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尤智能和他带领的企管办驻云天公司一个月了，今天收到了员工写的第一封举报信，检举公司保安队队长张建军，擅自同意本企业以外的货车停进厂区过夜，从中收取停车费自行支配。
　　尤智能迅即进行了调查核实，情况是，三年前方奇石就曾明确规定，全集团各厂区一律不准本企业以外车辆停放过夜，去年，云天公司还就此在厂门口贴过告示。张建军明知故犯，擅自同意本企业以外车辆停放过夜一千零二十三次，每次收取停车费五元，共计五千一百一十五元，已花掉四千八百元，还有余款三百一十五元。在花掉的四千八百元中，一是花在了招待属地警区的个别警官和集团公司保安队长苟东生身上，二是花在了公司保安队开会时所吃的瓜子、水果和香烟上。收支情况有流水账，余款由一名保安保管着。
　　“哎哟尤五哥您好您好，好久不见了。”一位满脸堆笑的中年男子突然跨进尤智能办公室，边同尤智能打招呼边将细嫩而肥胖的双手伸出来，把尤智能的左手捧在了手中，像是老朋友阔别重逢般地握了起来。
　　尤智能用力搜索记忆，但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是谁。
　　“请问你是……”
　　一旁的许广介绍道：“尤主任，是李局长。”
　　“不不不，是副局长，是老朋友，老朋友，我跟你姐夫方总也是老朋友，老朋友。”
　　“方奇石是我的妹夫。”尤智能一面更正，一面伸手示意，“请坐。请问李局长有啥事？”
　　“没啥事，有件小事想请尤五哥理解和支持一下。”
　　“什么事？”
　　“保安队长张建军……”李局长故意拖着嗓子。
　　来得这么快，真是兵贵神速哇！尤智能想。
　　“李局长，你是说我们的保安队长张建军擅自同意停车收费的事
　　吧？”
　　“对对对，就那么点小事儿，小事儿。”
　　“怎么，张建军也收了你的停车费？”
　　“不不不，尤五哥误会了，误会了。”
　　误会？“哦，我明白了。李局长，你当领导的如此关心这件事儿，我应该向你作个汇报。”
　　“尤五哥不要客气，随便摆谈摆谈，交流交流，沟通沟通，越随便越好，越随便越好。”
　　尤智能认认真真地把经过调查核实的情况作了介绍，然后说：“李局长，我个人认为，尽管说张建军没有将钱装入个人腰包，但错误的性质是严重的。第一，违反企业的规定，就是违反纪律；第二，没有任何停车收费的依据而收费，说得严肃一点，属于乱收费，涉嫌违法；第三，收到的钱不交财务而自作主张乱花，既属于私设小金库行为，也属于坐收坐支行为。”
　　“尤主任尤五哥真是全才呀，对法律法规都那么懂，真是全才，全才。”
　　“我只是略知一二。”
　　李局长说：“听说收的停车费主要用于了招待客人。”
　　“不错，招待辖区派出所的某些警察和我们集团公司的保安队长。”
　　尤智能说，“用在招待上也要认真对待。第一，确需招待的应报经领导同意，第二，经批准后的招待费应在财务上报销而不能坐收坐支。李局长，我想我们的行政事业单位大概也是这样的吧。”
　　“这……是这样是这样。那对张建军你们打算咋处理？”李局长脸上的笑容不见了。
　　“实事求是，严肃处理。”尤智能说，“这是我个人的意见，还没来得及同云天公司的领导商量，更没来得及向方总请示汇报，你就亲自上门关心起来了。”
　　“商量也好汇报也罢，还不就是您尤五哥一句话。您尤五哥前段时间对云天的改革，已经使您成为米西的知名人物了！”
　　“谢谢李局长的夸奖。个人知名不知名不重要。张建军这事儿，我尤智能的意见肯定重要，但具体怎么处理，得由组织决定。不过，不管咋处理，目的是为了严肃纪律和治病救人。”
　　“照这么说，是一定要处理？”
　　“处理又不是坏事，不惩前怎么毖后，怎么使犯错误的员工悬崖勒马呢？”
　　李局长有些不高兴了，他沉思了一下后说：“要是我找你们方总说说呢？”
　　尤智能说：“找不找方总是你的事。我可以明确告诉李局长，我是给荣光给方老板打工的，只要方总说不作处理，第一我会坚决服从方总的决定，第二我还是要向方总表明我的意见。按党政机关的说法叫作服从领导决定，保留个人意见。请李局长放心，我会掌握好这个分寸的。不过，我想向李局长汇报的是，方总不可能说不处理，因为方总更懂得奖惩分明和治病救人。”
　　“如果方总要您放弃对张建军的处理呢？”李局长说。
