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寻路3

　　这段日子，上门上户做工作，最为煎熬，但痛并快乐着。因为收割晚稻，村民下地去了，柳仲元和罗熙利用村民吃午饭的间隙，走了几户。下午，就有大把的空余时间。
　　柳仲元与罗熙趁便开车去虎啸岭富贵天然养猪场转转。来这儿不知多少趟了，柳仲元是熟门熟路，一进去，就没了人影，估计又是去煨番薯了。大家对此，早就见怪不怪了。冷富贵还曾在网上直播：“瞧瞧，我们乡下人不愿吃的，专给猪吃的，城里人特爱吃。说是城里人生得精贵，可怜见的，还与猪抢食吃！”任凭冷富贵如何嘴碎，柳书记懒得搭理，照做不误，照吃不误。
　　罗熙没有煨番薯这份雅趣，无所事事，还站在全部是木头搭建的显得粗犷的门楼前，望着“虎啸岭富贵天然养猪场”这几个遒劲大字发愣。
　　短短这的几个月，猪场已是今非昔比。猪，白天上山撒欢，晚上归圈，美其名曰“生态养殖”。一个污浊不堪、猪粪横流、臭气熏天的养猪场，愣是改头换面了，还弄出了大名气，甭说县电视台时常来光顾，单单是省、市电视台为做节目，就来了好几趟；人家的猪出栏，是分批卖的，这儿是论头卖。买主相中哪头，可直接下单；钱是人的胆，现在的冷富贵，自己都得尊称他一声“冷总”了，说话时得小心伺候着；唉，能赚钱，自是欢喜，可地位降得老惨啰。
　　罗熙纠结呀，蛋疼，“说来说去，还是人家柳书记脑瓜子好使。远的甭说，单就眼前的‘虎啸岭’几个字，在生人面前确实挺唬人；单‘富贵’这喜庆，单‘天然养猪场’这噱头，单这楼牌，树连皮都未剥，透出的这股子野性，这手笔！是满脑子智慧呀！”
　　不远处，冷富贵正在与爱猪们亲昵，又在做现场直播呢。见到自己来了，硬是装着没看见，鸟也不鸟。不鸟就算了，都来了这么久了，你好歹也正眼瞧上一眼，敢情堂堂一村主任，还不如你一头猪！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对，别拿村长不当干部！
　　罗熙来气了，要发作，底气却明显不足：“冷总，你又是撵猪，又是拍照的，还现场直播呐，癞痢脑壳是越来越发光了哟！”不知为何，满腔怒火萎了，成了酸里酸气的打趣。
　　“你个猪脑壳！你懂啥？猪都是编了号的，客人是要对号下单的。不时时拍摄，让客人如何挑选，如何好下单！有的猪，客人已经交了押金，得让他们瞧见自己的猪是健健康康的，表明我是讲信誉、是负责任的，一直是在细心地替他们照顾好他们的猪，懂么！你以为我闲着没事，耍猪玩？猪好卖，价钱又贵，还畅销，为啥？凭啥？网络时代，得靠网络，信息时代，得靠信息，懂么！”冷富贵已是小有名气的网络红人，不再是罗熙嘴里张口闭口随便叫的“富贵癞痢”了，他天天搞网络直播，嘴皮子也变得利索了，一顿夹枪带棒的抢白，说得罗熙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罗熙讨了个没趣，讪讪走开，自觉待一边凉快去，心里自我安慰：“反正十个癞痢，有九个火躁，不与他一般见识就是了。”
　　几个民工正在砍南瓜、番薯，预备着上山给猪投食料。罗熙顺手拾起一片番薯扔进嘴里，狠劲咬，嚼得嘎嘣嘎嘣响，仿佛嚼的是冷富贵，非常解气。
　　谁知冷富贵眼尖，出于职业敏感，镜头立马调转对准罗熙，边拍摄边作现场解说，声音格外亮堂喜庆：“大家瞧好了，这位是我们南水宛的村主任，正抢吃咱们猪的食材呐！您瞧瞧，他吃得多香甜啊！说明咱们的猪待遇老高呀，起码不低于村主任的水准不是！下面，请村主任罗熙……”冷富贵手持直播拍杆，边拍边解说边朝罗熙走过来。
　　罗熙瞧见这副架式，唬得赶紧制止道：“存心了是吧！别拍了，算怕了你还不成嘛！”
　　冷富贵却理都没理，罗熙吓得拔腿就跑，边跑边嚷嚷：“狗日个的富贵癞痢，你他娘的赚钱赚疯了是吧！敢拿老子开涮，老子跟你没完！”撂下几句狠话，一溜烟跑了。
　　望着村主任狼狈逃窜的怂样，冷富贵得意洋洋笑道：“哼，小样，敢在本冷总面前充大尾巴狼，小爷我还治不了你！”
　　民工们望着昔日威风凛凛的村主任，如今被冷总追着撵着，撑不住笑了起来。感叹真是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
　　“虎啸岭富贵天然养猪场”在网上蹿红，也是近半年才出现的事，它能有如今的局面，倾注了冷富贵和柳仲元大量心血。周围这片山，成了猪场，可并没出现想像中的破坏，植被依然倔强生长，林木反倒愈发的郁郁葱葱。
　　为尽量少投放饲料，在柳仲元指点下，冷富贵又在低矮的处，用挖机开垦出十来亩地，全部种上番薯、南瓜。薯叶、薯藤、番薯以及南瓜，都是猪的最爱，现在，每天至少投食一次。猪不再是膘肥体硕，猪头猪脑，而是一身腱子肉，凶猛彪悍，翻山越岭如履平地，虎虎生威，卖相好啊。
