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族】飞虹街120号(14)

有个学生家长带了儿子进来道：“请问……哦，施老师。”施玉芳迎上前去：“你好！”家长说：“又来麻烦您了！人家做家教还肯收个钱，您这样，我们真不知道说什么好。”施玉芳笑道：“什么都不用说，孩子上进就好。”家长对孩子说：“叫人啊！”孩子乖乖地说：“施奶奶！”施玉芳慈爱地说：“嗳！先到奶奶桌上看会儿书，下了班奶奶带你回去辅导两个小时，去吧！”
孩子到施玉芳桌边，伍永祥给他拿了张凳子，见他双脚踏不着地，又从凳子中间抽出一层木板来让他放脚：“坐好了，啊？”家长笑着说：“这凳子新鲜！”施玉芳说：“那是咱们的巧手老伍，特地给小孩子设计加工的。你去忙吧，孩子在我这儿你放心。”家长三分恭维，七分诚恳：“给您再不放心，我真不知道要给谁了。”向余人点头。大家也都七嘴八舌地说：“慢走！”“不送啊！”那人离开了。
林建昌问姜敏：“那个房元元最近怎么样了？送到‘庆丰集团’去就没看过他。”姜敏说：“我昨天打听了一下，小伙子干得不赖。他不是干保安吗？他自己原是个鬼灵精，这一下美猴王变成了孙行者，一心一意走正道，别人哪是他的对手？听说已经发现了好几起隐患，有个惯偷两次想混进去都给房元元挡住了。保卫科杨科长说正在请示要嘉奖他，黄总……”提到黄北明，顿了一顿：“还说要把他放到责任更重的仓库去。”林建昌与沈惠枫同时说：“这就好！”两人互相一看，都笑了。
小孩在施玉芳桌旁稚气地看着他们。


十一

吴霞听说林建昌在王安那里碰了壁，自告奋勇要去说服他。施玉芳语调怪怪地说：“也好，说不定会出现奇迹。”
吴霞没听出话里的骨头，当真跑到王安那里敲门，敲了十来分钟，大门“坚定”地沉默。吴霞说：“王安，你怎么这样？不看别的，就看我们比你爸爸还长一辈，你也不能不理人哪！有话敞开来说嘛！”门里传出一声极不耐烦地“你谁啊？”吴霞见他肯出声了，忙说：“我是飞虹街‘关工委’的，我姓吴。”门里王安的声音说：“你走不走？你不走我报警啦？”吴霞本以为他肯说话就是有了转机，还想趁热打铁，不料他说出这番话来，气得大着喉咙说：“咦，你比我还有法制意识啦，啊？！”
她一边下楼一边忿忿地嘀咕：“不干了，干不下去了！”但是一回到“关工委”，她就开始同林建昌热烈地讨论起来，要如何才能软化王安，顺便也谈到唐晓玲的事，说“可惜找不到她，她弟弟算是安顿下来了，她还在外头漂呢”。施玉芳早料到吴霞此行是这么个收梢，这时也不便再说什么，只是觉得有点好笑。
想着唐晓玲的自然不只是吴霞他们。这天唐正在看一迭资料。一盆长绿植物在客厅一角陪着他。他忽然觉得有点寂寞，无端地心口发慌，像人饿久了的那种感觉。他摘下眼镜，甩了甩头，起身倒了杯茶，摸了摸桌上的一个打火机。
章瑾兰进来说：“累了就歇一会儿，我的学生，像林小勇他们，还知道劳逸结合呢。”唐正笑笑问：“汉和呢？”章瑾兰说：“白天看了一天摊子，累了，我催他睡了。”唐正点头说：“劳动光荣，不愧是我的儿子。”他若有所思，过了半晌，似乎不由自主地说：“你记得吧，有一次晓玲在这儿玩我的打火机，差点把桌布烧起来。”
章瑾兰给触动了一下：“你也想女儿了？”唐正却又嘴硬：“不是，我是看到打火机，偶然想起来的。”章瑾兰试探地说：“晓玲走了以后，给我写过封信，也没留地址，也不知道从哪儿寄来的。”唐正显出漠不关心的样子：“哦？”章瑾兰说：“我拿来你看看啊？”唐正不答，算是默许。章瑾兰进房，不一会儿返回，手里拿着那封信。
