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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5)

作品名称:赫哲之歌      作者:半袭青衣      发布时间:2019-07-06 16:22:47      字数:3324

  岳洪里的一些年轻人,芒格、巴托力、木都里他们也在人群里,看见了希尔格,芒格首先过来跟他打招呼,希尔格在这些同龄人中间,不单因为他是个渔猎能手,而且还因为他正直勇敢,对人诚实热情,所以大家都愿意接近他,乐于听他的话。
  希尔格跟这些年轻人凑在了一起,大伙议论着今年打鱼的事情,预测着整个渔季的鱼情。他发现周围这些没有船或者没有网,只能靠租赁乌索库老爷的船网来打鱼的人们,也跟他一样,大家都在盼望着今年能多打些鱼,盼望着今年的日子能比去年好过一些……
  渔民们等了一会,管家尤克利还没露面,渔村里义祥隆渔行的老板胡仁斋,却从高堂大屋里走了出来。
  赫哲人聚居的这片地域,进入民国以后,有很多汉族庄稼人来这里安了家、落了户,一些汉族商人看准了这里的商机,也开始涉足到这个地区了。春秋两季,他们到这里来收购或交换赫哲人手里的渔猎品,同时带来这里老百姓所需要的日用百货,人们称他们为“行商”。但最近这两年,有些行商在核算了储存、运输等成本以后,开始在这一带开设起商铺来,他们不再四处游走,转而成了一名“坐商”。义祥隆的老板胡仁斋,就是去年秋天从省城来到舒穆鲁岳洪,开设了这家收购渔猎品、贩卖粮食布匹等杂货渔行的。
  胡老板从高堂大屋里走出来,一眼看见草坪上有很多渔民等在这里,他不禁微微一愣,可是他很快明白了这是些岳洪里等待租赁船网的人,他便脸上堆起笑容,忙不迭地抱拳拱手朝众人作了一圈揖,还没忘跟眼前的几个渔民亲热地寒喧几句,这才拎起皮袍角,迈着八字步离开了这里。
  这座当年乌鲁克国伦达在世时居住的大房,如今星移物换,到了今天乌索库哈拉达的手里,已经改建起一座被围墙和院落圈起来的红砖大瓦房。它明窗大瓦,气势恢宏,岳洪里的老百姓私下里叫它高堂大屋。胡老板走后,又过了片刻,高堂大屋的大门打开了,管家尤克利出现在门前的台阶上。
  此时的尤克利满面红光,嘴里喷着酒气,他手里捏着根牙签,慢慢剔着塞在牙缝里的肉丝,并不去看台阶下的渔民们。
  尤克利是个相貌猥琐的中年人,刀条脸、尖下巴、脸上长着一双鱼泡眼、淡眉毛、凸颧骨、下巴上有一颗鳇鱼籽大小的黑痣。这个尤克利的阿玛,就是当年“误入歧途”,参加了卡坦哈赫队伍,后来“幡然悔悟”,又投靠了额亦都的尤图库。当时,尤图库“戴罪立功”,领着官兵围剿了大顶子山,“功成名就”之后,官府赐给他个铜顶子缨帽戴,还赏给了一大笔白银。只是好景不长,他还没有享受几年荣华富贵,大清朝就“寿终正寝”了,他因忧伤过度,跟着也“一命呜呼”。再后来,乌索库哈拉达子承父业时,大概是因为赏识他们父子对乌家父子的“忠心不二”,就让尤克利给他当了管家。
  此刻尤克利站在台阶上,刚才胡老板给他带来的省城醇酒,热辣辣地流进了他的肚子里,又扩散到他的全身,让他的心情格外的好。他此刻心情好,这其中还有另外两个原因,一个是乌索库哈拉达捎信回来,说他在省城终于如愿以偿,拜会了本省最高军政长官邬督军,而且还有幸结识了不日将要来乌苏里地区巡视的省府特派员汪冶民。哈拉达的欣喜之情溢于书信,他尤克利心中自然跟着一喜。二是么,他本人刚刚发了一笔不大不小的私财。刚才这个“很会办事”的汉族商人胡仁斋,为了求他平日多“关照”一点义祥隆渔行,给他送上了一个二百块哈大洋的红包请他“笑纳”,他心中自然又是一喜。今天若不是按照乌索库老爷的吩咐,要租船租网给岳洪里没船没网的渔民,他还会留下这个“很会办事”的胡老板,两个人痛痛快快地再接着喝上几盅。
  管家尤克利站在了台阶上,渔民们嘁嘁喳喳的声音低了下来。他没有低眼去看,但他能觉察出人们都在注视和等待着他,这让他很是得意,但他却佯作不知,继续仰头剔着牙缝。停了会,这才“唾”地一口,低头把肉丝吐在脚下,同时,假装这才发现众人似的,他和跟前的几个上了年纪的老渔民,含含糊糊地说了句:“西,阿衣西(阿衣西:赫哲语,你好。)……”算是跟大伙打了个招呼。
  站在台阶下的卡库玛和牟哈等几个老渔民,看着管家尤克利,恭敬地摘下了头上的帽子,参差不齐地回答道:“西,阿衣西!”
