“你是在西水市碰见马秀萍的,还是在回来的路上?”
“这几年,我一直和她在一起。”
“噢?”
“我们打算‘五一’结婚。”
“要和马秀萍结婚?”
“是呀。”
“这恐怕使不得。”
“你有啥顾虑?”
“我们咋能和田广荣结成亲家?”
“田广荣是田广荣,我们是我们,这是两回事。”
“结了亲,你就要把田广荣叫姨夫(岳父),松陵村人会把我们和田广荣捆在一块儿看的。我们和田广荣不是一样的人。”
“你放心,村里人不会那么糊涂,我们各走各的路,各活各的人,互不相干。”
“爹不为难你,婚姻是大事,你又是二婚,要想好。”
“我想好了。”
祝义和也起来了,他披着衣服和儿子并排靠住炕墙坐着。祝永达给父亲递了一支烟,点上了火。祝义和吃着烟,心里还在盘算着儿子的婚事。
隔壁房间里,吕桂香和马秀萍也没有入睡,她们谈论的是同样的话题。
“照你说,我家永达到了西水市就落脚在你那儿了?”
“是呀,我们吃在一起,住在一起。”马秀萍说得很直接,很明白。
“你们打算咋办呀?”
“五一节就结婚。”
“你爸和你妈同意吗?”
“这不关他们的事。”
“你爸是村支书,他除过不管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松陵村的大事小事都得他来管。”
“田广荣?”马秀萍笑了一声,“我谅他不敢管我的事。”
吕桂香忽视了马秀萍语气中的轻蔑和愤怒,笑声中的冰冷和仇视,按照自己的想法和意愿继续说:“婚姻是大事,你得给你爸和你妈说好,不要叫他们为难你。你惹你爸生气了,连你妈也不得安然……”
吕桂香一心为马秀萍着想,她说了一大堆话,马秀萍一声也没吭。在她的心目中,马秀萍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姑娘,既漂亮又能干,她在西水市能干出那么大的事,说明她本事不小。她相信儿子看准的人不会错,她也盼望儿子能有马秀萍这么一个好媳妇。她之所以要给马秀萍唠叨,是她希望田广荣和薛翠芳能够同意马秀萍和她的儿子成亲。儿子比马秀萍大十几岁不说,还是二婚头,她担心马秀萍的父母亲会弹嫌她的儿子,如果田广荣和薛翠芳也高兴,就皆大欢喜了。吕桂香和祝义和的想法不一样,她对儿子的做人是亮清的,儿子做什么事都有主见,田广荣为人咋样,也不会影响儿子。吕桂香大概感觉到马秀萍不喜欢听她唠叨,就不再说了。
祝义和觉得,儿子和马秀萍成亲有点太唐突,不仅仅因为马秀萍是田广荣的养女,他心目中的媳妇应该是黄菊芬的翻版:腼腆、孝顺、规矩、贤惠,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女人。马秀萍的突然出走使祝义和觉得是出了格的事情,谁知道她在城里这么多年是咋混的?这些逛来逛去的女孩儿未免使祝义和警惕,虽然,他不摸马秀萍的底细,不能枉说马秀萍有什么瑕点,但他很难把她归入到规规矩矩的女孩儿的行列中去。他觉得,马秀萍的事情干得越大就越难做一个好媳妇。儿子需要的是能活人过日子能生儿育女的女人,而不是一个什么“能人”。他为难的是:不能把自己的疑虑向儿子挑明,也不能阻拦儿子,但又放不下心,只好敲边鼓:
“永达啊,不是爹多心,依我说,你先不要去领结婚证,你明日个把马秀萍送回去,给田广荣和薛翠芳说亮清,不要叫他们觉得咱是高攀,他田广荣就是当上县长咱也不高攀他,和马秀萍一样的姑娘咱也能找到。”
“秀萍怎么给田广荣和她妈说是秀萍自己的事。”祝永达说,“爹,你就不必多虑了,也不要太在乎田广荣。”
“不是我在乎他,我和他要做亲家了,这是明摆的事。”
“要是田广荣和秀萍她妈同意呢?”
