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村子>村子(第37)章节

村子(第37)章节

作品名称:村子      作者:冯积岐      发布时间:2012-07-27 08:34:30      字数:5612

  马志敬遭受了人生一次最沉痛的打击,他的儿子马刚刚在异地他乡被雇主不明不白地打死了。
  
  得到这个消息是在1995年即将年尽月满的时候。那天早晨,马志敬正在弯腰曲背地给麦地拉粪,田广荣来到了地里,他叫马志敬去到家中喝几盅。
  
  “还没过年哩,喝啥酒?”
  
  “今日个是翠芳生日,我们谁也没请就请了你。”
  
  “不去了,你看我正忙着拉粪哩。”
  
  “走吧走吧,翠芳让我来请你的。”
  
  马志敬一看推不过去,就放下了架子车,来到了田广荣的家里。薛翠芳备下了四个凉菜,一瓶西凤酒。田广荣和马志敬面对面地坐在饭桌前,他们没有动筷子,每人先喝了三杯酒。一向很健谈的田广荣只是给马志敬说:“喝酒吃菜,吃菜喝酒。”薛翠芳到客厅里来了几次,她装模作样地动一动蜂窝煤炉子,偷偷地看几眼马志敬,招呼他好好喝,那分客气就像酿过了头的醋,味儿不对,而马志敬似乎未曾觉察。几杯酒下肚,马志敬浑身燥热,头晕乎乎的,话也多了,他带着几分醉意说:“老田呀,翠芳今天过生日,叫我和她喝两杯。”田广荣笑了:“不要说喝酒,你俩想干啥就干啥去,都这个年纪了,还怕啥?”“翠芳有50了没有?”“快了,48了。”“你看,你看,翠芳到松陵村来当新媳妇才有几天?”“人一生快得跟箭窜一样,能吃就吃,能喝就喝。”两个人正说着,薛翠芳进了客厅。田广荣说:“你过生日哩,给老马敬几杯。”薛翠芳说:“我是怕……”她还没有说完,田广荣就打断了她:“不要怕,老马是海量。”薛翠芳给马志敬敬了三杯酒,她在递第三杯酒时,还没等马志敬接住酒杯就松开了手,酒杯摔在了地上,摔碎了。马志敬只顾擦饭桌上的酒,他抬头看时,只见薛翠芳眼角挂着泪珠,薛翠芳已经注意到马志敬在看她,就撩起围腰在眼睛上擦了擦:“你吃菜,老马,我来收拾。”薛翠芳拿来了铁簸箕和笤帚弯着腰清扫碎瓷片,她侧着身子,马志敬看不清她面部的表情,但他已明显地感觉到,这气氛不对头。田广荣一看马志敬愣着,就说:“志敬,你吃菜。”马志敬放下筷子:“我不吃了。”马志敬要回去,薛翠芳说:“你急啥哩,我还没下面哩。”田广荣说:“我和志敬去二楼喝几杯茶,你等一会儿下面。”田广荣和马志敬上了二楼。
  
  到了二楼的房间,田广荣给他和马志敬倒上了茶。田广荣慢条斯理地抿着茶。马志敬几口喝干了。田广荣又给他续了一杯。田广荣一句话不说,也不看马志敬。马志敬觉得很憋闷,说他不吃面条儿了,要去拉粪。田广荣说:“看你,急啥哩?”马志敬说:“你有啥事就说,别难场人了。”田广荣不吭声,他从床上拿出来一个小包袱。
  
  “这是你儿子马刚刚从新疆捎回来的几件衣服,你打开看看。”
  
  马志敬打开一看,果然是儿子的衣服:“刚刚的衣服咋在这儿?”
  
  “刚刚是和谁一块儿进疆的?”
  
  “杨村的大怀。”
  
  “是大怀带回来的。”
  
  “他为啥不交给我?”
  
  马志敬已感觉到了田广荣的眉眼里隐藏着什么。田广荣放下了茶杯,在脚地来回走动着。
  
  “你这人,在我面前还卖啥关子,有屁就放,有话就说,有啥碍口的?”
  
  “志敬,你是啥事都经见过的人,我想瞒也瞒不住的。你儿子出事了,大怀今早上才从新疆回来,他来找我,是怕你……”
  
  “我只要你一句话,死了还是残了?”
  
