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族】飞虹街120号(13)

林俊贤正在家里陪着一个女人说话，茶几上放着几个碟子。一碟葵瓜子，一碟南瓜子，一碟花生，一碟奶糖。门一响，林建昌回来了。女人站起身来，与林建昌打了招呼。林俊贤说：“爸，外头冷，喝杯水烫烫。”林建昌笑道：“厨房里暖和，我进去炒两个菜，就不冷了。”不等林俊贤拦阻，卷卷袖子下厨去了。
林俊贤和那女人说了一会儿闲话，林建昌从厨房出来说：“吃饭了。”放下手里的菜，又折回厨房里去。林俊贤帮忙铺桌布、放筷子。那女人作出不安的样子说：“我们去给伯父端菜吧。”林俊贤说：“没事，你坐。”女人说：“不大好吧？”林俊贤说：“没关系的，我爸最随和了，你别拘谨。”
红烧鱼、青椒肉片、蕃茄炒蛋、清炒丝瓜陆续端了上来，末了还有一碗热滕滕的鸡汤。女人说：“哟，这么多菜，吃不了了！”林建昌笑道：“没什么菜，小江你随便吃，跟在自己家一样。”小江说：“谢谢伯父。”斯斯文文拣了一块青椒，半天啃去几分之一。
林俊贤笑呵呵地说：“爸，你这是典型中国人的客气，一桌子的菜，还说没菜。”他难得地活跃起来。林建昌看儿子开心，自己也老怀弥慰，笑着说：“这孩子，光会说嘴，还不快去拿瓶‘干红’来。”小江忙说：“伯父，我不喝酒。”林建昌一愕，说：“那喝饮料好了。”
门“砰隆”一响，林小勇跑进来了。他见到外人，非常诧异，就要往自己房里跑。小江向林建昌说：“伯父，我也不喝饮料，我怕胖。”林建昌为难地说：“那……喝开水吧。”便起身给她倒水。几乎与此同时，林俊贤问林小勇说：“怎么才回来？干嘛去啦？”林小勇说：“有事。”
林俊贤想说话，林建昌以眼神制止，息事宁人地说：“瞧你这一身，泥猴儿似的，去洗个澡赶快来吃饭。”林小勇去了。林俊贤勉强笑笑。
小江言不由衷地说：“这孩子挺可爱的。”林俊贤不吭声，林建昌说：“吃菜，吃菜。来，尝尝这鱼，这是我的保留节目，一般人来了我还不给他做哩！”小江吃了一口，笑道：“我妈烧菜口味偏咸，伯父家偏淡。”林俊贤忙说：“要不我再去回回锅。”小江说：“那就不新鲜了。”又搛了一块鱼，刚送进嘴里，忽然看见林小勇头发水滴滴地出来，便笑嘻嘻地说：“是小勇吧……”突然卡住，不停地咳嗽，吐不出鱼刺来。
林俊贤慌了，吩咐小勇：“快去把醋拿来。”林小勇瞅了小江一眼，默默转身，过了一会儿出来，手里拿着瓶子。林俊贤正要往杯子里倒，小江一把夺过去捧瓶狂饮。林小勇微笑。
小江猛然“噗嗤”一声吐出来，“卡卡卡”地咳了半天才说：“是……是酱油！”林小勇忍住笑说：“对不起，拿错了。”林俊贤说：“你……”林小勇附在林俊贤耳边，低声说：“我在为我妈吃醋，把醋全喝光了，只好拿酱油了。”离开林俊贤耳朵，又大声地笑：“爸爸，你看江阿姨连咳嗽的样子都这么漂亮。”
小江大咳一声说：“咦，吐出来了，你们看，好大一个鱼刺！”
林小勇坐上餐桌说：“是我的功劳，你们不许跟我抢。江阿姨，你还没谢谢我呢！”林建昌外柔内刚地说：“小勇，好好吃饭！”林小勇接过小江的酱油瓶子放在桌子中央，吃着鱼说：“我吃鱼就不会咳嗽。”歪头想想：“我三岁就会剔鱼刺。”小江拿面纸擦刚才咳出来的眼泪鼻涕，不接小勇的岔儿。林俊贤悄悄在桌下踢了踢小勇的脚。林小勇叫道：“爸，你干嘛踢我？”小江朝林俊贤看。林俊贤红着脸呵斥儿子：“不小心碰到你了，这么多话！”林建昌打哈哈说：“喝鸡汤，来，冬天喝鸡天防感冒。”林小勇说：“鸡骨头大，不会卡喉咙，不错，不错。”喝了口汤说：“汤要慢慢地喝，不然要呛到气管里去的。”点头咂嘴：“嗯，不错，好喝。”林俊贤说：“你还有完没完？爷爷教过你，食不言，寝不语，吃饭别说话，睡觉前少开口。”林小勇故作天真：“那我睡着了说梦话，喊‘妈妈’、‘妈妈’算不算？”
