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姑姐的眼泪

　　我脖子很疼，像是落枕了。源于前天晚上在医院里陪护婆婆时得的。
　　和婆婆挤在一张一米多宽的床上，整夜蜷缩着我庞大的躯体，又没有枕头，只是用胳臂垫在头下，或者头靠在铁栏杆床头上，闭着眼睛，听着那个胖女人雷声般的呼噜声，一夜没睡，反倒脖子却被扭了。
　　我一低头干工作，脖子就疼。为了迎接省级均衡化办校的验收，学校工作很繁杂。从领导到同志，都在忙碌着，忙碌一些在我看来没有意义的事。大家都在作假，补做一些形式上的工作，生怕在迎检过程中给学校抹了黑。
　　我的右耳又一阵“隆隆”作响，像是一团塑料纸北风刮响的声响，头发蒙。
　　“凌美！你去给爸做晚饭，我下午要回家睡会儿觉，晚上还要去医院陪护，这晚上熬夜真是受不了。那个胖女人真是烦人，整夜呼噜声不断。”川子进屋就要睡觉。
　　“那你让姐替你晚上去医院住，你去爸那里住。”我不假思索，想到哪里说到那里。
　　“她就没说去医院住，她主要还得操心给爸和雷雷做饭呢！住到医院里十来天，姐就没说住到医院里夜间看护咱妈，连一次都不住。咱妈一夜需要起来解小便四五次，平均两个小时都要喊醒我一次，我把尿盆放到她身子底下接尿。折腾人极了！”川子实在劳累，无奈小声嘟哝着。
　　“按理说母亲应该是闺女伺候，擦屎剐尿儿子去做多不方便啊！应该你当儿子的，夜间住到家里看护你爸，晚上让姐去医院陪护你妈才对！我主要是每天要去上早自习，路程远，十几里路太远了，要不是这，我替你去医院住！”我也觉得川子太累了。
　　第二天是周末，我就去医院看护婆婆，让他们姐弟俩都回去。婆婆说：“你这些天还上班还来回跑医院，太忙了，你就歇歇吧！”
　　“没事，今晚我住这里陪你，让川子回家住，他一直十几天这样在医院熬着不行，不能靠着一个人住医院里，应该替换一下。”我边整理床头的药品，边给婆婆解释着，安慰着。
　　这时病房内那个年轻一点的女子对婆婆说：“你让你闺女晚上来陪你，照顾你方便些，让你儿子回去陪护他爸，这样替换一下就好了。你儿媳妇上班一天到晚真忙，还得上早自习，这么远的路程。”
　　“哎！你不知道啊！我闺女对待她的儿子像对待自己的命一样。她儿子下班回来她还要亲自做饭，等他回来吃，早上起来还得再给儿子做好饭才能来。一天到晚也是忙忙碌碌，性子太急，脚步挨地的忙啊！她不说来住医院算了！她忙她的吧！”婆婆尽力地解释着。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又决定晚上在医院住下陪护婆婆了。
　　我婆婆身子底下衬着大号的尿不湿，但是床单上还是黄迹斑斑，掀开被褥一股骚臭的气味扑鼻而来。婆婆说腰部发痒，我又找来医生把药贴更换了。上身敞露着，下身穿个松垮垮的裤头，穿着跟没穿差不多。原本就细瘦的腿，经过这些天的折腾，腿显得更细了，衰老皱褶的老皮，细看表面鱼鳞甲般地附在表皮上。轻轻一抓，灰白的皮屑慢慢浮上空中，我感觉已经钻到我鼻孔里，又粘到被褥上，抖落在床铺上。
　　“我要尿，赶紧拿盆来！”
　　我赶紧去卫生间拿出那个塑料的，病人用的专用床上用的尿盆。婆婆两手抓着床沿，轻轻将臀部抬起，咬着嘴巴，闭着气，身子底下那个尿盆怎么放置都不合适。尿液还是从屁股勾流到腰部的药贴上。
　　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尿还是出不来。婆婆说在床上解大小便，实在解不出来。
