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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3)

作品名称:赫哲之歌      作者:半袭青衣      发布时间:2019-07-02 22:26:57      字数:4529

  春兰嫂一手端着水碗,一手抹下包在头发上的蓝花布头帕,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又抽打了一阵沾在裤腿上的土星星。她嘴角上挂着满足的笑容,劳动产生的热量,让她原本红扑扑的脸庞更加红润可爱。她见希尔格碗里的水喝光了,忙把自己碗里还没动的凉开水,倒进他的碗中。希尔格也不推辞,他坐在田埂上仰起脖子又“咕嘟、咕嘟”喝起来。
  李茂喝够了水,把水碗递还给冬妮,他解开灰布袄上的纽襻儿,稍稍敞开了胸脯,摘下别在腰间的小烟袋。他把黄铜烟锅在烟口袋里拧了几拧,满满地装了一烟袋锅烟末,把烟袋嘴衔在口里,又从衣兜里摸出火石火镰一下下打着,燃起来的火绒把黄烟末点着了。他边抽着烟,边眨着一双不是很大的眼睛,笑咪咪地瞅着眼前刚刚翻耕的田野。烧过荒后的土地,黝黑松软地呈现在眼前,在春天的和煦阳光里,袒露着它那极富生命力的胸膛,等待着勤劳的人们耕耘。他仔细地瞅着瞅着,那脸色、那眼神,就像一位艺术家在欣赏着他刚刚完成的一幅杰作。
  “嗯,去年冬天雪大,今年开春墒情好,赶到秋上么,这块地收成保准错不了。”
  希尔格听李茂这样满意地说着,他一边用手巾擦着脖颈上的热汗,一边也认真端详着眼前这片沃土。
  这一年来,他亲眼见到李茂和岳洪里其他汉族农民,他们拉犁翻开了这片亘古荒原,挥动锄头打碎土坷拉,让千年的土地翻了身。紧接着培垅、撒种、施肥、锄草……秋天里,这片土地上的高梁红了,大豆摇铃,苞米棒拖上了黄缨缨。原本荒芜没有生气的土地,在他们的手里,一天天神奇地改变着模样。他这个赫哲族人,第一次看到家乡这片自古以来蛮荒、苍凉的土地,在李茂这些勤劳的汉族兄弟耕耘下,向人们贡献出如此丰硕的果实,这让他感到十分惊奇和感叹。他看到这些汉族人也同赫哲人一样,他们勤劳朴实热情,有着吃苦耐劳的精神,他们用一双双手让这块沃土充满了生机和活力,这使得他对这些陌生的汉族人,更有了一层好感和敬重。
  希尔格是个渔猎能手,他喜欢结交像他一样勤奋诚实、热爱劳动的人。经过这一年多的交往,他发现李茂为人不仅忠厚实在,而且耿直正派,见到不平事往往仗义执言毫不畏惧,这种脾气秉性倒很合他的心意,所以不久他们俩就成了好朋友。而李茂家的两个孩子,也不把希尔格当外人。冬妮今年九岁了,模样长得挺俊,就是胆小害羞,平时见到比较陌生的人就脸红,可是见到他这个异族的叔叔,却一点都不胆怯。十二岁的秋虎更是个愣头青,他是卡库玛家的孙子甘克的铁哥们,他从甘克那里了解了不少赫哲族的事情,所以只要有机会,秋虎就会拽着希尔格叔叔,央求他讲打鳇鱼、猎狗熊的故事。希尔格叔叔不仅是岳洪里赫哲族小朋友的莫日根,而且也是汉族孩子们心目中的英雄。
  希尔格看着翻耕起来的黑土地,想想这里刚才还是一片荒芜,这时候在李茂的犁杖下却大大改变了模样,那垄沟、垄台笔直一条线,像是用尺划出来的,那犁开的黑土层深浅如一,像是一锨一锨掘出来的。他虽然不懂得农活,可还是能看出掌犁人的技术,他不禁收回了目光,钦佩地看着李茂。他见这个三十几岁的汉族农民,今天头上戴着褐色的旧毡帽,一身打着补丁的灰土布袄裤,带着笑容的黑里透红的脸盘上,脑门和眼角边平日里那些刀刻般的皱纹,这时候却像都舒展开了,那满是厚茧的大手,捏着旱烟袋也喜得不时摇晃,他开口对李茂说道:“李大哥!我虽然不会种地,不过看你干过的农活就能知道你是个种庄稼的莫日根!你们汉族人在种地上还有什么诀窍吗?”