林俊贤额头青筋爆了起来。
小江放下筷子：“林先生，伯父，谢谢你们招待。我还有点事，我先走了。”林建昌着急地说：“啊？再吃点儿……”林俊贤说：“别……”小江到沙发上拿起皮包就出门。林俊贤沮丧地说：“那……我送你。”回头朝林小勇看了一眼。林建昌也跟出去送。林小勇一个人面对一桌子的菜，听着门外林建昌的声音：“来玩啊！”林俊贤的声音：“真不好意思！”小江的声音：“打扰了，伯父您留步啊！”又特意加一句：“小勇这孩子真可爱！”
林小勇喃喃地说：“死女人，摆明了提醒我爸来揍我。”
林氏父子朝远处无力地挥了挥手。二人对视一眼。林俊贤阴沉地转身，林建昌忙跟上去说：“俊贤，孩子毕竟是孩子……”林俊贤说：“爸，今天有他没我！您要是还护着那个小太岁，我就搬家！”猛地把门一推，呆住了。只见林小勇脱下了裤子，光屁股趴在沙发上。
林建昌说：“你干什么？”林小勇不紧不慢地说：“等爸爸来打。”林俊贤一腔怒气突然泄了：“我不打你。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我明天搬出去。”怏怏地进房去了。这里林建昌说道：“还不起来，你今天表演得够了！”
林建昌先还以为林俊贤是说句气话，谁知他第二天清晨果真提了两个大皮箱要出门。林建昌拦住他说：“你有出息没有？跟孩子怄什么气？”林小勇躲在房内，耳朵贴在门上偷听。林俊贤说：“爸，我没出息。我是个正常的男人，为了小勇，我一个人过了这么些年。我还以为他大了，懂事了。”他叹息道：“我的苦衷，他不明白，您总知道的吧？”
林建昌：“我知道这几年是难为你了，可是……”林俊贤往门外走。林建昌拉住林俊贤的皮箱，叫：“小勇，小勇！”林小勇倔犟地不吭声。林俊贤说：“爸你放手。”林建昌说：“我不放！咱们祖孙三代人，相依为命这些年，我就不信为了个外人就谈不拢了。”林俊贤一边扯箱子一边说：“您也有这想法？外人？”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外人？我要的是‘内人’，你们硬把人家朝外推，还说什么外人！”又是一串大笑，随即一用力夺过皮箱。林建昌踉踉跄跄退了几步才站稳，气得脸上变色：“你……你推我？！”
林俊贤胸口陡然一阵怒气喷涌，大喊：“我没有！谁也别想给我加罪名，谁也别想妨碍我，谁也别想拉我陪他一辈子！”出了门，用力甩上门，“砰”地一声巨响。林建昌浑身震了一震。林小勇在房内也颤抖了一下。
林俊贤找了个公用电话亭，跟领导请了半天假。马路这边，沈惠枫奇怪地注视着街对面拎着两个大皮箱子的林俊贤。
林俊贤不知道有人看他，正在打另一个电话：“我跟领导说过了，先借单位宿舍住两天，慢慢地再找房子。”又带着些儿苦中作乐的口吻说：“我这大箱子死沉死沉的，你来做回苦力吧……什么，你在帮儿子卖水果？你开玩笑吧？”他一直阴郁的脸上竟绽开了一个笑容：“原来如此！等等，你刚说什么？‘关工委’？哪边的？飞虹街……我爸单位嘛！”跟他通话的是个女人，她说：“对了，姜大姐给我介绍时确实有一位主任是姓林的。”林俊贤说：“你说的‘姜大姐’是不是姜敏？”那女人说：“可不？你们认识？”林俊贤说：“我爸的同事，还带彤彤上我们家玩过呢！”那女人笑说：“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一向只知道林小勇的家长是林俊贤，不知道他爷爷就在‘关工委’。你爸呢，大概也只知道小勇的老师姓章，不知道就是我——你看你还不如彤彤有心呢，你就没想过请你爸给我解决点实际问题。你总是知道我家情况的吧？”原来是李彤的前一位班主任章瑾兰。