　　我屏住呼吸，弯着腰，右手托着尿盆，左手捂着被子角，生怕婆婆露丑。我的脸似乎贴住了婆婆的屁股，我实在想缓吸一口气，可是当我想吸一口气时，终于婆婆尿了，声响不大，但尿骚味道太浓重了，那气味是多种药物被她吞下后，经过肠胃，融合食物，发酵后的难闻得气味，不偏不倚所有气味统统灌进我鼻孔里，我无处可逃。
　　艰难的工程，终于完成了，一看，原来只有很少的尿。婆婆也感到很尴尬说：“我现在老了，尿就憋不住，有一点尿就要尿出来，不然就会尿到床上，忍不住！”
　　夜间，婆婆一共尿了五次，我也起来了五次。那个胖女人不只一百九十斤，后来听说她体重两百多斤，所以容易打呼噜，她这种呼噜，医生也说是一种病。她的存在使整个病房的人如同遭了大罪，彻夜不眠，状态极为不佳。
　　我再一次彻夜不眠。
　　医生说婆婆需要再住半月，半月后拆线出院。出院后回家还得躺两个月，拆线之前不能坐，必要时腰部缠绕一个硬壳固定仪器，固定好了，慢慢翻身到床边，趴下伸直双腿，不能弯腰，然后用双手支住床边，试着扶着床栏干，站起身子，站立十来分钟就可。
　　实在受罪啊！
　　第二天中午姑姐来替换我时，我随口说了句：“晚上这医院里真是吵闹，走廊里也是吵闹，那个老太太凌晨三四点就开始骂人，哭着骂着她儿媳。那个房间里的病人可真倒霉啊，彻夜睡不成觉。这夜间照顾病人不能靠住一个人，这样熬下去要把川子熬垮啊！”
　　后来姑姐就说：“要不今晚我住医院，让川子回家照看咱爸！”
　　婆婆也没有作声，我就说：“你们姐弟俩商量吧！我只要有空就会过来替替你们！”
　　婆婆说：“算了吧！你忙你的，你成天起早贪黑的，忙碌得不可开交。光学校里的事都够你忙了，你如果放学早了，可以去给你爸做碗饭就行！”
　　在这里，时间如同中风的老人，艰难移步，在医院里尤其觉得它过得非常慢。我发现这里的病人，家属似乎都在盼望着时间能够过得快一点，都在扳着指头，查着数字过日子。空气也似乎凝固不通，令人窒息。
　　我走出病房去楼下为婆婆买了些水果，不过也是为了我们陪护者无聊时吃个水果，嗑个瓜子，消磨打发时光而已。当我把水果拎到病房门口时，我听见姑姐抽泣的声音。
　　“你生病了，我们都在围着你转，我颈椎病都严重的很，我都没有治疗。我天天跑前跑后，我哪一天闲着了！我现在熬夜睡不着觉，头晕眼花的，我都不想活。”姑姐的语言节奏如同机关枪喷射出火药，那火药原本带着温度，在情绪化酝酿处理后，却全然失去温度和柔软，变得冰冷而坚硬。
　　“你一天到晚都说自己忙，现在年轻人谁不忙？你一辈子都在忙你自己的，你把你儿子稀罕得太狠了，那么大的娃了，你非要天天给他做饭吃，上下班做饭及时的很。时间紧了，你不会让他自己去街上吃点，你自己喘喘气行不？你一天到晚，嘴巴里冒出来的都是个忙，累，晕，这些字眼，我听着都发急！你就不会稳重点，慢慢做事，别太性急。”婆婆这种劝说时常夹杂着善意却略带批评，从嘴巴里脱出不下千遍。
　　“我这辈子就是个苦命人，我现在就是盼我儿子的，我不好好对待他，我将来啥资格让他来赡养我呢？雷雷不愿吃街上的饭，你看他瘦成啥了，一天到晚工作忙的不能行，我要是不给他做个及时饭，这孩子身子骨才是瘦了！”似乎也合情合理，理所应当，天经地义，必须得到理解和同情的演说。
　　婆婆执拗的性格决定了母女战争持续不断，她还是不愿停下话头，说：“谁家没有儿子，人家的孩子们都是大口大口地在街上吃啥都行，你成天说你儿子这不吃那不吃的，都叫你把他惯坏了。你就不会放手让他泼辣点！别管他那么多，你管的多了，将来你有个儿媳妇了，你真和人家过不到一起！”
