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8)
作品名称:赫哲之歌 作者:半袭青衣 发布时间:2019-07-18 23:11:11 字数:3433
尤克利斜了李茂他们一眼,见李茂被张永富强扯到一边去不再作声了,他立时又神气起来。他用寻衅的目光看着四周的渔民,有意让在场的人都能听见,他提高嗓门说道:“刚才有人说今年三七分股,就不想租船租网了,我告诉你们,乌索库老爷的渔船渔网,那是将本求利的,有谁今年要租船租网的,那就得这样交租!另外告诉你们还得赶紧来租,不然的话,乌索库老爷的船网,还不租了哪!”说到最后一句,他把声调拖得很长,而且隐约透出几分不耐烦了。
草坪上的气氛,压得人有些透不过气了。卡库玛更着急了,眼下家里的情况让他再苛刻的条件都得接受,无论如何他得租条船去打鱼。正当他准备硬着头皮朝尤克利开口的时候,一个年轻渔民从他身边走过去,来到了台阶旁边,他是希尔格。
“今年要是这样分成,这船没法租了!”希尔格脸上挂着火,看得出他在竭力压制着心里的怒气。他两道波眉紧紧聚拢在一起,黑亮的眼眸里闪着气愤的光芒,“过去的租赁办法已经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现在为什么还要再逼上一步?”
“对!不能租,不能这么挤兑人!”面色黧黑的芒格说,他眼睛里充满了忿忿不平的怒气。
“对对,我们不租!让他们的渔船统统晾在河滩上,等着下雨天长蘑菇吧!”宽脸膛的巴托力气咻咻地说。他跟芒格每次打回来的鱼,都要拿出一半抵船租,余下的部分两人再均分,本来每家分到的鱼就不多,今年再提高租股,那两家分到的鱼就会更少得可怜了。
有人伏在老哈特的耳朵边,把租船真相大声告诉了他,老哈特这才恍然大悟,这才知道今年租船要三七分成。他顿时满脸的怒气,那没了牙的嘴巴颤抖起来,大声嚷着说:“我就说过么,这个尤克利小子啊,是我从小把他看大的,我就一次都没听他说过人话哩!”
卡库玛布满皱纹的脸上,显得又焦急又慌乱,他瞅瞅希尔格这些年轻人,又瞅瞅站在高堂大屋前的管家,他此时心急如焚。今天他来这里租船还曾幻想过今年也许乌索库老爷能减少些租股,如今这个想法他连想都不敢想了,为了今年一家人的吃穿,现在他打算就是按照三七分成,他也得咬咬牙答应下来……这么想着,他鼓起了勇气,用乞求的语气对尤克利说:“管家,还是照去年的租价吧……唉,你们要是不愿意,那我、那我——”
还没容卡库玛把后边想按三七分成的办法租一条船的话头,全都说出口来,那边管家尤克利已经怒气冲冲截断了他的话。尤克利以为卡库玛也跟希尔格这些年轻人一样,反对提高租股,他刀条脸上顿时像刚煮过的猪肝,变得又红又紫,他把脚往地上一跺,指着卡库玛说:“原来你卡库玛也敢说个‘不’字,是不是?——好好,你不要再说了!”他站在台阶上,一双凶狠的目光在芒格几个年轻人和李茂的脸上扫过,最后落在希尔格身上,他恶狠狠地说道,“我就实话告诉你们,这次乌索库哈拉达去省城,他是专程拜会本省最高长官邬督军大人的,那可是比当年国伦达老爷结交的副都统还要大的官!你们就小心吧!”说着,他一甩手转身走进高堂大屋去。
……就在租船的这一天傍晚,希尔格和莎丽坤走在陡峭的江岸上,他们两个人并肩向前走着,晚风吹得他们身边的桦树林发出沉闷的声响,在他们的脚下,大江的边沿,冰雪传过来沉闷的破裂声音。
猎狗“灰脖”跟在这对年轻人的身后,没精打采地走着。刚开始的时候,它还像以前跟着这两个主人那样,在他们身边跑前跑后,兴致蛮高的,可是很快它就发觉今天的傍晚,主人们很不开心,没有了往日那样说笑,气氛显得有些郁闷,它也就闭上了嘴巴,不再跑不再叫了,而且规规矩矩地跟在了主人们的身后,慢慢吞吞地朝前走。
莎丽坤的一头长发蓬松地散落在了胸前,她一边走着,一边用手指不停地梳理着辫子。西边的落日像一支忧郁的歌,很快就要从远处山头上,跌进旁边的山谷里去了,一抹暗淡的金色,在她散落的头发上闪动。希尔格走在她的身边,回头看了眼她的脸,她柔嫩的嘴唇,颤抖的睫毛,和黑亮的眼睛,还是那样的美,但是,他看得出那双眼睛里,却蕴含着深深的忧郁。
“今天,爷爷也没租船。”莎丽坤轻声地说,“他从高堂大屋那里一回到家,就满脸的怒气,独自一个人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个劲地大声咳嗽,嘴里还不停地说着骂人话。”
“他说什么?”
“他骂尤克利,还诅咒乌索库,说这些船网主统统该死……我想问问租船详情,可是爷爷耳朵背,牙又豁,他听不清,又说不明的。”莎丽坤摇了摇头,停了停又说,“今天租船发生的事情,我后来还是听芒格说的。他看到我,把你们租船的经过都详细说给我听了。”
“这帮狠心的船网主,这帮混蛋!”