　　冷富贵也渐渐摸索出一条网络下单的营销策略。尽管价格老高，照常有人下单，玩得他心跳不已。也终于明白一个道理：“想吃者，不在乎钱，在乎肉的品质！”所以，越养越有信心，以质取胜，以信誉取胜，以让下单者满意取胜。
　　罗熙被冷富贵撵了，了无情趣，踱到柳书记这边来，没话找话与柳书记搭讪：“柳书记，又在煨薯子啊。应该熟了吧，闻到香味啦，快扒出来，等下焦了糊了，就不好吃了。”
　　“罗主任，说了你不要去招惹富贵，你偏不听。他呀，今非昔比啦，是网络红人，是养猪达人，财大气粗嘞，懂嘛。”柳仲元蹲守着他埋在灰烬中的番薯，头也不抬，笑笑说道。
　　番薯终于煨熟了。柳仲元拎出一个小的给罗熙，其它的，用纸包好，用衣服兜着，带到外面开阔敞亮的地方去吃。
　　罗熙手拿红薯，有些烫，喷香喷香的，禁不住嘴馋，咬了一口，烫得嘴直歪，但入口即化，由衷赞道：“经了霜的红薯，真个是甜呀！蛮久没吃过煨的红薯啦！”
　　“是还想要吗？”柳仲元驻足两秒，回头问道。
　　“嗯”罗熙诚实地点头，心里突突的，“奇了怪了，柳书记啥时变大方了？”
　　“地里有的是，挖出来的现成的也有，自己去煨吧。”柳仲元也是实打实地相告，绝不掺假。
　　“哦。”罗熙有自知之明，弄了半天，得自力更生。
　　两人非常默契地避开劳作的人们，远远地来到番薯地。成片成片的番薯藤蔓经霜后蔫了，叶子枯烂。大部分藤蔓，被剃头般割了个干干净净，仅留下番薯在地下静静躺着。一畦一畦收挖后的薯地，归于沉寂，仿佛缓缓渗入了光阴的深处。
　　“一只烤红薯，小的2元，大的5元，却拿来喂猪，简直是暴殄天物！”柳仲元心疼地感慨道。
　　“柳书记，这个得归功于你呀，原来这儿的红薯也是不值钱的，是柳子湖搞了旅游后才带动起来的。现在有钱了，日子都是反过来过。以前人不吃的，都是给猪吃。现在，连猪都不爱吃的，人却在抢着吃。”
　　见自己说漏了嘴，罗熙赶紧解释：“嘿嘿，柳书记，我不是说你，我自己也在吃。”样子很是滑稽。
　　柳仲元也习惯了，无所谓道：“红薯的样子，土里土气，薯头薯脑，还红袍加身呢，不过味道确实好。我家那位，也喜欢吃，上几次带了几只回去，每次都能吃撑。”
　　“柳书记，你没经历过饿饭的日子。搞大集体的时候，时常不够饭吃，一亩番薯能当半年粮，一家老小，全靠番薯接济度过饥荒。现在生活好了，农村也不太种番薯了。”罗熙来了个忆苦思甜。
　　“栽薯子秧苗时，我就来过。起好垄后，担上藤条，带上剪刀，再用簸箕装上一筐草木灰，拣壮实的藤条截成小段，每段留一个叶柄，沾上草木灰，根头向下，像插柳枝一样扦插在地里，再壅上土就行了。没过多久，藤蔓恣意生长，一片葳蕤，充满诗情画意！”柳仲元的意思是，这活我干过，不用说我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
　　“柳书记，你还真是懂行当。说起番薯，最有意思的事，要数小时候偷队上的红薯！那时真穷呀，没啥可吃的，细伢崽趁着看牛的间隙，一溜烟的工夫，就钻到了番薯地里，比泥鳅还滑头。伢崽们头戴狗尾巴草扎成的草帽，匍匐在畦垄间，远远望去，根本不易察觉，就像燕子归巢、鱼儿得水，顺着藤条直摸过去。偷番薯，得选藤条壮实的，结的薯子也大。双手飞铲泥巴，一圈圈括弧似地铲，直见到子薯，手指旋即进去，用力一抠，硕大的子薯就括了出来，一番摩挲，最后掩埋好薯藤，毁灭罪证，溜之大吉。再到水田边洗净，用嘴啃皮就吃，狗日的，真甜啊。”罗熙忆起童年偷薯的趣事。
　　“是呀，原来没得吃，番薯等杂粮充作口粮，以求果腹。现今，追求绿色、健康。菜市场上，连番薯梗、南瓜梗、南瓜花、马齿苋等都成了抢手货！正如你所说，原来猪吃的，人抢着吃。我女儿也喜欢吃番薯，听说我在乡下有番薯吃，不无艳羡地说：‘爸爸，你在乡下天天吃红薯，太幸福啦！’我一时竟然无言以对。”柳仲元说完，沉静了一会儿，又继续说道：“幸不幸福，起码现在是幸福的，享受着自己的劳动成果。眼下，咱们正全力推动生态农业产业，这个可是绿色朝阳产业哟，南水宛定然会有个不错的未来，哈哈，说不定咱们会载入史册哦！对了，猪场效益现在这样好，罗主任，你就别天天装寒碜啦，是时候换辆车了。”
　　罗熙诧异地搔了搔头，转瞬明白，有点不好意思：“这……这你都知道啦。嘿嘿，柳书记真是火眼金睛。好，我也不矫情，年底分了钱，买一辆，是该享受享受，哈哈，省得老蹭柳书记的车。”罗熙豪爽笑着答应。
　　……
　　天色渐冥。抬望眼，远处，残阳如血，苍山如海。
　　柳仲元手一挥：“走，上车，做工作去，记住，不许发脾气，耐住性子，说不定咱们会载入史册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