　　“你操心还不少呢！我就是个这种人，我对我儿子好，但也没有愧对你们吧！我成天去给你做饭，我咋能不累，我现在浑身都是病，有时候，我都晕得不能行！你还要批评我，整我，你这当妈的就没有说给我点安慰，心疼我一下。你这一辈子算是最享福了，从来不干地里活，我爸对你好，以前成天都是我爸伺候你，你伺候我爸几天？”姑姐也是一句不饶地同婆婆吵着，但眼眶里憋满了委屈的泪水，始终不愿流出来。
　　“我从小就气力弱，就干不了地里的重活。”婆婆压低了声音，似乎被她女儿说住了。
　　姑姐眼泪汪汪的，满脸通红地继续唠叨着，似乎想把她尘封在心底最深处的苦闷都摔出来，她哭得更伤心了，也不顾病房里其他人的眼光。
　　“我现在可怜，谁同情我？我稀罕我儿子，我情愿，我老了要指望他养活的。你不知道雷雷没有爸，他是个可怜娃儿，自卑。”姑姐竟然又用这种论词来辩护自己。
　　这种逻辑论调是不能轻易搬来作为倾诉和发泄的借口。婆婆眼睛里也有种亮晶晶的东西。她沉默不语，不想再吵了。她知道她女儿的性格，越说越上性，越说越委屈，生性不容易改变的。
　　我走进去一直没有插话，源于没有合适的言辞，我已经对于她们母女俩的争吵习以为常了。不过当姑姐哭得更伤心时，我会批评婆婆几句，因为婆婆有时说话的确太直接。但是有时候我发觉我越插话，越规劝她们，她们就会吵的越多，索性有时就不接腔，因为无法评判母女俩到底谁说的对。
　　“姐，你别生气！当父母的说几句就算了，你别激动，别敏感，妈说话就这样，你这个耳朵听，那个耳朵跑就行了，别上性，别吵架！”我走进洗手间洗完水果拿出来递给婆婆，递给姑姐，姑姐摇摇头不想吃。我就又转身对婆婆说：“你老了，以后别管那么多闲事，各管各的，你自己现在生活都不能自理了，还有心思去管别人。你现在生病了有人管你陪你就好，你尽管闭着眼睛过日子就是了！”
　　没想到，我的插话真的不起好作用。婆婆就边吃水果边说：“我现在眼睛不是瞎子，耳朵也不聋，我看不惯的就想说，我是她妈，我不说她谁说她。她能听谁的话，她一辈子不愿听谁的话，性子倔，她一辈子要是听我的话，也不会落到今天这样了！”
　　我赶紧推了推婆婆的身子，不让她再说了。病房里幸亏这个时段只有一个人，并且睡着了，大概是觉得听着很尴尬，其他人去走廊里转悠了。
　　姑姐历经婚变，也许是一开始他们的结合就是个错误，但事已至今，都不能再去刻意埋怨谁。她心灵上的伤口不能再揭开了，那伤口十几年来时而愈合，时而被揭开，疼痛的滋味谁都不能忍受的。
　　忽地，姑姐站起身来，满眼含泪就要往外走，也许她是不想再与母亲争辩这敏感无聊的话题了。这种有意无意的提起，在婆婆嘴里已经不止一次了。姑姐走到门口又返回来拿起她的保温饭桶，右手叨着母亲说：“我以后的日子不用你管，你管好你自己，我对谁都做到问心无愧。妈，我问你，你好好想想，你这辈子对谁好了？你是劳心劳力伺候过我外婆了，还是尽心尽力伺候过我奶奶了？我爸伺候你一辈子，你一辈子黑睡大明起的，我爸突然生病了，你伺候我爸几天？就给她做了几天饭，你就吵着说自己这疼那痒了，受不了了。你这次生病了，你哭着泪着说你一辈子没享过我爸一天的福，你还说你要死了，你吓唬谁呢？你看看我们谁容易？谁不是一天到晚累死累活的。你看看都跟你一样一生病都要死，还要看别人的毛病，那人们干脆都不活了算了！”
　　说完，姑姐含泪摔门而去，扑进来的却是一阵寒冷的风。
　　病房内静的可怕。外面狂风肆虐，带着哨音，整个医院凄神寒骨，悄怆幽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