儿子的话把老汉问住了,他沉思了一会儿,绕开了这个话题:
“你知道秀萍为啥从松陵村跑了的吗?”
“不知道。”
“她没给你说?”
“没有。”
“你看你,连这事也没弄亮清,就要和人家结婚?在外面逛世事的女娃娃有些不是好东西。”
“好好好,我明天就问她,问她都干过啥事。”
“永达,你看你?还是老脾气。我不是稀里糊涂的人,我只给你提个醒,人没尾巴不好认。”
眼看,父子俩说不到一块儿了。
祝永达只好说:“你说得对。”
这一家人入睡时,已是鸡叫三遍了。
薛翠芳从娘家回来时,天已黑定了。她进了房间一看,田广荣没有开电视,上炕躺下了。她洗了手脸,上了炕,钻进了田广荣的被窝。躺了一会儿,睡不着觉,精身子下了炕,取来了遥控器,要开电视,田广荣不叫她开,她说:“睡这么早,不怕把头睡扁了?”田广荣说:“我心里烦躁得很,不想看。”
田广荣捉住了薛翠芳的手腕:“秀儿回来了。”
“啥时候回来的?我咋没看见?”
薛翠芳一听,翻身坐起来了。
田广荣并没有见到马秀萍,他从赵烈梅口中得知,马秀萍回来了。
赵烈梅见到祝永达和马秀萍纯属偶然。在祝永达回来的前一天,吕桂香找到赵烈梅,给赵烈梅说,吃毕晌午饭要把厨房清扫一遍,她请赵烈梅来给她用白土抹抹墙壁,赵烈梅就允诺了。和祝永达分手以后,赵烈梅时不时地到祝永达的家里来,想打问祝永达的消息,这老两口却对她守口如瓶,但她不抱怨,对这老两口很照顾的,帮他们磨面,做家务活儿,帮他们锄地,施肥,收麦,种秋。冬日里,或下雨天没什么活儿可干,她就陪吕桂香拉拉家常。吃毕晌午饭,她洗了锅碗,就来帮忙,进了院门才知道祝永达回来了,而且是和马秀萍一块儿回来的。不用祝永达再开口,赵烈梅就能感觉到他和马秀萍之间是怎么回事。祝永达并没有隐瞒她,他坦率地告诉她:他和马秀萍“在一起”。当然,赵烈梅明白“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她一笑:“那好啊!”马秀萍俨然以祝家儿媳妇的身份招呼她。她强装着高兴愉快的样子,帮吕桂香打扫了厨房。
出了祝永达家的院门,赵烈梅心里隐隐作痛,她真想给马秀萍说亮清,在马秀萍穿开裆裤子的时候,她就和祝永达“在一起”了。尽管,她并没有和祝永达那样过。“你这是何苦呢?”她边走边问自己,“你从来没有给人使过瞎心,咋这么短见?祝永达和马秀萍‘在一起’,影响了你什么?祝永达的愉快就是你的愉快,你本该高兴才对。”她只顾低头走路只顾思量,抬头看时,迎面走来了田广荣,几乎和田广荣撞在一起。她哈哈大笑了:“你看我,把六爸还要撞倒哩。”“你不好好走路,思量啥哩?”“没思量啥。”赵烈梅已经走过去了,回过头来说:“秀萍回来了,你没见?”田广荣一怔:“秀萍回来了?”“你还不知道?你快去看看,她在永达家里。”赵烈梅是把这件事当做好消息告诉田广荣的,她没有任何恶意。田广荣半晌没说话,他没有去村委会,拧过身回家去了。
推开院门,乖觉的小狗扑过来在田广荣的裤管上亲昵地嗅来嗅去,田广荣一脚将狗踢出去了,小狗尖叫一声,蹲在远处惊恐不安地看着主人进了房间。田广荣打开了一瓶西凤酒,独自干抿着,抿了几口,他抬眼一看,镜框里的马秀萍在他眼前头摇头晃脑,他定睛看时马秀萍眉毛挽在一起,双眼瞪着他:“咋啦?田广荣,你还想愚弄我?问问你自己,这一辈子造了多少孽?”田广荣一把从墙上抓下来那个小镜框,举起来,一只手高高地举起来,却没有摔,镜子缓缓地落下来了。他一只手捏住镜框,用衣服袖子小心翼翼地揩了揩镜框上的尘埃,仔细地端详着马秀萍,暗自叫道:秀儿呀,我的秀儿!心里一酸,几滴眼泪涌出来,镜框里的玻璃被打湿了。他托起镜框又去墙上挂,似乎那镜框太有分量了,他举不动,不知怎么的,手一松,镜框掉在了脚地。他低头看时,镜框中的马秀萍支离破碎了。
“老田,我问你话哩!你说娃现在在哪搭?”
