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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2)

作品名称:赫哲之歌      作者:半袭青衣      发布时间:2019-07-25 22:00:29      字数:5443

  义祥隆渔行在舒穆鲁岳洪开张不久,凭着生意人的精明,胡仁斋很快就认识了不少居住在上下游来店里买卖东西的赫哲人。至于这个渔村里的百姓,他更是上至哈拉达乌索库、船网主们,下至普通的渔猎户,不分男女老幼,更是相当熟悉。甚至有些人家的家庭情况,他都了解得一清二楚。比如,他就知道现在进到店门里来的这个卡库玛,过去是个有名的猎户,但如今人老了,眼也花了,儿子卡尔干又躺了一个冬天,今天肯定拿不出什么好皮筒子来。不过,他看卡库玛把怀里的包裹搂得那么紧,一副很怕有人会碰它的样子,他猜那里又一定是件值钱的东西。这么想着,他连忙满脸是笑地抢先打起了招呼:
  “原来是卡库玛老哥呀,瞧瞧,这怎么说呢,我也没到店门口迎迎……哎!福贵,快给你卡库玛老爹倒碗热茶来!”
  福贵是个十八、九岁机灵的伙计,他身上穿件灰布长衫,两边衣袖上箍着一副青布套袖,他正忙着从后屋库房里往外搬货,听到东家吩咐,忙答应一声,很快就手脚麻利地端过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茶水,放到了卡库玛跟前的柜台上。
  卡库玛站在柜台旁,他神色有些局促不安,两腿像站累了似的不时倒换着,脸色看上去也很憔悴。他紧搂着怀里包裹,想说什么,可是嘴唇哆嗦了几下,一时却没说出声,顿了顿,他才像下了决心似的,把包裹放在了柜台上,解开包裹,露出了里面一张渔网来。胡仁斋认出这是去年秋天卡库玛从他这里买回的棉纱线,用它织出的一张崭新的渔网。
  胡仁斋的这个店铺,虽说是春收皮货、秋收鲜鱼,不过凡是能让他赚钱的物品,就像刚才西恩尼拿货换货,以及现在卡库玛拿来的这张新网,他是全都照收不误的。
  此时,胡仁斋只略略打量了一下摊在柜面上的渔网,他就知道这网质量很不错。他在渔村里虽然经商的时间并不长,但却很快成为渔猎方面的行家,有了不少关于这方面的知识。他认出来这张网的网线,当初是经他的手卖出的,要看就是看织网的技术了。他见这网的网眼织得十分匀密,网线勾勒的力度非常适宜,网绳拧得像铁丝一样结实,网片又很宽大。整张渔网油光闪亮的,最少用桐油浸泡过两、三遍。像这样上等的网具,哪个打鱼的人都喜爱,买进以后,只要一转手不愁卖不出个好价钱。他看过后,眼里很快闪过一丝满意的光芒。不过,他还是把这张织工精细的渔网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又仔细审视了一遍,差不多每个网扣都没放过,一边看他一边对这网的价钱也就估出个八九不离十。放下网片,他摸着刮得光溜溜的下巴,在心里迅速盘算起在买进、卖出这张渔网时,自己能够净赚多少,但嘴里却在应酬说:“老哥这一阵子可好吗?身板还挺硬朗吧?嗯,看您老今天的气色就不错……府上的令郎呢?令爱呢?人都挺好,是吧?”