　　“李局长，我再说一遍，如果方总真要下令免于处理，我一定坚决执行，这是个组织原则和纪律问题，在组织原则和纪律面前，首先需要服从。”尤智能斩钉截铁地说，“如果抛开理智说感情，哪怕是我父亲来帮忙说情，我也不会改变！我不听父亲的话，属于不孝，我可以跪在父亲面前，请父亲打我骂我，但处理问题的态度，我不会因此而改变。”
　　听尤智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李局长觉得不好再说下去了，于是起身离去，出门时甩下一句话：“我算是服你了。”
　　李局长径直到了方奇石办公室。
　　“方总，您是我的老领导，您的心肠像菩萨一样仁慈，您的关怀像太阳一样温暖，张建军不懂事犯了纪律，请您像当年包容我那样包容一下，高抬贵手给尤五哥打个招呼，不再处分了。”
　　“什么处分？我还不知道这个事，你这个铁嘴局长就找我来了。”
　　“方总，在您老领导面前我就实话实说吧，张建军是我老婆的侄女婿，我妻侄女给我打电话说尤主任要处分张建军，一个劲地哭着要我帮个忙，我是个重亲情的人，不好推辞呀。”
　　“这个，我问问情况后再说。”
　　李局长离开尤智能办公室后，张建军来到了尤智能办公室，张建军的妻子小丁也跟了进来。尤智能起身，给张建军夫妇一人倒了一杯水。
　　张建军立正站在尤智能面前，低着头，诚恳地说：“尤主任，我错了，我请求组织处分。”
　　“你这个瓜娃子！你以为处分可以当饭吃吗？自己伸手要，瓜到了顶峰。”小丁责骂老公。
　　“真不愧是当兵出身的人！敢作敢当。”尤智能递给张建军一支三五牌烟，示意他坐下后，接着说，“小张啊，你所犯错误是严重的，希望你能深刻认识。认识错误是改正错误的开端嘛，认识得越深刻改正得越彻底。按照《劳动法》和云天公司的《劳动制度和劳动纪律》规定，员工在企业中严重违犯纪律的，可以解除其劳动关系，但我初步考虑还是给你一个改错的机会，也就是说不会轻易解除你的劳动关系，但严肃处理是肯定的。还记得吗？在部队带兵，有条经验叫作‘带兵之道在于严’，说得感情一点，就是含着眼泪我也会建议公司处分你，至于处理的轻与重，要看你本人认识错误的态度和改正错误的决心。我建议你先写出书面检讨，听候处理，同时希望你不要因此而消极，不要影响工作，男子汉跌倒了站起来就是。”
　　“是！”张建军起身立正，“我坚决接受组织的任何处理，决不辜负领导的殷切希望。”
　　“好样儿的。”尤智能起身嘱咐小丁，“小丁啊，你曾经是咱们的军嫂，要多从正面帮助你老公啊！”
　　一日三餐，方奇石和尤智能都在一起，尤智能本想把张建军犯的错误向方奇石作个汇报，但想到方奇石有不在家里谈工作的规定，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方奇石也只字未问起张建军违纪的事，直到尤智能把代云天公司起草的《关于给予张建军纪律处分的决定》送到方奇石办公室请他终定时，方奇石才问到了此事。
　　“这个……有点干扰吧？”
　　“方总，你听说什么了？”尤智能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道。
　　方奇石说：“这个，还是该咋处理就咋处理。”
　　
　　为了对从事生产、销售的员工实行量化薪酬制，尤智能拟出了三个制度，第一个，《生产目标责任制管理制度》，第二个，《销售提成费用包干制度》，第三个，《产品包装计件制管理制度》。
　　孙建章召开高中层管理人员会议，专题讨论这三个制度。
　　会上，尤智能向大家介绍说：“在《生产目标责任制管理制度》中，明确规定各类产品的全过程合格率和优级品率，必须达到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副品率控制在百分之二以下，同批次的色差控制在两个色号内；对不同类别、不同规格、不同颜色的产品成本，根据财务部在不同时期提供的不同数据，确定控制指标；对各车间的薪酬计算，规定了不同产品的人工费标准，并对规定的指标进行计分考核，标准总分为一百分，其中产品全过程合格率和优级品率各占四十分，色号控制为五分，完成生产计划为十分，安全生产和保障设备完好为五分，成本超标由车间买单，成本节约归车间所得。按照这样的规定，每个月各车间所得的人工费总额，乘以总的考核得分，减去成本超标数额或者加上成本节约数额，就是车间当月应得的薪酬总额。这是公司对车间的分配，也就是一级分配。车间对各级各类员工的分配，也就是二级分配，制度明确规定了分配系数，在车间主任、工段长同普通工人之间既拉开一定距离，也防止基层管理人员以权谋私，多分多得。”