“在人家的被窝里,你说在哪搭?”
“你咋能这样描画女儿?”
“你叫我咋说呀?她现在就睡在祝永达的怀里。”
“你不要胡说了,娃把永达叫叔哩。”
“就是叫爷,和永达睡觉有啥不相干?你信不信?”
“不,不,秀儿不会这么糊涂。”
薛翠芳嚷嚷着要下炕去找马秀萍。
田广荣说:“睡觉吧,你现在去,小心祝永达把你的腿打断了。”
田广荣并没有拦薛翠芳。薛翠芳下了炕在院子里犹豫了一会儿,拉开了院门。快步走到祝永达家的院门前,薛翠芳用手一推,院门紧关着,她不知怎么是好。夜静得跟石头一样,街道上漆黑如炭,风在树叶间骚动不安。她抬起手抓住了铁门环,却没有摇动,一股凉飕飕的铁的感觉从她的手心里向身体上的每一处传送,她的心里发凉了,身体发凉了,似乎看见,站在院门内的马秀萍用冷冰冰的目光在质问她:半夜了,你这是干啥哩?薛翠芳松开了门环,撒开腿向家中走,她的脚步声像黑油罐那么黑,像黑油罐那么亮。她被自己的脚步声吓住了,不敢回头望。她用肩头撞开掩着的院门,几乎是扑进去的。
进了房间,上了炕,她还在颤抖。
黎明,院子里刚举起一点亮光薛翠芳就起来了,她洗罢脸,连院子也没扫就去祝义和家里了。到了祝家的院门口,她一推,院门还关着。她听见院子里已经有了脚步走动声,就站在院门外边等待。没等多长时间,祝义和拉开了院门,她连招呼也没打,一脚跨进了门。
进了门,薛翠芳“秀儿秀儿”地大声叫着。吕桂香听见有人在院子里喊叫,赶紧从灶房里出来了,她一看是薛翠芳就笑脸相迎:“你来了。秀萍昨日个回来没回家里去,她说今早上要回去看你,”吕桂香特别强调了一下,“她昨晚上和我睡在一块儿。”吕桂香把薛翠芳领进了房间。马秀萍还没有醒来,吕桂香给薛翠芳摆了个眼,薛翠芳坐在了炕沿,吕桂香轻手轻脚地出去了。薛翠芳深情地看着女儿的睡态:马秀萍平躺着,一条胳膊放在被子外面,乌黑亮泽的头发堆在枕头边,面部的线条十分明朗,她似乎睡得很浅,仿佛是在闭着眼睛思考什么,浓密的眉毛不太舒展,那一缕忧郁胭脂一样淡淡地敷在脸上。薛翠芳从女儿的脸庞上捕捉到的是成熟和沉静是紧张和疲倦。她将女儿的那条胳膊放进了被窝里,马秀萍没有动。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叫了一声:“秀儿。”马秀萍睁开眼,对她只一瞥,又合上了。她说:“秀儿,你得是还在睡梦里?”马秀萍将胳膊从被窝里取出来了:“我灵醒着哩,妈。”薛翠芳又挪了挪屁股向女儿靠近了一点。马秀萍睡在被窝里说:“妈,你好吗?”“好,好着哩。”“你咋知道我回来的?”“你以为你能把妈哄了?”马秀萍笑了:“我咋能哄妈呢?”“你回来了,就要回到家里来。”马秀萍翻身起来了:“家?我有家吗?家在哪搭?”“这女子?你咋没有家?”马秀萍一边穿衣服一边说:“那是你和田广荣的家,不是我的家。”马秀萍穿好衣服下了炕。薛翠芳愣住了,女儿说话的口气不对头,倔倔的,她坐在原来的地方没有动。
吕桂香将洗脸水端进了房间,她对薛翠芳说:“今日个早晨天气凉,你坐在炕上去说话。”薛翠芳摇摇头:“不了不了,我坐一会儿就走了。”吕桂香说:“几年不见了,见了面咋能就走了呢?”薛翠芳说:“我看秀儿烦我。”吕桂香说:“你怕是多心了,秀萍,你给你妈说,叫她上炕去。”马秀萍从吕桂香手中接过洗脸盆:“你去忙活吧,妈。”薛翠芳一听,马秀萍将吕桂香叫妈,她忽地站起来了。吕桂香到厨房里做饭去了。
