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里雾(三十八)
作品名称:五里雾 作者:雪峰枫竹影 发布时间:2019-07-07 14:38:51 字数:4476
杨成彪动了一下身子,屁股下的椅子发出痛苦的呻吟:“素质太差了,无政府,无纪律。不过——”杨成彪故意卖了个关子,朝王维仁看看,说,“觉悟在于启发教育,何况这种人只是少数。”目光向荆守业、孔祺增各投去一瞥,收回,又微微闭上了。
李介直清清嗓子,说:“别怕我说话不中听——要是早点想到让群众参与工厂管理,就不至于丢了一口大肥猪了。”有人笑了。李介直绷着脸,接着说,“明摆着,有内线嘛!这么大一个厂子,就靠几个干部的眼睛,能盯得过来么?有工人管理,群众配合,家鬼藏不住,外贼来不了。外星人的飞碟高明吧,但也得留下蛛丝马迹,可是我们厂里,这么大的肥猪竟然悄悄地没了!没人发现或警觉吗?为什么不报告?还不是在咱们厂里存在好人不好做,坏人倒张狂的风气!老孔的意见,我看行!”
“就咱们厂工人的素质,扶他当皇帝都坐不上去椅子。”荆守业晃着脑袋,深为不屑地说。
孔祺增朝厂秘书穆标背影看一眼,慢条斯理地说:“工人素质低点,这是事实,文化差异嘛!可杨科长不是说了,觉悟在于启示,在于教育。我们厂这些工人,来自农村的多,说到底,他们只是一些被叫做工人的农民,而什么现代观念、集体意识、组织生活等,在他们身上还只是一些模糊的概念,这使得他们即使在大是大非面前,也会表现出一种麻木和自私。只要不直接侵害到自己的利益,他们差不多都是冷漠淡然的态度——事不关己嘛。一个现代企业,如果缺少具有现代思想的工人参与管理,是难以在市场上立足和发展的。干部主导企业,可是干部的力量智慧加起来能有多大……”
“这好像偏离会议主题了吧?”柏世铭望着王维仁说。“一点也不,”李介直说,“王书记念的文章说了,反腐倡廉是全国性的自上而下的群众性运动。”
王维仁双手撑在桌子上,身子努力板挺着,说:“知无不言,大家畅所欲言——线云、里山、南厂长,你们也不要老是闷着,言者无罪哟,哈哈……”
里山转头看看线云,又看看南书志,见二人都没有马上说话的意思,就朝人们点点头,说:“那我就说说?”他咳了一下,“李科长和孔厂长说的没错,肥猪事件后勤有责任,而且是第一责任!”他的话把大伙弄得一愣,不约而同地抬转头望向他,他不理睬众人的目光,接着说,“那么别的部门没有责任吗,我看未必,保卫科,还有我们工会,也有一定的连带责任……”
“跑题了呵,跑题了。”荆守业出声道,“今天会议的主要议题是反腐倡廉,干嘛老是叨着猪不放——是不是跑题,小穆?”
穆标低头写着,没有吱声。王维仁微微一笑:“不跑题,还有下文吧?”
里山看着众人,又看看王书记,又鼓起勇气说道:“要说干部的责任,我看你老荆应该是第一个。当然,我们都没尽到责任。要说谁不上心集体的事务,太绝对,都上心了,可是就算干部浑身是铁,能打几个钉。我们的力量还是太小,所以我也认为,搞好反腐倡廉,必须发动群众,让他们清楚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道理。”
里山绕了这么大一个弯,要说明这个问题!王维仁以为他的目标在丢得无影无踪的肥猪身上,这样他就可以实现轻描淡写的反腐倡廉。想不到他最后还是归结到李介直等人观点上来了。
“这让我忽然想起一个往事,那就是‘87’事件。”南书志把面前的本子回翻一页,瞄一眼,说,“我听说事发时,只有张孝勤上前想要阻止。但他一个普通工人,能有什么感召力,干部不露面,旁人躲在一边看热闹,结果张孝勤负伤。在保卫科人员的眼皮底下,人家抢走了一车散装水泥和十几袋包装水泥。当时在场工人也不少,为什么大多数人成了看客?有人说得好,他们只剩下劳动的权利了,他们有啥热情去做费力不讨好——甚至可能很危险的事情?”南书志激动了,“在厂子里,工人是最苦最累的最有功的,但工资呢,却是最低最低的,待遇也是最差最差的——这是不是腐败?当干部的让工人去给自己家干私活,这是不是腐败?鱼儿离不开水,想治理好工厂,我觉得也离不开广大工人群众。”
“现在说这个,是不是事后诸葛亮了?”线云插了一句。“我看也是,”杨成彪附和说,“人的觉悟不可能一下子就提上来,工厂治理全在雷霆手段。”
“那也算是亡羊补牢啊!”里山接茬道,“刚才你还说素质差的是少数人,那么可不可以说有很多人在事件面前缺少勇气,这是不是说工人的觉悟有提高的可能?从当时张孝勤现象看,群众觉悟有提高的可能啊!”