唐正说：“我不看！”章瑾兰说：“那我念几段给你听吧。”不等唐正同意，径自读道：“我小时候就觉得我们家的规矩特别大。我做作业，出来喝杯水，你会说我‘怎么老喝水？’逢到小测验复习，爸爸总要规定我两个小时不准出房。事是小事，可那股压抑、窒闷的劲儿，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不喜欢那样！那时候我是忍，大一点了……”唐正说：“她就翻天了！”章瑾兰读：“‘大一点了我就反抗。’这些事我都记不得了，亏她还放在心上。老唐，你说我们……是不是真的也有责任？”唐正说：“那也是为了她好。”章瑾兰笑笑：“我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希特勒发动战争，他也觉得他是为了德国好。”
唐正说：“你这是什么意思？”章瑾兰说：“我的意思是，咱们有些地方，也许是要反思。姜大姐最近常劝我些话，有好多，是我从前没想过，或者说，是不愿意想的。”唐正说：“姜大姐？居委会主任是吧？你信她的？”章瑾兰说：“好了好了，这事儿咱们不争，信还没念完呢：‘你跟哥哥保重身体，哥哥有了工作——虽然那职业说起来不好听，却是最适合他的’……”唐正有点奇怪：“他怎么知道汉和的情况？”章瑾兰有些不好意思似地说：“是我……告诉她的。她有我的手机，随时可以找我。”
唐正“哼”了一声：“她隐身起来了，想找我们就找我们，我们倒找不到她，不知道现在又成了什么样子了。”
章瑾兰说：“我还是读信，啊？”她仍旧低头念信：“他跟我一样没遗传到你跟爸爸的学习基因，天生不是那块材料，能有个寄托也是好事。”念到这里，故意停住了。唐正等了一会儿说：“完啦？”章瑾兰一笑：“‘最后，你照顾好爸爸的身体，不要跟他提我。我不在家，他大概也用不着整天发火了。’你看，她还在惦记你哪！”她充满希望地看着丈夫。唐正玩着桌上的那个打火机。
章瑾兰说：“老唐！”唐正这才表了态：“等你过四十六岁生日，叫她回来吃饭。”章瑾兰欣喜地答应：“嗳！”唐正笑了笑：“瞧你高兴得样儿！我可说好了，在那之前，我不准她回来。嗯，你说，我送你什么好？”章瑾兰说：“老夫老妻了，还送东西？何况又是个小生日。”唐正说：“话不是这么说，小生日也是生日，不但要送，还要送你喜欢的。对了，送你一枝派克金笔怎么样？”章瑾兰笑了：“你说话可要算数。”唐正不无自傲地说：“我一生最值得骄傲的就是做人做事有原则。”章瑾兰也学着他一脸严肃地说：“好，那就生受了。”说完笑了。

姜敏从林建昌和吴霞那里打探了王安的情况，她自己又是早就研究过他的资料，这天手里拎着一只塑料袋就去了王安家。临走前吴霞非要看看袋子里是什么，一看竟是各种荤、素菜。施玉芳笑道：“好，这是第三波了，我们‘关工委’真说得上是前仆后继了。”沈惠枫说：“姜主任，你烧了菜去是想感化他？”姜敏说：“也不全是，我想他一个人关在里面，大概也好几天没吃过热的了，那不把胃都弄坏了吗？”沈惠枫说：“那倒是的，年轻的时候不保养，老了就有苦头吃了。你这一趟，不知道能不能让那孩子回心转意？”林建昌说：“我看一定成功。他也憋了好长时间了，最初那股子劲儿也该泄了。”他知道姜敏工作上是一把好手，万一自己办不成的事，姜敏办成了，众人面前，不免难以交待，所以先把话说在前面。姜敏深知他这一层心意，笑道：“是的，时间长了他就撑不住了。所以啊，就算说服了他，也是因为有林主任和吴大姐前面做了许多工作，我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当时施玉芳就说：“姜主任是真会说话。”