林俊贤说：“我错我错，我最近犯的错误也不止这一桩。可唐汉和也是最近才被厂里辞退的嘛。”章瑾兰说：“拿你开心呢，你就当真了。这两天课少，又推掉了一个家教，就帮我家汉和照看一下。以后要买水果随时欢迎，算你优惠点儿。”林俊贤说：“一定的。顺便声明啊，心情不好才找你聊聊的，可不是真要你给我拿箱子。”章瑾兰说：“我想你也不会那么没风度，不过也难说。你能跟自己的儿子怄气，还捎上了老爷子，这么大脾气，以前真没看出来。”林俊贤说：“喂，你有没有同情心啊？”章瑾兰笑了：“我有，不过不在你那边。我现在是林小勇的班主任，当然帮着他说话——你出来住两天也好，平心静气想一想，看值不值得。一辈子也就几十年，血浓于水，跟亲人有什么江山好打？”
林俊贤挂了电话，觉得意犹未尽，用手机发消息：“关键时刻帮别人，此恨绵绵无绝期。”过了片刻，他收到了章瑾兰的“回信”：“此恨只因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林俊贤想：不愧是教语文的，才思敏捷。又摁了几下手机，这回打的是“帮‘敌’帮‘友’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章瑾兰没有再回，大概有了客人，在帮唐汉和卖水果了。林俊贤见半天没有反应，只得收起手机，拦了个的士，把箱子往后备箱里装。
街的这一边，一直在看着林俊贤的沈惠枫调头走开。
她一进“关工委”就问林建昌：“老林，林俊贤干嘛去呀？出长差呀？足足有两大箱东西。”林建昌说：“你看见他啦？”沈惠枫说：“在你们家前面那条大马路上，站在那儿打了半天电话。”林建昌“哼”了一声：“在找人诉苦呢吧！给他气死了！”他把事情简略地讲了一遍。
吴霞说：“要照这么说，不是我偏心，那姓江的也就不是个好人。临走还撂下一句‘小勇真可爱’，那不是挑拨离间吗？”她口没遮拦地向着施玉芳便说：“老施，还是你有先见之明。”林建昌疑惑地说：“什么先见之明？”施玉芳哼哼哈哈地打马虎眼儿，说：“嗯，咳……”吴霞这才意识到说漏了嘴，忙说：“没什么没什么。”好在林建昌自己说下去了：“我不管他谁对谁错，谁拆散我这家我就不依！”
姜敏进门，林建昌逮着了就说：“姜主任你说说看，你一向很客观的。”姜敏摸不着头脑，问他：“说什么？”林建昌笑笑：“我也是气糊涂了。”吴霞便把姜敏叫过去小声讲话，这边林建昌对沈惠枫道：“老沈你说。”他仿佛要叫每个人都表了态才甘心。沈惠枫答非所问地说：“这事儿不值得动气。你气坏了，可是‘关工委’的重大损失。”林建昌摇头而笑：“避重就轻，你也学得世故起来了。”沈惠枫笑着说：“不是我世故，实在这种家长里短，计较起来就没有完的。你还有那么多值得计较的事要做呢！”林建昌说：“那倒也是。”
姜敏过来劝他：“林主任你别生气，林俊贤也是一时在火头上，说了几句重话。我相信他想通了就会搬回去了。”想了想说：“不过我说句不中听的，像小勇这样子，恐怕也不行。一味的调皮捣蛋，您一辈子也别指望找到儿媳妇了。”林建昌说：“可不是吗？要找一个俊贤又喜欢，又拿得住小勇的，上哪儿找去呀？”
施玉芳想打打岔让他不要郁闷，便说：“我说林主任，咱们几个人早就有言在先，不把私人情绪带到工作上来。你是主任，要以身作则啊！”林建昌顿时来了精神：“对对对，你提醒得对。家里再乱，也不能乱了工作效率。不说了不说了。”伍永祥悄悄向施玉芳挤挤眼睛。施玉芳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