  田广荣又不吭声了。
  
  “你?你快说!”
  
  马志敬扑上去,抓住了田广荣的棉衣领口,将田广荣提起来了:“你不说,我就从二楼上把你撂下去了。”田广荣紧紧地抱住了马志敬的腰。两个人扭在了一起,他们将茶几撞翻在地,茶杯摔碎了,茶壶也摔碎了。听见响动,薛翠芳赶紧向二楼跑,她一看,田广荣和马志敬一个抓住一个,一个抱住一个,拉拉扯扯。她大声喝喊着叫马志敬放手,马志敬不。田广荣说:“你松开手,我给你说。”马志敬松开了手,田广荣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长吁短叹。马志敬已明白了,不必再问了:“死了,死了,我娃死了。”马志敬一头栽倒在脚地蜷缩成了一团,刚强的汉子难以承受中年丧子的打击。田广荣和薛翠芳把马志敬从二楼上搀扶下来,他们叫马志敬去炕上躺一会儿,马志敬不,他坐在脚地的沙发上,双手抱住头,一句话也不说。
  
  “志敬,暂时叫你家女人不要知道,过了正月十五,我叫祝万良和马会计去新疆处理这件事,我们不能叫娃死得不明不白。”
  
  “死了好死了好,”马志敬双眼发瓷,面容木呆。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这事给谁搁上,谁也受不了,你千万不能作践自己,你倒下了,一家人咋办呀?”
  
  “我儿太冤枉了。”马志敬头也不抬,嘴里咕哝着。
  
  “谁要了娃的命,我要叫他赔一条命。你放心,这事儿我们撕破卵子淌黄水非和他弄到底不可。”
  
  薛翠芳一看,马志敬受了很大刺激,她说:“老马,你晌午哪儿也不要去了,就在我们这里睡一觉。”
  
  马志敬摇了摇头,他扶住墙,站起来了。田广荣和薛翠芳要拦他,他摆摆手,不叫他们拦,脚步踉跄地从田广荣家里出来了。
  
  马志敬没有回家,他到了粪场上。他将架子车推到粪堆跟前,捞起铁锨开始装车,他的铁锨来得很勤,架子车装满了,还不停地向车上铲,一直装得架子车四周的粪土像眼泪一样向下淌,才停了锨。他拉上架子车,一路小跑。腰身弯下去,弯得很深,喘气声像他的手一样粗糙,老远就能听见。他一分钟也不停歇,到了麦地,双脚抠住地皮,牛一样向前拽。铅灰色的天空飘起了雪,干瘦干瘦的雪粒儿打在他满是汗水的脸上,仿佛从炉火中刚取出来的铁器正在淬火,很快消融了。女人来粪场上叫他吃午饭,他说他不饿。他脱了棉袄棉裤,只穿一身单布衫,依旧是大汗淋漓。拉到天黑定,雪越下越大了,他回到了粪场,将架子车搁下,身子扑倒在粪土上了。
  
  马志敬是把任何苦难都能担待起的庄稼人。在他5岁那年,父亲死于肠梗阻,母亲守寡养活他成人。十五六岁,他那尚还稚嫩的肩膀就挑起了家庭生活的担子,艰难的生活磨炼了他的意志和耐力。二三月里,天那么长,他可以一整天不吃一口饭,手里的活儿照样不停。割麦子的时节,天那么热,他可以一整天不喝一口水,照样割二亩多麦子。踏胡基(打土坯)本来是两个人的活儿,一个人给模子里供土,一个人用锤子打,而他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儿,一边供土一边打。两个人一天踏500块,他一个人就要踏400块。进山割柴时,别人扛一条扁担,一天割一担柴,他扛两条扁担,一天割两担。把这一担向前担半里路,又返回去担那一担,就这么轮换着,将两担柴担下了山。松陵村人都知道他是背死牛。作为庄稼人,他活着,就是为了干活儿。解开了无数道生活的难题之后,他变得很大度了。对好多事,他都能想开,觉得人和人没有必要争来斗去,因此,他在处理村里的事务上渐渐变成和事佬了。松陵村的长辈人常常把他作为教子的楷模,尤其是他对母亲的孝敬,松陵村人有口皆碑。他知道,母亲养活他们姐弟成人很不容易。三年困难时期,他和他的两个姐姐宁肯饿着肚子,也要叫母亲吃个半饱,从食堂里打回来的清汤寡水的糜子面糊糊,母亲先喝,等母亲喝毕,他们姐弟三人才分着喝。使他内疚的是,母亲临去世前,他没有5毛钱去给母亲抓一服中药回来,他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病死在炕上了。大半辈子了,他和一个“穷”字掰不开,不然,他不会叫儿子远走他乡去打工。
  
