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族】飞虹街120号(15)

王安不吭声。
姜敏说：“不要给自己任何沉下去的理由，也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些势利的朋友。只要你愿意，我、林主任，还有其它许多许多人，都是你的朋友。”王安看着姜敏，似乎在审视姜敏的诚意。姜敏说：“怎么，不愿意交阿姨这样的朋友？”王安却很突兀地问：“喝不喝水？”姜敏尽量随意地说：“来一杯。有饮料更好。”王安有点高兴：“可乐？”姜敏“挑三拣四”：“有没有橙汁？”王安说：“巧了，除了可乐只有橙汁。”他摸着黑熟练地走来走去。他拉开冰箱门，里面的灯光照在他脸上，可以发现他眼中的泪光。杯子“叮叮”声，很清脆。他在把大听装的橙汁往玻璃杯里倒。冰箱门关上了，光线又暗下来。
王安说：“给！”姜敏说：“谢谢！你在想阿姨跟你交朋友会不会有什么目的，对吗？”王安说：“我不知道跟我这种人交朋友能达到什么目的。”姜敏说：“什么叫你这种人？前几天我们林主任来找你，你在里面一声不吭。他不但没生气，还直为你担心，再三叮嘱要我好好照顾你；昨天的老吴，回来气了半天，末了说可惜没看见你的腰身，不然给你打件毛衣穿穿。如果说我们有什么目的，那就是一个——要你鼓起勇气，面对生活，要你重新树立起做人的信心和决心！你是不是应该承认：你其实根本没再去好好地接触世界，一吓就躲回来了？”
王安脸色阴沉：“谁说我没接触过？我投奔亲戚，人家不睬；找朋友，人家又不理。一个个人模狗样，工作也有了，房子也有了……”姜敏说：“所以你心里不平衡了？是，你是受了挫折，但爬不爬起来在于你自己。你喜欢看香港电视剧吧？”王安惊疑不定：“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而且她的问题总是提得那么稀奇。姜敏说：“那么那个很有名的演员古天乐你总知道吧？”王安说：“他怎么了？”姜敏说：“他年轻时是个古惑仔，犯过事，做过牢。人家没拉窗帘，没关黑屋子，没有搞自我封闭。他振作了，他就成功了！”她突然站起来“哗哗哗哗”把所有的窗帘都拉开了。下午三点钟的阳光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一瞬息照亮了全屋。
王安抬手挡住了双眼，他已不适应如此的强光。他双手这么一遮，世界完全黑暗。可是姜敏的话仍在滔滔的涌过来：“你眼睛难受对吗？但是你不能为了怕刺激就自愿做个盲人。你总要去适应它的。法律给了你三年有期，你却要给自己终生监禁！在监狱服刑是一种惩戒，在家里坐牢却是个天大的讽刺！”王安大吼：“别说了，不要说了！闭嘴，闭嘴！”姜敏说：“你不想听，为什么不捂上耳朵？可是你只有两只手，又想挡光线，又想遮声音，你捂得过来吗？”
一片黑暗中依稀裂开了几条光芒的纹路，那是王安渐渐张开的手指缝。光亮进来了一块，又是一块。终于，王安放下了手，他看到了姜敏满是关怀的脸。
王安吸了吸鼻子，忍不住哭出了声。姜敏不容置疑地说：“我陪你去找你父亲。”
王安没有抗拒，和姜敏一前一后走到了他父亲家附近的小巷子里。巷子很长很曲折，王安不时地指点：“左拐”、“不拐弯，直走”。
开始没有人注意他们。有人在公用水池边“哗哗”地放水洗菜，有人坐在门口用老式的暗红色木盆搓洗衣服，有白沫子溅到地上。有几个小孩子追逐打闹，从后面超过姜、王二人，又从前面嬉笑着过来。姜敏避让着他们，王安则很茫然。在向右转了一个直角后，地势稍微开阔了些。同时有大爷大妈、中年妇人用异样的眼神看着王安。其中两个女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显然是熟人，知道王安的“过去”。