  李茂懂得“莫日根”这个词儿在赫哲语里是什么意思,听希尔格夸他农活好,是个能人、英雄,他不好意思地憨憨一笑,不过心里头挺高兴。他回答说:“哪里有什么诀窍?不过么,这种地里面还真有个道理,叫作贪图安逸种不了地、舒舒服服侍弄不了庄稼。种地跟你们打鱼一样,也得下苦功夫才行。”
  “那么,你在家乡那边,一定是种了多年的庄稼了?”唠起关于劳动的话题,希尔格总是满有兴趣。
  李茂见希尔格问他,就撂下了手里的旱烟袋。他唠起别的嗑言语还不算多,可是唠起种地的事,立时来了兴致。他摊开长满老茧的大手给希尔格看,不无骄傲地说:“看,论起种地,俺可是有年头了。这庄稼地里的活儿,俺闭上眼睛像数手指头那么熟!当年,俺老海叔在依兰开客栈,俺爹去给他帮忙,俺才八、九岁,俺就开始在关里家跟俺娘一块下地种田。后来,俺老海叔去湖北投新军,俺爹回来了,俺又跟他一块种地,又学了不少种庄稼的本事,一直到了前年俺二老过世。这样一算,俺干庄稼活,足足有二十多年了。”
  “李大哥,你种了这么多年的庄稼,那么,你自家一定是有不少地吧?”希尔格又问。
  李茂听希尔格这么问,咧开嘴苦笑了。他知道这个异族兄弟不了解关里农村的情况,于是他摆摆手,想给希尔格解说一下,可是未及回答,春兰嫂领着孩子在那边把犁杖等家什拾掇利索,一边擦着汗一边走了过来,赶上希尔格这么问他李大哥,她便接过话茬搭上了腔。
  “要说俺家有多少地,唉,那是大姑娘抱孩子——都是人家的!这么多年了,要说有,就是祖上传下来的那几分坡地了,后来还让人家给抢了去,其余哪还有半垧一亩啊?”春兰嫂边说,边在旁边垅台上坐下,“大兄弟你还不知,俺家房无一间,地无一垅,都是租人家地主孔二爷的。秋打一石粮,得交七斗米呢。”
  “要交出这么多?”希尔格有些吃惊。
  “唉,要不说呢!你李大哥是天天顶着星星下地,背着月亮回家,就是这么死命地干,可是打的粮食,还是养不起一家人啊。”
  春兰嫂是个三十岁的聪明能干的女人,一身洗得发白的土蓝布夹袄,上面补丁摞补丁,但却十分干净利落,周正的黑红脸盘儿,脑后梳着圆发髻,一双精明又俊气的眼睛,显现出她爽快的性格。平时她脸上总是浮着笑容,可是今天唠起了土地地租这样的话题,却显得很是郁闷。
  “怎么,一年打回来的粮食,还养不了一家人?”希尔格又惊讶地问。
  “你还不知哩,就在俺家来关东的头一年,俺家乡那里遭了灾,几亩地秋上打了还不到三石粮,可谁知孔二爷上门,算盘珠子一拨楞,俺家不仅一年的活白干了,反到欠下他们三石八斗,把俺家几分坡地硬是给抢了去。你李大哥为人老实,可也有个倔脾气,当时就跟他们争执起来,骂他们是黑了心的狼。一气之下他退了佃,领着俺们全家沿途乞讨来闯关东。”春兰嫂向希尔格述说着他们来这儿的原委。
  “这些地主老财王八蛋们,没有一个是好东西!”李茂把话接过来,“他们一个个黑透了心,专门坑害咱穷苦人!要俺说,他们良心都让狗给吃了!”他岔岔地骂了句,嘴里衔上烟袋狠抽了两口烟,随即又朝脚下狠啐了一口。显然提到这些黑心的富人,他都嫌污了自己的嘴巴。