  “西,阿衣西!”
  尤克利伸手摸着下巴上的鳇鱼痣,想着乌索库老爷临走时的安排。他想,等下他把今年老爷定的船网租价一说出口,保不准有人会说出点什么,所以此刻他一反常态,脸上尽量作出了一副十分热情的样子。他对大家说道:“原来你们都等在这里了?是我一时的疏忽,让你们各位乡亲久等了……嗯,现在春暖了,花开了,大江也要解冻了,到打鱼的时候了。鲜美的开江鱼,正等着你们各位享用呢,是不是啊?”
  渔民们中间,有人不安地互相望了一眼,大家对管家开的玩笑没有人回答。相反,尤克利今天用亲切的口吻跟大伙打招呼,一反他平日里傲慢冷漠的态度,竟让他们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这么多年来,岳洪里除了凡古等少数几户人家自己有船有网,不用租赁别人的渔具,多数人家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都得来求乌索库老爷。可是,这租船租网却并非易事。不仅船网的租价重,要五五分成,到封江停网的时候,交回去的船网如果再稍有破损那还要加倍地赔偿,而且每逢像现在这样租赁船网时,乌索库老爷和这个尤克利管家那副刁难人的嘴脸,也让人受不了。所以,今天管家尤克利的这种亲热劲儿,让有些人的心里犯了嘀咕。
  渔民牟哈是个有些驼背、赤红脸盘的中年人,他有五个女儿,一家人的吃穿就主要靠他打鱼,如今家里的老婆孩子都在等着他把船租回去呢。他抬手搔了搔有些灰白的头发,小心地问道:“管家,今年你们不租船、不租网了吗?”
  尤克利瞥了牟哈一眼,很快回答说:“怎么会呢?乌索库老爷身为哈拉达,一向是最关心体恤你们这些乡亲的了,他怎么会不把船网租赁给你们呢?恰恰相反,他还叮嘱我,一定让你们这些没船没网的人,今年尽快把船网租到手哪!”
  “可是,现在乌索库哈拉达不在家——”牟哈有些不放心。
  “那有什么?”尤克利向站在草坪上的人们扫了一眼,把凹胸脯挺了挺,“今天就由我尤克利做主,把渔船网租赁给你们大家。我知道你们现在都急等着渔具,谁要是需要什么,就只管跟我管家说好了。”
  “那么,现在就开始了,是不是?”
  有人应声追问道。这人是芒格,他中等个儿,体格匀称,只是身体有些单薄。他有一张晒得黧黑的椭圆形的脸,有一双机灵有神的眼睛,是个十分精明、机敏的年轻人。
  “对对,现在就租船吧!”
  说这话的是站在芒格身后的巴托力,他闷声闷气地跟上了一句。他个头比芒格高出半头,年龄也大出两、三岁。他宽脸膛,鼻子有点儿扁平,但家里却有个年轻漂亮的老婆。他是跟芒格搭伙一块儿干活的。他们两人冬天一起上山去打猎,夏天两人合租一条船一起下江打鱼,打来的渔猎物,都是两人平分。虽然他个头、年龄都比芒格大些,但是两人在一块干活,他却常常听芒格的,因为芒格精明、很有头脑,做事情有办法、有主意,而他头脑却有些简单,还是个直筒子的脾气,但两人在一起关系还挺好。
  卡库玛也从人群里挤出来,他手里不安地揉着那顶旧狍皮帽,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渴求的神情说:“管家,那就求您租给我一条船吧……卡尔干病得很厉害,冬天他没能上山去打猎,今年我们想多打些鱼,这样我就能给卡尔干好好治治病,到夏天我想把土屋翻盖一下,到秋天我还想给女儿办婚事,还想再——”
  “等等,等等。”尤克利马上截断卡库玛的唠叨,他从牙缝里嘶了一声,说道,“我还有话没说完呢……如今虽然是民国了,而且还民国十几年了,可是很多老规矩咱们还不能给坏了。比如说吧,你们入冬打猎,有人没有马匹、枪支什么的,这些年凡租了乌索库老爷的,都要按马匹算一股、枪支算一股、人算一股的,把你们获来的野物按股得交上来。这些年租渔具,也是这么个算法。这个事、这个理,我想你们大家都清楚——”
  渔民们站在台阶下边,没有谁作声。
  “怎么不清楚?”中年渔民努尔古忍了半晌,这时候应了一句。他家里有条当年老阿玛留给他的旧渔船,载重量不过二、三百斤,但是他连张网片和一把钩具都没有,年年得到船网主这儿租渔网和钩具。“怎么不清楚!”他苦着脸,又重复了一句。
  卡库玛听了尤克利的话,到是有些动心了,他连忙问管家说:“那么,今年租渔具怎么个算法了?要是还按老规矩,不还是五五分成吗?租了你们的船,我们把鱼要交上来一半,难道,今年乌索库老爷还要把租股改——”他想说“还要把租股改低些?”但他没说出口,不过脸上却露出了带些希望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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