  卡库玛脸上显出焦急和慌乱的神情,目光里隐含着忧虑和悲凉,可是看到胡老板只管说个没完,他也只好勉强陪着笑脸应付说:“是啊是啊,我身板好,家里也好,多谢掌柜的惦记着。唉,都好,都好……”
  胡仁斋装作没有注意到卡库玛焦急的神情和目光,嘴里只管东拉西扯说着闲话,眼睛却偷着朝店伙计福贵目爽了目爽,又冲着账房间努了努嘴。福贵会意地点点头,转身走开了。
  “这两天的天气还不错,是不是?呃,就是刮风,连着几天刮风,风嫌大了点……”
  “是啊是啊,就是刮风,风大了些……”卡库玛勉强应对着,他看着胡仁斋,忍不住说道,“掌柜的,今天我是来把这网、这网——”
  胡仁斋见卡库玛张了张嘴,还要说下去,便又抢过了话头:“呃,这风虽说大了点儿,不过风吹地皮干,草芽可是拱出了土,眼瞅着这树枝儿,一天比一天见绿呢……”
  卡库玛现在哪里有心情说什么草芽、树枝,他勉强点头应承着,满是皱纹的脸却紧皱在一起,他此时心里急得像着了火。原来,这两天眼见租船的事还没有着落,而卡尔干的病情却明显加重了,看着儿子躺在炕上痛苦呻吟,他的心都碎了。但是,请萨满跳神和事后还愿,他又拿不出一分钱……昨天晚上,卡尔干高烧了一天,到了晚上总算朦胧地睡去了,女儿杜丽红娜站起了身,走到了北墙前毅然把挂在北墙上的这张渔网取了下来,默默地用两手捧到了他的面前。当时,他抬起头来,看看女儿那饱含着果断和期望的眼神,他明白了女儿的心意。到是儿媳妇付兰明白了小姑子的意思,她受不住了,她看见家里这件唯一值钱的物品,也是全家人盼了多年的希望,现在要拿走,要卖掉,她抹着眼睛低下头,转身跑了出去。一家人谁都舍不得卖掉这张新网,可谁又能有什么办法……
  如今,卡库玛看着自己亲手放在柜台上的这张网,他脸色有些苍白,两只手也在微微颤抖。他核计着把这张网卖掉以后,卖得的钱除去给卡尔干治病而外,还可以买些花布之类回去,给杜丽红娜准备秋天的嫁妆,另外再给家里买回些小米,让一家人饱饱吃顿米饭。还有,小孙子和孙女俩人,没有穿过几件用棉布做的衣裳,当爷爷的他打算再给孩子们每人做件布衣裳。然后,不管乌索库老爷的租股多么重了,明天他就去找管家尤克利,把渔船和渔网都租下来,只等卡尔干的病治好了,他们就像往年那样,父子俩煞下腰一块下江去打鱼,苦干上两、三年后,再织张新渔网……这么想着,他咬了咬牙,一狠心把渔网推到了胡仁斋的面前。
  可是,偏偏就在这时,山羊胡的账房先生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他一手捧着账簿,一手拎着算盘,朝前抻着细长的脖子,点头哈腰地看着卡库玛,说:“是卡库玛老爹吧?我正想到府上去拜访您哪,正巧尊驾就光临敝店了。我这里有几笔账想要跟老爹您核对一下……”
  “账?什么账——”
  “嘻嘻,就是老爹您赊欠的几笔款子呀。”
  “我、我欠的钱——”
  “没错,没错!”账房先生连连点着头,下巴颏上的山羊胡子也跟着连点着。随即他翻开手里的账簿,用细嗓子念叨起来,“去年十月初五,您老爹赊省城的小米子一升;十月二十八,赊盛京的上等香烛三匝;今年一月十七,赊塘沽的海盐四斤整;二月初八,赊北平的王麻子剪刀一把……”
  像耍杂技似的,山羊胡边说着,边把手里暗红珠子的大算盘,横放在账簿上。只见他左手托起账簿和算盘,右手伸出三个手指头开始拨动着珠子,两张薄嘴皮子一翕一张地报起了账目来:“逢一添作五,逢二进一十,三一三十一,四七三十六……还有,敝店的规矩,赊欠款项凡逾一年的,一块钱到时候要还一块五角,您赊欠超过了半年的那几笔,给您打个折扣,一块钱偿还一块二角五。这么一算,您赊欠的这笔款子,连本带利,您老爹共计欠下敝店哈大洋十二块六角整。扣除您去年秋天给敝店送来顶账的那张狐狸皮筒,还欠七块八角八!”