马秀萍把双手浸在热水中,她在墙上那面大镜子中端详着自己。薛翠芳就站在她的身后。镜子里映出了母亲有点憔悴的脸庞,她的鬓角有了几根白发。马秀萍静静地看着镜子:“我要和永达结婚了。”“这咋能行呢?”薛翠芳的声音是从她的身后传过来的。马秀萍洗毕脸转过了身,她拉开包儿取出了护肤霜:“妈,你说咋不能?”薛翠芳说:“永达要比你大一轮子哩(12岁)。”马秀萍说:“田广荣比你大多少,比一轮子还多三四岁吧?”薛翠芳无话可说了,如果她要说,你该把祝永达叫叔的,那么,女儿有可能会说,没见你把田广荣叫过叔;如果她要说,永达是二婚头,女儿可能会说,那田广荣呢?田广荣算几婚头?当然,这都不是马秀萍的理由,她的理由只有一条:“我爱祝永达。”薛翠芳说:“你爱上谁,妈也管不了你,妈是说,活人过日子和爱是两回事。”“妈,你就不要操心我以后的活人过日子了。”薛翠芳抱怨道:“你回来了,就要回到家里来。你走后,你爸到处找你,到省城,到西水市,找了个遍,没见你的人影儿,你爸愁得整天唉声叹气。”马秀萍说:“你不要再说田广荣了,你再说一声他,你就走人。”马秀萍说出的话儿不平整,有棱有角的。薛翠芳至今不明白,女儿为什么突然间不接纳田广荣?为什么对田广荣如此无情?薛翠芳说:“你不叫我说,我就不说。”薛翠芳觉得自己太冤枉了,为这个女儿,马生奇险些要了她的命,她为女儿操碎了心,女儿竟然对她是这样?她看着马秀萍,眼泪涌出了眼眶。马秀萍放下了梳头的梳子,又把双手浸在了热水中。弯下腰一动也没动让温吞吞的水在她的手指间流动。她抬起眼睛在镜子中看着伤心落泪的母亲看着母亲有点紧张的面孔,她拧出毛巾,擦了擦脸,回过身来,坐在母亲的身旁,拉住了她的一只手:“妈,你不要这样嘛,等我和永达结了婚,把你接到西水市去,叫你过清闲日子。”薛翠芳说:“不要说那么远的话了,跟妈回去吧。”马秀萍说:“我会回去的。我还想好好地看一看那个院子。”
母女俩正说着话,祝永达在屋外“秀萍秀萍”地叫着进来了。见到薛翠芳,祝永达第一次觉得有点别扭,竟然不知道称呼什么。薛翠芳打量了几眼祝永达:“永达,你的本事不小啊,啥时候学会了骗人?把秀萍哄到手了。”祝永达笑了:“不是哄,是缘分。”薛翠芳说:“狗屁缘分,我不信,你肯定是连哄带骗地把我女儿拐去的。”祝永达说:“就算是这样吧。”马秀萍说:“永达,不要说淡话了,快叫姨(岳母)。”祝永达脸红了,他仿佛才意识到,她和秀萍的结合将要改变他和薛翠芳之间的伦理关系了,他当村支书那几年,见了薛翠芳嫂子长嫂子短地叫,现在,他怎么能把大他八九岁的女人叫姨呢?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叫了一声姨。
吕桂香将早饭端来了,她挽留薛翠芳吃饭,薛翠芳不吃,她摆着手向屋外走。吕桂香撵到了院子里,也没撵上,薛翠芳几乎是落荒而逃了。