王安走得很僵硬，机器人一样。他想跟一个七十岁左右的捧着饭碗的老人打招呼，刚要开口，老人已经“不经意”地调过头去叫：“大柱，大柱，来给我添碗饭。”
王安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姜敏看出了他的窘迫，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王安，你们家挺难认的，远倒是不远。”王安随口应付：“是啊。”姜敏说：“跟九宫八卦图似的。你就是告诉我门牌号码，我一个人也摸不到。”王安对这个话题产生兴趣，说：“小时候，我同学上我家来做作业，不管多晚，都要我送他们出巷子，都怕迷路。”姜敏笑了：“这么复杂的地形，我们单位只有林主任搞得清楚。”
走了一程，王安拿手指指：“那就是我爸家了。”
那是一座陈旧的平房，房前有个废旧的油桶，改做烧饼炉子。王安的父亲王宣德弓着腰，正在满头大汗地和面。
姜敏：“那是你爸？”王安说：“是的。”顿了顿说：“老多了。”他喊了声“爸。”
王宣德抬头，仔细看，终于叫了出来：“是安子？”王安说：“嗯！”王安和姜敏走到了烧饼的香味中。王安走到离父亲四五步的地方，停下来，木木地站在那里。王宣德也在望着儿子。夕阳的余晖照在这一对父子身上，像一对温暖的金色的雕塑。
姜敏说：“给你爸帮帮手呀！”王安抹了抹袖子上前，王宣德急忙挡开：“今天不做了，不做了。”艰难地伏下腰去：“我把炉子熄了。”王安说：“我来！”像是向姜敏解释似的：“我爸脊椎有点毛病。”他麻利地打理着一切，显然对这门手艺并不陌生。王宣德假装擦汗，其实擦了一下眼角：“这位同志是……”王安说：“她是‘关工委’的。”姜敏补充说：“你好，我叫姜敏。”王宣德搓着手说：“哦，是林主任的同事。你好，你好，屋里坐吧。”
父子俩把姜敏让到屋里。屋内陈设简陋，一床一桌，两把椅子，一个大木箱子。因为来了客人，王安只好坐到床上，把椅子让给父亲和姜敏坐。
姜敏说：“既然王安会做烧饼，为什么不让他也像你一样做个小本生意呢？”王宣德说：“这个……收入实在说不出口。你看我挣这个辛苦钱，就是想让安子舒服点。”姜敏说：“他现在住的那房子，虽然只是个单室套，可也是你起早贪黑苦出来的。”王安闷闷地说：“欠的几千块钱没还上呢。”姜敏向王宣德说：“你想想目前这种情况，就算王安住得好了，他心里能舒服吗？你总不能养他一辈子。”王安说：“谁要他养了？明天我就去找工作。”
姜敏说：“这不是赌气的事，做什么事都得有个计划。楼要一层一层地盖，路要一步一步地走。我有个想法，你们也商量商量看。”王安父子都瞧着她。姜敏说：“你们这烧饼卖得不好，是因为地点不好，只能做做邻居和附近小商贩的生意。要是找个市口好的地段，租间小小的门面房，王安做饼，你爸爸包馄饨，有干的有稀的，还愁没人上门吗？”王宣德欣喜地说：“是哎，我怎么没想到！馄饨、水饺我都会弄。”王安说：“但是市口好的地方怎么轮得到我？租金也交不起啊！”姜敏说：“这个‘关工委’帮你们联系，我相信有关部门会支持的。”
