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7)
作品名称:赫哲之歌 作者:半袭青衣 发布时间:2019-07-08 23:17:35 字数:3507
面孔黧黑的芒格站在台阶下,像是开玩笑地说:“过去五五分成,现在三七分成,再下去,我们把打来的鱼,干脆都交出去,岂不是更好算账?”
人群里响起一阵不大的笑声。
希尔格从后面走上前来,他魁悟的身材十分引人注意。刚才他在人群里也跟大家一样,留心听尤克利在说今年租赁的事,可是一听要三七分股,他吃了一惊。他和阿玛原来都抱着希望,打算今年的渔季能够多打些鱼,到秋天的时候,自己能造一条小渔船,现在看来,照这样交渔租的话,这希望是要落空了。
“乡亲们先静一下,让我说两句,”希尔格忍不住朝大家喊了一声,随后他向站在台阶上的尤克利问道:“管家,今年为什么这样分成?过去你们五五分成的时候,难道还嫌我们交给你们的鱼少吗?要照你们这样交租,还让我们吃什么了?”
芒格在旁边不满地嘟囔起来:“他们是想自己吃鱼,要别人喝江水填肚子哪!”
有些渔民七嘴八舌地嚷嚷开了:“今年为什么三七分股?为什么这样?”
“唉,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要是照这样交租,今年这船这网还怎么租了?”
“对,今年这船网不租了……”
一些年轻人气愤地嚷嚷着。尤克利有些沉不住气了,细长脖子上的那几根青筋,立时凸胀了出来。此时,他真想跳起来,朝这些不知好歹的年轻人大声喝斥一顿,好好训诫一通这些胆敢反驳他的人。可是当他的目光扫到希尔格的身上,他又有些犹豫了。平时他对这个希尔格就在心里憷三分,因为这个年轻人不仅是岳洪里有名的渔猎能手,而且还一身正气,在岳洪这些青年人中间很有威信,他自忖跟希尔格他们争执一时不会有好结果,可是他又不甘心让渔民们这样没有“规矩”,在下面随随便便说三道四。于是,他先使劲儿压下肝火,有意避开了希尔格、芒格这些年轻人的目光,把一双鱼泡眼往台阶下搜寻了一番,随后便把目光停在了卡库玛的身上,并且瞪圆了眼珠。
卡库玛站在人群里,他惶然地环顾着周围,心里紧张得像一根绷紧的弦。他越是听大伙嚷嚷,心里越是没底。有的年轻人嚷嚷什么要不租船租网了,他听了脊梁骨都一阵发凉。这不租船怎么能行啊?没有船,拿什么打鱼?不打鱼,一大家人还吃什么?还穿什么?难道一年到头,真的靠喝江水填肚子……年轻人可以这么嚷嚷着,他卡库玛能说这种话吗?要知道他卡库玛的家里,有那么多人要吃穿,有那么多的事情指望着靠打鱼来解决,“这船网不租了”这种话,不要说把它说出口,就是这个念头他连想都没敢想啊……这时候的他,站在台阶底下像是有一块硬东西哽在了嗓子眼里,半晌说不出话来。
管家尤克利盯着卡库玛那惊恐的面孔,瞪起了鱼泡眼。他用鼻子眼先“嗤”了一声,然后有意当着众人大声问他说:“卡库玛!你怎么说?你今年是不是也不要租船了?嗯?”
卡库玛在管家的逼视下,又被这么一逼问,心里顿时更乱了。他知道大家为什么会反对三七分成,他也清楚这个租价对他一家意味着什么。可是,大半辈子的经历让他懦怯得不敢去得罪眼前这个恶人。他看着尤克利投过来的恶狠狠的目光,他脸色胀红起来,半晌他只唯唯诺诺地说了声“我,我——”就说不下去了。
尤克利又用目光搜寻了一下四周,落在了一向敬畏神灵、而且家里有一大帮孩子的牟哈身上。他脸上有意挤出一丝微笑,用随随便便似的语气然而又分明带着几分嘲弄的口吻说道:“唔?你牟哈也在这里?你家的五位付真(付真:赫哲语,小姐。)可好吗?你那位福晋(福晋:赫哲语,夫人。)也好吧?今年你是怎么打算的呀?大概也不用租船了吧?是不是?”
有点驼背的牟哈把嘴张了两张,但是没有说出声。眼下虽然已是暮春时节,可是他却仍旧穿着一身过冬穿的毛朝外、皮板厚的破狍皮大哈。他家里有五个丫头,但家里却一块船板都没有,他年年都得早早过来租下一条乌索库老爷的渔船。现在尤克利逼问到他的头上,他慌乱地环顾了下周围,为难地垂下了头。
尤克利一见卡库玛和驼背牟哈两人的神情,他脸上刚才挤出的那点笑容便倏地不见了,当即换上了一脸的冷笑。他随手从口袋里摸出牙签,又开始悠闲地剔起牙缝来,跟着把嗓门也提高了。
“怎么?有人嫌乌索库老爷租股重?不满意这么分成?”尤克利脸冲着卡库玛他们说话,可是却有意把他那双鱼泡眼讥诮地瞥向台阶下的人群,“既然是这样,那就不要来租好了。这还不好说么,谁有本事,今年就自个儿跳进水里用两手去抓鱼,划着木盆子去捞鱼好了!”说完,他把牙签从嘴里拔出来,得意洋洋地朝地上“唾”了一口。
渔民们听尤克利这么说,更是忿忿不已,很多人纷纷吵嚷起来。草坪上的气氛变得有些紧张了。
蹲在墙根下抽烟的李茂,跟站在台阶上的管家尤克利离得不太远,原本他跟张永富两人边听着,边小声议论着,可是听到这里,他觉得尤克利的话,说得实在不占理。他本来是个老实厚道、不善言谈的人,但平时要是看到有啥事不公平,却总忍不住要说上两句。此时他觉得尤克利不仅说话难听,而且态度盛气凌人,他压不住心头的义愤,一股火“腾”地涌了上来。他一伸手揿灭了烟锅里的火头,把烟灰“笃笃”地重重磕在地上,用胳膊肘碰碰身旁的张永富说道:“你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难怪这些打鱼的人气愤!明摆着么,租股这么重,还给不给人活路了?照我看哪,这关外的渔船主们,跟咱关里的那些地主老财们一个样,这帮有钱人一个个都黑了心了!”