吃早饭时,薛翠芳告诉田广荣,马秀萍要和祝永达结婚了。田广荣问道:“啥时候?”薛翠芳说:“大概在五一节。”田广荣说:“过两天,你到县城去给娃买嫁妆,买丰盛些。”薛翠芳惊愕了:“你情愿这婚事?”田广荣说:“你以为我不情愿?只有五牛不通的瓷锤子才会拦人家娃的。”经过一个晚上反复地琢磨,田广荣想通了。薛翠芳说:“我就是不情愿,我家秀儿是漂漂亮亮的一个黄花闺女,祝永达算个啥?四十二三了,还是个二婚头。”田广荣说:“女人见识,全是女人见识,人和人的关系是会改变的,你就不觉得这是件好事吗?我六十二三了,在松陵村还能干几天?就凭祝万良和田水祥把松陵村的事能干得动?他们都不行,松陵村到头来还是祝永达的天下,咱和祝家结亲有啥不好?”田广荣比薛翠芳想得多,想得透彻,他从祝永达和马秀萍的婚姻中看到的是另一种机缘。
吃毕早饭,田广荣主动来见祝永达和马秀萍。进了祝家的门,田广荣就满脸堆笑了,他打量着马秀萍:“秀儿,你长高了,也胖了,听人说,你在西水市干了大事,爸很高兴呀。”马秀萍半眼也没看他。祝义和将一杯茶水递给了田广荣。
“听你妈回来说,你和永达要结婚了,好啊!爸祝贺你们,还缺啥东西,爸去给你们买。”
马秀萍冷冰冰地说:“谢谢你的好意,我们啥也不需要,只要你不干预我们的生活。”
“谁干预了?你是说你妈?”田广荣哈哈一笑,“你妈就是那脾气,其实,她也高兴着哩。”
马秀萍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马秀萍的话里究竟是什么意思,田广荣当然听得出来的,他故意岔开了话题:“永达,你这次回来还走不走?”
“很难说。”
“最好不要出去打工了,你回来继续当你的支书,我去给乡党委书记杨明轩说。我老了,也是干到头了。”
“我就是不去西水市,也不是为了当支书。”
“松陵村的事情指望着你哩,当初,我培养你入党……”
田广荣正准备拉开忆旧的架势,村委会的马会计来找他,说是乡政府来人了,叫他去商量事情,田广荣这才走了。
本来,祝永达打算吃毕早饭和马秀萍去领结婚证,他刚出院门,被田玉常拦住了,田玉常一见面就张口向他借钱。
所有的倒霉事全都叫田玉常一个人揽上了,他想躲也躲不掉。
两年前,广东的东莞市来人到凤山县招工,他们只要女孩儿,年龄界定在18至23周岁。田玉常一听,每个月有800元的收入,就把大女子田小娟送上了车。松陵村一同去了6个女孩子,她们都是十八九岁的姑娘,都长得标致端庄,水灵灵的,个个是一朵花。娃们去了3个月,有5个就逃回来了,这5个姑娘痛哭流涕地说了她们的遭遇,田玉常两口的心仿佛被谁拧去了一块。原来,这些女孩子是被骗到广东去卖淫的。女孩子说起她们几个月来非人的生活,哭得抱成了一团。使田玉常两口揪心的是田小娟没有逃脱,而且不知去向了。田玉常两口知道,女儿是满怀着希望、高高兴兴地离开父母亲的。临去的前一天,女儿还对他们两口说,她要在南方挣好多钱,在那儿买房子,扎下根,生活一辈子。女儿把生活想得太美妙了。田玉常两口在强烈的思念和担心中挨过了几个月,他们受不了精神上的折磨,借钱去东莞寻女儿,女儿没找见,3000块钱花了个精光。一年后,被迫做了“三陪”的田小娟才逃回来了。如花似玉的一个姑娘被折磨得又黑又瘦,神情恍恍惚惚。她带着心灵上的创伤回到了松陵村。
祝永达问田玉常:“借多少?”