希尔格也在为今天租船的事感到气愤,忍不住脱口骂出了声。
莎丽坤一边朝前走,一边继续说下去:“爷爷盼着打鱼的日子,已经盼了一冬天了。爷爷他虽然上了年纪,身体还不好,可是他打了一辈子鱼,每逢到了现在快开江打鱼的时候,他都会像个孩子似的那么兴奋……唉,偏偏今年租船比往年还不顺利,这让爷爷气坏了,也急坏了。”说着,她明亮的眼眸变得黯淡了。
两个年轻人一时无语,继续默默地朝前走。不甚远的岳洪里,不知道是谁喝醉了,能听到那醉汉在街巷里传来的吵骂,其中还夹杂着那人嗄声嗄气唱的忧伤歌声。性格一向活泼开朗的莎丽坤,今天的傍晚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微低着头,紧紧抿着嘴唇,长长的睫毛低垂着,看得出她很忧愁。这副愁眉不展的模样,跟她平日里那热竦爽直的性子,很不相称。
傍晚的天空,又有一排北归的大雁,在空中列阵飞过去,“灰脖”按捺不住了,它朝这些回到乌苏里的嘎什卡(嘎什卡:赫哲语,大雁。)们,兴奋地吠了几声,可是被希尔格踢了一下,它吓得赶紧跳开了,夹起尾巴跑到了一旁去,一边用眼睛斜睨着主人。这还是主人第一次嫌它吵闹呢。
“近来杜丽红娜好吗?今天我听卡库玛大叔说起了她哥哥的病情,还提到了她跟马尔托的婚事——麻林卡岳洪的马尔托,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真心地祝福他们这一对!”
希尔格打破沉默,开始转移了话题,他关切地问起莎丽坤的女友来。他从山上回来以后,虽然去过一次卡库玛家,探望过从小长大的伙伴卡尔干,可是那天他没见到杜丽红娜。
这几天,莎丽坤差不多天天都跟杜丽红娜见面,她把女友今年要办喜事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可是当她提起杜丽红娜的哥哥病情时,她说话变得犹豫了,因为她听杜丽红娜说,卡尔干的病时好时坏,而且在她看来,卡尔干的病在一天天加重。
“卡库玛大叔还指望着卡尔干会一下子好起来呢,盼着他今年能多打些鱼回来,让全家人能有个温饱,能为杜丽红娜再多置办一点嫁妆……”
莎丽坤说到女友的婚事,忽然联想到了她自己,她立时有些害起羞来,不由垂下了眼帘。原来爷爷昨天也跟她提起了她跟希尔格结婚的事,爷爷也在盼着今年打鱼有个好收成,让她跟希尔格早日成亲呢。但是,今天租船发生的事情,显然让杜丽红娜和她的婚事,都要受到影响了。
莎丽坤没有继续说下去,脸色变得更阴郁了,刚刚梳理了一半的长发,从手里滑落下去。她在江岸陡崖边上坐了下来,两手抱着膝盖,看着天边渐渐西沉的落日,又沉默无语了。她那秀美的身姿映在明净清澈的天幕上,显得很分明,很动人,也很忧郁。
希尔格在姑娘身边也坐下身来,莎丽坤把头枕在了他的膝上,蓬松的长发遮住了她忧悒的面庞。懂事的“灰脖”这时好像也知道了主人们的心情,它不再吠叫了,磨磨蹭蹭地靠拢过来,紧挨着女主人的脚边,趴在了地上,把下巴搁在了她的脚上。
夕阳拖着长长的影子,笼罩在两个年轻人的身上,春天的风在身后的树梢上摩挲着,发出轻微的声响。他们沐浴在晚霞的余晕里,晚霞看上去十分宁静、安谧,也十分忧伤。此时,在他们的四周,天空、原野、河流,就连周围清澄的空气都充满着光辉,但是两个年轻人的心情,却无法高兴起来。
希尔格用手轻轻拢去姑娘额上的披发,他和莎丽坤相爱很久了,可是因为两个家庭都是这样的贫穷,就连简单的结婚用的物品都置办不起,结果让他们几次推迟了婚期。当然,另外也是因为莎丽坤的一家,奶奶和父母去世得早,是爷爷老哈特把她一手抚养大的,她想多留在家里几年,好照顾年迈的爷爷,所以,这两年她跟希尔格商量后,他们没有马上成婚。不过,今年两家的老人和他们自己都准备多打些鱼,等到渔季结束以后就着手办喜事了,但是现在连渔船都没租到手,今年打鱼都成了问题,更谈不上结婚的事情了。
“今年的日子,该怎么过呢?”莎丽坤头枕在希尔格的膝上,喃喃地说着。她看着远方的落日,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纯真,也充满了忧愁。“今年要是只靠快马子去打鱼,那怎么成啊。古尔帮(古尔帮:赫哲语,快马子。)太小了,经不起大风浪,又载不了多少鱼。爷爷和尼果罗大叔可都盼着今年有个好收成,能添置一条船,还盼着我们俩秋天能够……”她停了下来,没有把话说下去,只是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