张永富听李茂说这话,赶紧朝四下里看了看,他没敢说什么,只是咧了咧嘴。李茂说话声音虽然不大,可是墙根周围的人还是听到了,很多人发出了赞同的哄笑声。
李茂说的话,偏偏让站在台阶上的尤克利也听在耳里,他顿时像心头上挨了一刀,让这番话戳在了心病上,他赶紧扭回身循这话音望去,发现原来是佃户李茂。他在周围人的哄笑声里显得有些狼狈,但他很快便瞪起了眼珠,气势汹汹地对李茂说道:“什么?你说什么?你们汉人只配刨土坷垃,都懂得啥?哼,敢在这里插言!”说着,他刀条脸上露出了一副极蔑视的神情。
李茂听尤克利这么说,脸不由得涨红了。张永富见状,在一旁忙朝他递眼色,又使劲咳了两声,示意他不要说话了,但李茂却按捺不住耿直执拗的脾气,倏地站了起来。
“管家,您这话可说得不对!俺种地刨土坷垃不假,可是镰刀头是弯的,锄杆子是直的,这个理还是懂的!俺看周围这些赫哲穷兄弟,就靠着打回来的这点鱼为生,你们差不多都给他们拿走了,他们还指啥生活?俺胶州湾那边的地主老财,当初就是逼得大伙四处逃荒的,俺李茂虽然是汉人,可俺说的是公道话!”
李茂的话说得不亢不卑,在他周围的人群里面,引起一片赞同的声音。
“好你李、李茂……”尤克利气得舌头像短了半截,一时没说出话来。
草坪上的气氛变得更加紧张了,渔民们议论的声音停了一下,但随即变得更大了起来:“这话说得有理!”
“人家李茂说这话,说得对!”
“连汉人都看出来了,这样分成就是不对!”
有人朝尤克利大声责问:“管家!这渔船渔网到底该怎么租?”
尤克利一时间半张着嘴,呵了半响没说出来什么,但是一股无名火却冲上他的脑门,他脸孔慢慢板了起来。
张永富也赶紧从墙边站起身,他手里捏着旱烟袋杆吃惊地看着李茂。他是深知他这个老乡的脾气秉性的,李茂当初在家乡的时候,就是个性情耿直,路见不平敢于挺身的汉子,不过,在今天这个场合他偷觑了一下管家的脸色,不禁为李茂有点担心了……
当年,乌苏里江流域地广人稀,国伦达乌鲁克在世的时候,因为他效忠朝廷有功,曾经得到过很多封赏,其中就有大片的封地在内。可是,自古赫哲族以渔猎为生,从来不会农耕,所以土地长期都撂荒着,成为未开垦的处女地,清末民初,像李茂这样的汉族农民从内地迁徙到这里,乌索库把这片土地就租给了这些穷苦的汉族农民耕种。尤克利管家平时除了对义祥隆老板胡仁斋这样的汉人高看一眼而外,一向就没把这些种庄稼的汉族佃户们,放在自己的眼里,可是今天偏偏一个种地的汉人却站出来帮打鱼的牙达和尼说话,这对他这个管家来说,实在是不能容忍的事情。
尤克利像是被火燎了似的扭动了下身子,下巴上的那颗鳇鱼籽样的黑痣跟着跳了两跳。他瞪圆了鱼泡眼朝李茂厉声喝道:“李茂!你一个汉人敢这样跟我管家说话!你知道这里是谁的地面?你租种的是谁的土地?告诉你,这是我们赫哲人的地面,你租种的是乌索库老爷的土地!你们这帮汉人,应该感恩戴德,老老实实地给我们种地才是,少来管什么闲事!”说着,他转回身去,从牙缝里又挤出一句,“你们这帮臭涅哈!”
李茂站在那里,脸胀得更红了。他在渔村生活了整整一年,懂得不少赫哲话,知道“涅哈”这个词是赫哲话里对汉族人极侮辱和蔑视的称呼,他不禁被深深激怒了。刚才尤克利向渔民租船的事,让他想起了家乡那个黑心肠的地主孔二爷,他忍不住在一旁说了句公道话,没想到却遭到尤克利这样侮辱。虽然说他为人老实巴脚的,可是一股怒火还是冲上了他心头,他不由想上前去再跟尤克利争讲一番,张永富在旁边见势头不对,赶紧过去死死抱住了他的胳膊,说什么也不让他再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