田玉常面有难色,不好开口。
“你就直说吧。”马秀萍给田玉常说。
“能不能借给我300元?”
祝永达给马秀萍递了个眼色。马秀萍从手提包里取出300元给了田玉常。田玉常千谢万谢地走了。
祝永达和马秀萍办了结婚证,他们在县城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到松陵村时,已是暮色四合了。祝永达下了车一看,父亲蹲在院门前的那块大石头上,满腹心事的样子。祝永达用手捅了捅马秀萍,给她摆了个眼,马秀萍明白了他的意思,走上前去叫了一声爹,祝义和从石头上起来了。
“爹,你还没有上炕去?”
“我在等你哩。你咋回来得这么晚?”
“碰上了几个同学,叙叙旧,天就黑了。”
“你妈给你留着饭,快回去吃饭。”
“我们吃过了。”
儿子在外面呆了几年,大不一样了,家离县城只有3公里多路,还要坐小车;家里的饭也不吃了,要去进馆子。这样活人过日子,那还行吗?庄稼人来一个钱都不容易,一把两撒是不行的。祝永达和马秀萍进了房间,两个人还没有喝一口水,祝义和将永达叫到他自己的房间来了。
“永达,爹想向你借些钱。”祝义和郑重其事地说。
“爹,你想花钱就说,借啥哩?”
“我不想白花你的钱,花得多就要借。”
“借多少?”
“10万元。”
“10万?你借那么多钱干啥用呀?”
“你先说你有没有10万?”
“我没有10万,假如你等着用,我向秀萍借。”
“你连10万元都没有?爹还以为你有上百万了。”
“我出去才有几年,咋能挣那么多钱?”
“没有那么多钱,你就不要胡闹了。”
“我没有胡闹呀。”
“你给田玉常借300元是咋回事?”
祝永达这才明白了父亲借钱的用意:“田玉常说他还欠300元的提留款。”
“咱村比田玉常日子难的人多的是,你能管得了?满说是10万,就是50万元也管不了。三组的祝引弟是咱的自家人,把儿子都卖了,你知道不知道?还有六组的马宣儿,把自己的婆娘典给了城关镇的一个粮食贩子,叫人家包养着,自己守光棍,你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
“提留款交不上去,不是田玉常一家两家的事,也不是咱南堡乡一个乡的事,你妹妹那个乡提留款收不到手,教师工资拖欠了一年,没办法把民办教师全给开销了,教师不够用,两个村的学校合成了一个,六七十个娃娃们挤在一个教室,老师给一年级上完课又给二年级上,娃娃们考试一半儿不及格,这些事你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
“不是爹吝啬,我们可怜不起谁,施舍不起谁。这话先不说。村里人一旦知道你有了钱,咱一家就成松陵村人的仇人了。这几年,不比我给田水祥白给三间房的时候了,世事变了,人心也变了。”
是父亲过虑了,还是他自己对农村里的事情陌生了?祝永达一时还说不清。父亲前些年可不是这样,他不是把房子也白给了田水祥吗?父亲一生都是把钱看得不很重,他常常对儿女们说,攒钱不如攒本事。是父亲老了,爱钱了?还是农村里的情势果真变了?当然,祝永达能感觉到,村里的穷人照旧那么穷,而有钱的人也是越来越多了,他们的楼房盖得很阔气。像田玉常那样的人,要翻过身确实不容易。
“我们不会成为松陵村人的仇人,就是我们有了几十万、几百万也不会与人为敌的。”
“不是你和人为敌,是人和你为敌。我说的这话你信不信?”
“我信,可你不要为这些事想得太多。”
“不是我想得多,我是怕你迷在事中,有个啥闪失。”祝永达看看父亲那张很沧桑的面孔,一激动叫了一声爹,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