  说起来,马志敬和田广荣也没有多深的私交,只是田广荣特别佩服马志敬的为人,两个人就常来常往。在松陵村,田广荣对谁也不服气,就服小他近十岁的马志敬。年轻时的马志敬并非一个和事佬,他有胆有识,敢说敢为。大跃进那年,田广荣虚报产量,大队里的干部没人敢出一口大气,马志敬敢,他当着田广荣的面骂他不是吃粮食长大的,是吃草长大的。他问田广荣,你是庄稼人,不知道一亩能打多少粮食?10万斤小麦一口袋一口袋从地里堆过去一亩地也堆不下。田广荣被他问得无言以对,面红耳赤。“文化大革命”中,田水祥带头整治田广荣。对于炙手可热的田水祥,没人敢说他一句,马志敬敢,他指着田水祥的鼻子骂他是疯狗,他说,你驴日的以为田广荣是谁?他是你六爸,你先人的德叫你给损尽了。田水祥不敢惹马志敬,在马志敬面前他是“菜”。和马志敬共事,一是田广荣觉得可以利用他的长处,他在松陵村有威信,得人心,大家服他。二是让他放心,马志敬绝不会惹什么麻烦,也不会拆他的台。马志敬有什么话就当面揭出来了,从不在背后捣鬼,在背后捣鬼惯了的田广荣深知背后踢人一脚的厉害。其实他是最怕在背后捣他鬼的人,最怕日鬼弄棒锤的人。马志敬要离开村委会,田广荣觉得是他的损失,他留他,怎么也留不住。对于马志敬来说,活人过日子是实实在在的事情,当马志敬发觉他的日子像一条用了多年的麻袋四处溃烂再也补缀不住的时候,他惶恐了。他这个庄稼把式在庄稼行道里一点儿也派不上用场了,按照往昔的方式去做务庄稼,土地似乎不买账;别人一遍地不犁,种的是“灌茬”麦,粮食不少打,他按老先人传下来的耕作程序去做,麦茬地犁三遍,一遍比一遍犁得细,收成不见得好。人在胡来,土地也在胡来。按照常态去种庄稼,地越种越薄。他先是怀疑土地,继而怀疑自己,他觉得,自己很不适应这个时代。他需要钱,却怎么也挣不到钱。
  
  离开了村委会,他去县城街道上卖面皮。面皮出自凤山人之手,凤山人做面皮是无师自通。凤山人把面皮叫“御筋粉”,这种精细的面食曾经进贡过乾隆皇上。地道的面皮要十几道工序。每天凌晨4点多,他和女人起来开始做面皮,赶天亮前,把面皮蒸出来,早晨,拿到县城街道去卖,他只卖了十多天,摊子就被人砸了。每天,除过纳税以外,要交卫生费、管理费、摊位费、保险费、排污费、环保费、治安费,费用一大堆。那天,街道办事处收了一次管理费,城建办公室又来收管理费,城建刚走,城关镇也来人收管理费了。他对城关镇的那三个小伙子说:“就这么点小摊子,你们三家来收费,还叫我们的生意做不做?”一个染着黄头发的小伙子说:“少废话,交钱。”他说:“没有钱。”黄头发说:“你这老东西,还想耍赖,得是?”他说:“小伙子嘴里放干净些,你咋能骂人哩?”黄头发说:“骂了就骂了,你还想咋?”他说:“你就不能骂。”黄头发说:“你不交钱,我们还要动手哩,骂你比屁淡。”他并不畏怯,上去和黄头发较量。三个小伙子一齐围过来,把他的面皮摊子给踩烂了。他将没有打碎的几个碗碟子捡起来端到县政府门口,摔在那冠冕堂皇的大门前了。他没有再向前走一步,他明白,他是告不赢那一帮人的,也就没打算进去告状。
  