柏世铭把本来一丝不苟的头发用手理一下,坐正身子,说:“我有个也许不太成熟的想法,”向王维仁看了看,“腐也罢,廉也好,都是干部问题。群众是要发动的,但前提是首先当干部的要学会自检,在思想上组织上接受别人监督。咱们厂里,是不是有的干部有腐败行为,我不知道。但要说腐败想法,说实在的,我还有呢。”他随了众人笑笑,又说,“通过这次会议,我深有感触,以后这个想法也不敢了。”众人又报之以一笑。
王维仁干笑道:“柏副科长说得不多,思想却很成熟,认识深刻,我们还没进一步学习呢,你的觉悟就提得这么快!”与会人的笑声里,气氛轻松了许多。王维仁抬起手,看看表,对大家说,“今天的会议开得很成功,柏副科长针对这个议题提出了建设性的意见,大家可以回去之后,进一步想一想,具体实施计划。下面我谈一下,我厂最近反腐倡廉工作部署,有不完备的地方,请修改补充。”照本宣科完毕,他把小本子一合,说,“广播会议明天上午召开。好了,今天会议就开到这里,散会!”人们有的还在惊讶里,王维仁已率先离开了会场。李介直愣了好一会儿,最后摇摇头,也随着人们走出会议室。
杨成彪面色阴郁的走出会议室,王维仁在前面不远处,等着他。
“怎么会这样?”王维仁又是气,又是不解,说,“你的打算和勇气呢?”
杨成彪双手一摊,说:“我也着急呀,我也准备了好多东西,但是他们不让说呀。你看里山,不说则罢,一说就开枪打炮;那个南书志,平时一个响屁都没有,今儿个怎么还冒出这些怪想法,又想起了什么八七事件……”
王维仁摆摆手,低声说:“这委实让人招恼,如果不是柏世铭打救援,这帮人——你看那个李介直——不过得很快想办法,群众要真的发动起来,我们就压不住了。去年孔祺增去了一趟汽车修理厂,我的心啊,心惊肉跳好几天呢。”两人进了王维仁办公室。
杨成彪怜悯而轻蔑地看他一眼,说:“小心点可以,但也不可过于紧张,他,他们,明白啥叫账目,啥叫单据?”这话你收回去。群众里啥人没有?比如装卸队的曹克明,当过数学老师,他哥是大队会计,如果他们一轰而起,换掉我们,还不是轻松的很?乡镇企业,本来就是农民的,他们文化少,顾虑少,做起事情来更是……”王维仁虚弱地说着,“所以,老柏一打哈哈,我就趁势转了话题。广播会议要召开,要开成一言堂!”
杨成彪竖起肥肥的拇指,说道:“这办法高明,给他个措手不及。”
王维仁摆摆手说道:“你后面再多活动活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由此及彼,我们也好瞒天过海啊!”
“这方面你更有经验吧,王书记?”
“你打好外围。”王维仁皱了一下眉头,说,“荆厂长、王贺这样的人没事,线云,南书记这样的人要镇唬住。总之,要千方百计阻止他们发动群众,让群众监督我们,这是文化大革命的做法嘛——我们就这么说!”