　　尤智能说：“《销售提成费用包干制度》明确规定，根据不同区域的市场状况及销售的难易程度，由公司按月向各销售部下达目标任务，以销售总额的百分之零点八至一点二不等的提成比例为标准，目标任务完成百分之五十及其以上提取百分之七十，完成百分之七十及其以上提取百分之八十五，完成百分之九十及其以上提取百分之百，未完成百分之五十的不提；对所提费用的使用比例也作了规定，百分之四十五作为销售人员的薪酬，百分之五十作为销售部门的差旅费、办公费、电话费、车辆使用费，其余的百分之五作为备用金；还明确了销售管理人员和一般销售员的分配系数。”
　　关于《产品包装计件制管理制度》，尤智能说：“以平方米为计算单位，按产品的类别确定单价；包装车间所得的包装费百分之九十八用于发放员工薪酬，百分之二作为车间办公费用；车间主任、工长、班组长同一般工人的分配比例按系数确定。”
　　尤智能强调说：“根据国家《劳动法》，三个制度都强制规定，员工薪酬必须足额发放，任何部门、任何车间、任何个人不得以任何理由节留、克扣和挪用。”
　　为了建好这三个制度，云天公司召开三次讨论会，相关的部门经理和车间主任、负责员工绩效考核的人力资源部经理、负责提供考核数据的财务部经理参加讨论。会上，大家直抒己见，相互争辩，尤其是在讨论生产、销售量化薪酬的两次会上，争论得更为热烈，有的部门经理或者车间主任，拿着计算器同财务部经理算账，很是较真。
　　尤智能冷静地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喜在心上：好，实在是好，真理只有一个，大家争辩得越广泛越深刻，对真理的认识就越接近，认同感就越高，执行制度就越自觉。
　　尤智能侧身对孙建章说：“讨论问题就得要有这种气氛和会风。”
　　根据三次会上大家的意见和建议，尤智能安排吴曼君会同云天公司财务部对相关的数据，主要是对各类产品的成本的准确性再次作了核实，请人力资源部认真征求了一线工人和一般销售人员对分配系数的意见，择善而从，对三个制度作了再次修改后印发给了各部门和各车间执行。
　　这些天尤智能感冒了，咳嗽加重，晚饭后，尤智丽让哥哥服了药，劝他今天晚上就不要加班写东西了，于是，尤智能回米西以来，第一次不到十点便上了床。
　　尤智能上床后，一直没能入睡，他在想，已颁布的制度才六个，当然也是关键的六个，但还远远不够，只有把各项制度成龙配套地建立健全，公司运作和员工行为才有完整的制度可循。他在考虑要制定的制度还有哪些，从头到尾想到了二十余个，觉得每一个都很重要，必须在这之后的两个月内，建立健全各项制度。尤智能从在连队当文书时起到现在，三十年间特别是在当编辑记者期间养成了一个习惯，只要想到要写东西，哪怕是对一个用词、一个句式、一种提法的推敲，总会越想越兴奋，灵感一来，再晚也要伏案工作。今宵依然如此，他穿上衣服，把还需要制定的制度目录，一一写了出来，一共二十三个。
　　尤智能考虑，在这二十三个制度中，首先得把企业的《内务秩序》搞出来，从而明确员工与员工之间无论职级高低，均为人格平等的同事关系，明确何为领导，何为部下，何为上级领导，何为直接领导，何为间接领导，明确处理同事关系的基本原则，明确上下级之间、同级之间的相互称谓，摈弃从社会上流入的“老大”“某哥”“某姐”之类的东西，明确各级员工之间，包括部下与领导每天第一次见面时，部下应当主动招呼领导，领导应当回应之类的礼节，明确部下对领导的请示汇报、领导对部下的指令下达以及相互沟通等常见的工作方式，明确全体员工的共同守则。
　　军事文化对尤智能的影响刻骨铭心，他要制定的《内务秩序》，从内容到形式，都有着对中国人民解放军《内务条例》的借鉴，是企业文化和军事文化的融合。
　　尤智能抓起笔，一口气把《内务秩序》从腹中抓到了纸上。
　　“哎五哥，您怎么没睡呢？您感冒好些没有？”尤智丽同方奇石从豪发酒店茶坊回来，看见书房亮着灯，走过来见到尤智能还在加班，关切地说，“十二点过了，睡吧，不要再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