这会儿姜敏敲门，无人应；再敲，仍无声。姜敏因为有充分的心理准备，所以半点儿也不着急，只说：“王安，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开开门。”门内悄无声息。姜敏平静地说：“你不开吗？你不开，我是不会走的。”她继续敲了片刻。
门“豁啦啦”一声开了，里面一片黑暗。姜敏一来是想不到他这么“轻易”就开了门，二来眼睛一时适应不了，想不到家里这么黑，不禁一愣。正要再看，忽然从门里伸出一颗头来问：“你是谁？”姜敏吓了一跳，本能地退后一步，随即镇定，笑了笑说：“我叫姜敏，是‘关工委’的。”王安说：“跟那老头老太太是一伙儿的？你们还没完了啊？”就要关门。姜敏伸手抵住：“你今天把我挡回去，又会有别的同事来，不如这样，你让我进去跟你谈一谈，你要实在不愿意，我担保‘关工委’以后不来烦你，好么？”
王安想了想把头朝里一扬。
姜敏走进屋去。只见家里所有的窗帘都放下来了，一幅一幅，隔断了光，也遮住了外面的世界。姜敏走进厨房，锅碗瓢盆，脏乱得不堪入目。王安远远看着，目光充满敌意。姜敏摸索着开了厨房的灯，找出一条旧围裙，系上，熟练地洗锅涮碗。王安狐疑地问：“你要干什么？”姜敏说：“没什么，习惯了，看见这么脏不顺眼。”说着将菜拿出，分开，切洗、烹煎、烧煮，忙得不亦乐乎。
王安看着她，慢慢后退，在沙发椅上坐下来。
姜敏说：“王安，你朋友呢？没人来看过你吗？”王安阴郁地说：“网上诈骗，几年大牢，还有朋友？从前吃我的喝我的，有人欺负了也是我去摆平，等老子一有事全缩回去了，一窝孙子！”他语气愤激，但声音不高。厨房里，姜敏一愣神，手被烫了一下。她没有声张，继续同他聊天：“亲戚呢？亲戚也是这样吗？”王安吁了口气：“差也差不多，全是势利眼。”
姜敏端着两只菜碗走出：“来，吃饭了。”王安站起来，不解地问：“你……你为什么要这样？我能给你们什么好处？”姜敏笑了：“不为什么，听说你好久没好好地吃过饭了。”又到厨房端了两盘菜来，盛上饭。王安惊诧地站在桌旁，看着满桌菜肴发愣。姜敏自己坐下了：“不吃吗？我做的菜我女儿说比饭店的强呢。”招招手说：“来，尝尝看。”王安迟疑地走过来，却先拐到厨房里关了灯，才走回来说：“我习惯黑了。”他搛了一筷白菜，嚼了两口，忽然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很快，有的盘子就见了底。
王安还在很香地吃着，吃得满头大汗。姜敏不无怜爱地看着，不时往王安碗里挟菜，一边提醒他：“慢点，别噎着……”王安没有抬头，但动作明显变慢。突然，他抽泣起来。姜敏关切地说：“怎么了？”王安说：“我，我想起了我妈。以前在家，她吃饭时也这么看我，也给我挟菜……”姜敏说：“她人呢？”王安说：“死了。”姜敏说：“对不起，阿姨不知道。”王安说：“我也没脸见我爸，我不想他被邻居笑话。”姜敏把手伸出，按在王安的手上：“你回来一个多月了，天天就在这里？”王安说：“我不想出门。”姜敏说：“我知道你心里非常苦闷，不过老这么不分白天黑夜地待在家里也不是事。我说句实话：你这是逃避，逃避是一种怯懦的表现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