  马志敬两手空空地回到了松陵村。他断了做生意的念头,他那脾气就不是做生意的料。他目睹着他周围那些生意人见了收费的,不是满脸堆笑,低声下气,就是好话多说,软缠硬磨。有几个女人搔首弄姿,奶头蹭着人家的肩膀晃动,一副媚态,目的就是为了少交几个钱。他不是那性格,那样的事做不出来,也不想那么做,就只好收了摊子。  
  
  
  马志敬扛着铁锨镢头,端着儿子的骨灰盒到公坟地里去了。正月十六日,祝万良和马会计动身进疆。他们在阿古力县周旋了一个月,他们弄清楚了马刚刚怎么被杀的,却毫无办法。二月中旬,他们抱着马刚刚的骨灰盒子回到了松陵村。
  
  这是1996年阴历二月二十四日晚上,天黑得如同黑心一样,早春的凉风从雍山里扑下来,灌进了他敞开的领口,他的心里被吹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这一公里半路,他走了好长时间,这倒不是天太黑的缘故。这一两年,每当村里的人下世后他扛着抬棺材的木杠子向公坟地里走的时候,心里悲凉极了,以前,他没有这种感觉。他觉得,大概是由于他老了,似乎一眨眼就五十二三了。活人就是受苦,人来到世上本来就是苦难一场,他现在才理解了村里那些年老的人说起某个下世的同龄人的时候嘴上吊着的一句话:他歇下了。他们把死去视为歇下。可见,人活在世上只有死去之后才能歇下来。死了,苦也就受到头了;活着,就不能歇,就得苦干。人生就这么简单,他还盼望什么呢?他希冀的只是让儿女们比他活得好一些,不只比他富裕,要比他更人气:活得自尊,活出人格。儿子才19岁,本来今年就要考大学了。儿子是一个很懂事理的孩子,他目睹着父母亲被生活压榨得喘不过气来,主动放弃了学业,替他来分忧。儿子辍学刚回家,他的老师撵到了松陵村,给他通报了儿子的学习情况。在老师的眼里,他的儿子考上大学满有把握。他劝儿子继续读书,儿子不去学校。用儿子的话说,他一旦考上大学就成为父亲的一大灾难了,儿子不愿意再给父亲增加负担,他毅然决然地走上了打工之路。儿子一去就没有回来,他觉得,他的头顶上塌了一方天。几天之内,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刚强的汉子快垮架了。使他十分痛心的是,他没有能做一个好父亲,儿子没有得到他的庇护。如果儿子活着,他将当着儿子的面检讨自己,儿子一去,他连检讨的机会也没有了。这几天来,他不知暗自流了多少眼泪,他不敢当着女人的面哭,他躲在村子后面,蹲在麦地里,偷偷地抹眼泪。
  
  到了公坟地里,马志敬放下了骨灰盒,抡起镢头开挖,镢头在泥土上开挖的声音像水一样在静夜里流动着,它流出了公坟地,流进了松陵村,流进了女人的睡梦地里。他挖一阵子,然后,用铁锨向坑外面撂土。不停歇地劳动使他的喘气声变得很流畅。他挖好了一个坑,将儿子的骨灰盒放进去,放周正,抓起铁锨,向坑里填土。黎明前,马志敬给儿子造好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坟头,他用巴掌将坟头上的土一巴掌挨一巴掌拍了一遍。他再也忍不住,扑在坟上,放声痛哭。他一面哭,一面说:“儿呀,我的刚刚儿呀!都怪爹,怪爹无能。下辈子你降生到有权有钱的人家里去就能活好人,你抱怨爹,爹不嫌……爹对不住你呀,爹给你出不了那口冤气,你叫爹怎么去见人……做爹的没办法呀……”马志敬哭得死去活来,缩成了一团,他几乎和坟地里的黄土粘连在一块儿了。
  
  3月里的一个清晨,马志敬吆着两头牛拉着一辆架子车和女人一同进山去了。他在雍山里承包了山庄。这山庄原来是松陵村二组的,有100多亩山地,分田到户以后,没人进山种地,生产队就把山庄承包给一个甘肃人了,甘肃人种了几年,日子稍微好过了些,回老家去了。马志敬将山庄接到了手,他对女人说:“咱是没活路了,还是进山吧。”经过痛失儿子的打击,女人少言寡语了:“去就去,哪搭黄土都能埋人的。”
  (待续)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