  胡仁斋站在柜台旁边,一对小眼睛从眼帘底下飞快地瞥了一眼卡库玛,又朝账房先生递了个眼色。山羊胡会意,他放下算盘,把手里的账簿和算盘佯作要往卡库玛手里搁,嘴上还客客气气让道:“这上面白纸黑字,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的,请您老爹过目。敝店是诚信经商,童叟无欺,您老爹一看便知了。”
  卡库玛听自己一条一款的欠下义祥隆这么多钱,不免愣住了。岳洪里除了几个渔船主念过书,没有谁认识字。平时他跟乡亲们一样,家里有什么大事情,就用刀在一根皮条子上划下一道刀痕做为标记,然后拴在屋门的后边。今天他来渔行前,儿媳妇付兰想得周到,她估摸这张渔网能卖上一笔好钱,就提醒公爹把钱拿到手以后,在买米买布什么的时候,在皮条子上再划上几条道道,以便记下这些事情。当时他答应着,顺手把拴在门边的这根记事皮条揣进了怀里。现在听账房先生提到欠账,他想起来了,连忙谢绝了递到他眼前的账本和算盘,伸手从自己怀里把那根皮条摸了出来,嘴里一边说道:“呃呃,我这里有,我这里有……”
  卡库玛摸出来的,是一根约有两尺多长、半个手指宽的光板狍皮带,这上面有他家这两年来留下的刀痕。皮条上的刀痕长短不一,深浅各异,每次划上去的时候,都代表着当时发生的一次“大事”。比如前年的秋天,他跟儿子捕大麻哈鱼获得了丰收,鱼披子挂满了晾鱼架,卡尔干跑过来,高高兴兴地在上面用刀划了一条深深的印记。去年春季,卡尔干在山上一气打到四只狍子,他拿刀在上面划了一条宽些的刀痕。皮条的上边,就像这样划下了能有十几条长短宽窄不一的痕迹。可是,今天卡库玛想找出这上面哪几条是自己在义祥隆这儿赊欠的记录,这就犯难了。他拿起皮条子仔细地端详着,但相似的刀痕有好几条,而且当初有的是他划上去的,有的是儿子划上去的,如今卡尔干病在家里,没法子再来回忆那刀痕都代表的是什么了。他找来找去,似乎认出来皮条的下端,有一处一长四短的刀口子,那长的裂痕大概就代表他送到胡老板这里,用来抵欠账的那条赤狐皮吧。因为后来卡尔干不能上山打猎了,那狐皮是家里从前留下来的唯一一张好毛皮了。而那短的口子,好像就是表示从胡老板这里拿回去的粮盐什么的。但是,他拿的那张赤狐皮,抵了多少债,胡老板赊给他的粮盐之类的东西,又值多少钱,他就没法子记下了。别说他此时手里这根皮条上的刀痕,已经认不准哪个裂口代表他跟胡老板具体是哪一笔交易,就是认了出来,又有什么用呢?他哪里还记得住当时双方买卖的价钱,又究竟是谁应该欠谁的钱呢?
  胡仁斋在一旁冷眼看着,他见卡库玛手里拿着皮条,茫然无措地站在那里,半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暗中狡诈地笑了笑。其实他知道很多赫哲人不识字,只能凭藉裂革或刻木来记事,所以他毫无顾忌地让山羊胡在白纸上造了假账。此时他看着卡库玛拿来卖的这趟渔网,他猜想卡库玛现在一定是急等着用钱,不然的话,打鱼的人绝不会把自己谋生的网具,都忍痛拿出来卖掉的。他想既然是这样,那老头子越是着急,他胡仁斋越是要沉住气,他要趁机捞回所谓的欠账,再用最低的价钱,买下这张新渔网。
  “我、我怎么欠下这么多钱哪……”
  卡库玛咕哝着说,嘴唇哆嗦起来,他从家里来渔行的时候,原来心里还存有一些希冀,现在却被惊慌所代替了。他心里一着急,忽然恍惚记起来那张狐狸皮筒的事情。去年卡尔干病倒了,他拿出这张上等毛皮来这里卖,这是家里仅有的一张毛皮了,一直没舍得出手,这次是为了买点粮食回去,给卡尔干补一补身子。当时就是这个胡老板把狐皮留下了,说什么彼此都是熟人,不必讲什么价钱,让他往后随便来店里拿回些米盐之类的东西就行了。可是,他没想到现在他却欠下了渔行这么多的债务,这可让他再拿什么来偿还啊。他张了张嘴,想问问那件狐皮的事,但却让胡仁斋给岔开了。
  胡仁斋好像看进卡库玛的心里,他在岳洪经商的时间虽然不算长,却深知这些穷苦赫哲人诚实、讲信用,坚守“欠债还钱”的信条。刚才的这几笔“欠账”,肯定让老实的卡库玛内心感到不安了,这让他不由得一阵得意。至于那次收进狐皮他都说了什么,他早就忘得一干二净。如今犹如猎人欣赏猎物落进了他设下的陷阱,他不忙着上前抓它。他走到卡库玛的身边,抢先亲热地拍拍卡库玛的肩头,带着十分关切地样子说道:“老哥是多年的老主顾了,敝店对你怎能那么认真呢?放心放心,老哥欠的债务,敝店一定照顾就是了。”
  “那,那怎么好——”卡库玛讷讷地说。
  胡仁斋从山羊胡手里接过账簿和算盘,放在柜台上亲自拨打了一遍,然后轻叹了口气,像是下了什么狠心似的,回头对山羊胡说道:“今天就由我做主,这账上卡库玛老哥名下的欠款,整数到秋天大麻哈渔汛时候再还,至于这零头八角八分整,就一笔勾销好了!”