杨成彪离开了,王维仁立刻着手准备明天广播会议的发言稿。
第二天,越秀水泥厂停产半日,各班次工人、后勤人员统统都被召集到场,由相关负责人组织,在本单位参加广播会议。自然,王维仁以厂长兼书记及法人代表身份,成了会议的主角,人们都听他的讲话:……任何部门,任何企业,都离不开基本群众,而基本群众,又不能没有一个领导集体,这个领导集体,还需有一个领导核心。我们要控制经济下滑,我们要战胜市场疲软,我们要继续走出一条有新特点的乡企发展之路……这些,离不开广大群众,更不能离开在这个团体中起领导作用和带头作用的,企业负责者、企业干部。惩治腐败,是一项复杂而艰巨的任务,根除腐败,不是毕其功于一役、轻而易举的事,它是一项宏伟而纷繁的浩大工程!同志们可能都知道,前年有人鼓吹西方政治,成了国家的罪人;去年又出现一个王若望、方励之,他们鼓吹提倡无为而治,要我们党对思想文化不要行政干预,煽动大学生和青年“跟着自由化走”。同志们看看,他们反对腐败是假,反四项基本原则才是真,反社会主义才是真!
他又列举了几个名字,“……这些人都成了西方思想的可耻的斗士,为西方人效力的马前卒,最后为别人又都成了中国这个滚滚向前的历史车轮下的炮灰!”
装卸队工人都坐在大土炕上\地上,边听王维仁讲话,边插科打诨。听到这,胡明清嘲讽的一笑说:“我看有些人吃饭基本人请,喝酒基本人送,工资基本不动,老婆基本不用,还不错……”他的话引起人们的哄笑。郦兵初到任,不好意思深说,也随众人一笑,说:“少说点没用的吧。”
“……自由主义,就是无政府主义嘛,列宁老早就批判过了,毛泽东也老早就批判过,我们的周围有没有这种自由主义?不够主义,也是自由化吧!有没有这种无政府主义?纪律松散,劳动不积极,议论这个干部,讲究那个领导,整天是这个不好,那个也不行。他们只看皮毛,不看能力和实质,这不符合马克思主义认识论哪,同志们!我希望大家间要互相坦白,理解、友爱,要公正办事,公开办事……”
装卸队里传出哄堂笑声,嘴里叫着“公开办事”。郦兵拍了一下桌子,喝道:“肃静肃静——想什么哪!”
“……不要抓辫子,打棍子,过去那种打砸抢作风、乱扣帽子作法和怀疑一切的想法,都是被时代所否定了的,抛弃了的。有什么问题,也有相关部门负责调查和处理,外行人热心行为有时只能是瞎捣乱,反而弄坏事情,这不是好心办了坏事嘛,同志们。当前,我们的任务就是一个——抓生产,搞生产,提高生产效率,这便要求我们首先要端正行为动机,影响团结的事不做,破坏生产的事不做,不利于越秀水泥厂发展的事不做……”
孔祺增脸上全是困惑的神情,他不明白这反腐倡廉大会怎么变成了团结一心搞生产的大会?他坐在那儿看看身边人们,南书志、李介直也是一脸的不解,柏世铭却是一副很投入的样子,他才不关心跑不跑主题,只要王书记讲的就行,只要是在开会就行。开会就能显示威严,王书记很会拿捏,就凭这几句,厂子里人们又会对他敬重几分……
见他们几人看着自己,他愣了,不知道自己哪里有问题,他还正沉浸在王维仁书记的口才的艺术里呢。“王书记说的没错,怎么能无政府主义呢……讲了有半个小时了吧?”见没人吱声,他站起身,舒展一腰身,说,“我出去巡视一圈儿……”柏世铭起身走出办公室。
“……说到错误,我们谁都会有吧?至于有争议的干部,在人们眼中就更多了,有争议就不用了吗?不受人嫉是庸才哟!同志们,在这里,我代表厂子领导向全体职工坚决表示:干部决不打工作麻将,不吃业务回扣,不受人情礼品,不谋权利私欲……”
“不吃四菜一汤……”四车间有人嘲弄道。众人齐笑,惊醒角落瞌睡人,“真是扫兴,刚想上桌儿吃肉……”人们又是哄的一阵大笑。
“嘘——”忽然传来保管员的警告,王贺和佟青智二人出现在门口:“你们是从盐堆里爬出来的?这么多闲(咸)话!”王贺骂道。保管员迎上前,给唬着脸的保卫科干事佟青智一支烟.后者站在门口向里看了一下,对王贺说:“王哥,我到那边走走。”吐一口烟,走了。王贺从保管员手里把烟盒都夺过来,嘴里生气地道:“怎么管的,撒泡尿工夫就这么乱!”保管员一脸无辜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