王宣德不向姜敏，却向王安说：“安子，这辈子你要记住人家的大恩大德。”姜敏忙说：“别这么说，只要王安以后好好的，我们就高兴了。”王宣德说：“他一定会的，这点好歹他还晓得。”他向王安看看说：“你不在的时候，这几年里，人家林主任经常来买我的烧饼。不但自己买，还请附近的幼儿园、小学，野餐的时候来跟我订。我这饼就这么好吃，值得人家费这么大的事？不是，”他摇了摇头：“不是的。我心里有数，人家这是有意关照咱们爷儿俩。你再不改，天都不容你啊！”说着流下泪来。
王安震动地说：“林……就是去找过我的老……老人家？”他本来想说“老头”，话到嘴边，不由得换了个尊敬的称谓。姜敏点头，充满期许地看着他：“王安，不要辜负了大家对你的期望。”王安用力点了一下头。
王家父子一定要留姜敏吃饭。姜敏因为要给彤彤烧饭，所以婉拒了。她骑着车，小心躲避着行人和别的车辆，在离家还有不到一半路的地方，却跳下车来朝旁边喊了一声。那人回头，是林俊贤。
林俊贤说：“咦，你怎么……是我爸叫你来找我的？”姜敏笑了：“我们没这么神通广大，又不是私家侦探，说找就找到了。不过虽然是碰巧，也可以说是天意。”林俊贤笑笑：“说到正题了，啊？”
姜敏也笑：“你这会上哪儿去？”林俊贤说：“回家。”姜敏揶揄地说：“哪个家？”林俊贤苦笑：“单位宿舍，新家。”姜敏取笑他说：“那还要恭贺你乔迁之喜罗？”林俊贤说：“得了，别笑我了。我知道你们都想劝我回去。但我目前没这个打算。”姜敏才正色说：“你知道林主任有多担心你吗？他上班下班都在念叨，老沈说他都有些精神恍惚了。”林俊贤有意显得不在乎：“是吗？”姜敏说：“在外面他是人人敬重的‘关工委’林主任，想不到儿子、孙子的事他反而协调不好。”
林俊贤闷闷不语。
姜敏说：“你的苦衷我知道，我们毕竟是同龄人。不过我觉得你作为一个男人，还是气度……气度欠缺了些。有时候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你不忍辱负重、委曲求全也不行，尤其是中年人。你想哪能事事顺心呢？那就不是过日子了。”她停了停又说：“我这两天才知道，原来你跟章瑾兰是多少年的好朋友。”
林俊贤似乎愉快了些：“我们是大学同学。”姜敏说：“她也常问起你。”林俊贤说：“哦？”姜敏笑道：“她现在常上我们家玩儿。关于你的情报，都是她透露给我的。”林俊贤也笑了：“我跟瑾兰的友谊也算经得起考验的了，想不到你后来居上。”姜敏说：“干嘛，还吃醋啊？”笑笑又说：“反正你没你想得那么可怜。你父亲、老沈、我、你的好多朋友都在担心你。你这种年纪，早没了任性的权利了。上有老，下有小，只有你照顾人的，没有人迁就你的，打官司都没人帮你。你还是拿出点中年男人的担当来，叫别人刮目相看，说一声‘林俊贤就是有度量’，我们做朋友的也脸上有光。”
林俊贤笑：“我怎么觉得你跟哄小孩儿似的——不过男人坚强了一辈子，有时候也会孩子气的。”一刹那间，姜敏却想起了江边上她对黄北明说的话：“经常会有一刹那，你说了句话，或做了个小动作，我就联想起彤彤来了。”黄北明笑着说：“岂有此理！”姜敏定了定神，想自己真是“岂有此理”了，会这个时候想到他，便说：“我做了这么多年的妈，总也有点儿心得体会。”
手机响了，姜敏接听：“喂，我是姜敏。学校？彤彤……”语气严重起来：“到底怎么回事？你是……哦，陆老师！我马上来！”


十二

陆伟在前引路，姜敏在后面跟着。走廊里的灯坏了，光线微弱。
“她身体挺好，从小就好动，没病没痛，好好的怎么上着课就晕过去了？”姜敏边走边焦急地说着。公共洗脸池里有人唱着歌，“哗哗”地放水，唱的是《女孩的心事你别猜》：“女孩的心事请你不要猜，你猜来猜去总是不明白……”陆伟说：“已经没事了，您别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