  “这这,这怎么好让胡老板您、您吃亏呢——”
  看着卡库玛脸上那感激的神情,胡仁斋诡谲地一笑,露出了嘴里那两颗黄澄澄的金牙。他凑过身对老渔民说:“敝店关照了老哥你,往后你老哥的渔猎品,都拿到敝店来卖就行了。放心,到时候胡某一定还会格外照顾就是了。”
  说着,胡仁斋站直身,把柜台上的那碗热茶,放进了卡库玛的手里,同时指着柜台上的那张渔网,又说:“你老哥的这张网,敝店就收下了。敝店信得过你,也不用再检验了。至于价钱么,也格外关照,就定为两块半好了。”
  卡库玛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两手一抖,捧在手里的一碗热茶,险些泼在了地上。
  “什么两块半?掌柜的,我、我这可是张新网啊——”
  卡库玛虽然不懂得生意经,可是他打了几十年的鱼了,却深知一张新网的价值。像他这种用新棉线精心织出来的新网,而且又用桐油浸过几遍,少说也能卖出十块钱以上。打鱼的人家,可以说除了船而外,靠的就是一张得心应手的网,眼前这趟网自己一次都没来得及用,就因为急等着救命才狠心卖掉,可是这个胡老板才出这么低的价钱。
  “怎么?”胡仁斋斜睨了眼卡库玛,伸出两个手指随便拎起一点网片抖了两抖,说,“这张网虽说是新网,可这网棉线质量差,网扣织得松,网幅也不够宽……老实说,敝店就是把它买下来,往后也得赔钱才能出手,肯定是光赔不赚的。”他已经瞅准了卖主急于卖网的心理,边说边有意把柜台上的渔网,往卡库玛这边推了推,“不然,你老哥先拿回去?……”
  “不不,我这网钱,是急着给儿子治病的……”卡库玛脱口说道,声音却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显得嘶哑和可怜。
  胡仁斋听了,露出十二分为难的样子,他从柜台上拿起银质水烟袋,“咕噜咕噜”地吸了几口,长叹了一口气,说:“敝号是小本生意,自打在贵地开张以来,资金就一直周转不开,都只因乡里乡亲的,货卖不上价钱,而买进又……哎,怎么,你家少爷病了?我怎么不知道呢?不过,放心,胡某虽然是个生意人,但在贵地做买卖,对你们赫哲人却一向是讲究义气的。如今你老哥既然有为难之处了,我是两肋插刀,一定要帮忙的……唉!老话说‘慈不将兵,义不掌财’,可对你们这些赫哲朋友,我胡某就是心软面慈讲个‘义’字。这样吧,那笔赊欠先挂在账上,到秋上再说。福贵,你去账房间再另外支两块钱给你卡库玛老爹,就算我胡某个人的一份心意了。”
  手里的热茶碗已经没有了多少热乎气,卡库玛把一口都没动的茶碗,两手哆嗦着放回到柜台上。他手里捏着胡仁斋塞到他手里的几张薄薄的纸币,什么都没再说了,默默地离开了柜台,朝店门口蹒跚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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