  “你看你!”春兰嫂有些嗔怪地瞪了丈夫一眼,扭回头对希尔格解释说,“你也别怪你李大哥骂人说粗话,他是个实在人,只是脾气犟了些。他这脾气秉性,到是有些像他老海叔,就是看不惯那些欺侮人的事儿。你还没见他来关东的这一路上,瞅着有啥不平事情,他都忍不住要上前说上两句,遇上有钱人欺侮咱穷人,他更要跟人争个公道,认个正理,有时候跟人都争个脸红脖子粗的……唉,从前就因为他说话没遮拦,嘴上不留把门的,结果说出来的话啥用也没顶不说,还没少得罪人。为这俺没少劝过他,可他这脾气啊,就是改不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希尔格听着,嘴里没作声,心里却为李茂的这种脾气秉性暗暗点头,而且他还听出来了,春兰嫂尽管嘴里在埋怨丈夫,但是语气上对她丈夫的这种性格和做法却很赞成。
  春兰嫂见希尔格手里的水碗空了,就喊过秋虎给他希尔格叔叔的碗里倒满了水,她自己又接着说下去:“要说地租的事气人,其实眼下这世道,让人气愤的还不止这些,还多着呢……就拿这几年来说吧,那些当官的老爷们不光是冲着老百姓今天要捐,明天要税的,他们之间还要打仗,还要争抢着坐京城里的金銮宝殿,不让老百姓安生,这些人狗咬狗的,总不消停。前一阵子,秋虎他舅舅从山东家捎信过来,说关里有个姓蒋的,跟个姓阎的、姓冯的、姓桂的(姓蒋的……姓桂的:指国民党新军阀蒋介石、阎锡山、冯玉祥和桂系军阀李宗仁、白崇禧。)几个人,打从民国十六年(民国十六年:系公元1927年。)一直打到今年了,仗还没打完呢。他们两边用了上百万军队在中原大战,两边死的死,伤的伤,都不计其数了。老百姓们在中间跟着遭了殃,人被抓佚夫,家被抢光,地都种不上,全荒了,只能四散逃命,连个安稳日子都休想过上,国家真是大灾大难啊……大兄弟,你说说,这帮老爷们他们拿着苛捐杂税和天灾兵祸,一块朝咱老百姓头上砸,咱这日子还怎么过?这世道还是什么世道?”
  冬妮跟哥哥秋虎见大人们喝完了水,就把水碗一一收起来,小心地放进地头的挎篮里。小丫头听到她娘说到这儿,想起了闯关东的时候,她一路上听到的歌谣,忍不住在一旁拍着手唱道:“这世道,亮光光;种田郎,吃糟糠;织布女,没衣裳;当官的,要打仗;有钱的,穿绸喝辣吃的香!”
  冬妮这么一唱,倒把大家都逗笑了。李茂顺手从地上抓起一把土,那土在他满是厚茧的大手里油汪汪地闪着黑光。他感汉地说道:“这土真肥呀,可就是养不起咱老百姓啊!”
  希尔格坐在旁边,他对这个汉族大哥真诚地说道:“我们这里地处边远,听不到枪炮声,总比你们家乡那边要好过一些……这一、两年来,你们汉族人有不少来我们舒穆鲁岳洪落户的,还有在附近岳洪里落户的,依我说,过些日子你们想法儿告诉你们亲戚,让他们也都过来吧。”
  李茂听了,把烟袋嘴从口里拿下来,很有感慨地说道:“多少辈子都住在山东老家,土生土长的,故土难离啊。俺们这些人也是因为实在没法子,才背井离乡闯关东的……想当初,俺这一家人,一路走,还一路嘀咕,不知道走到哪儿才算是一站。现在,要说来到你们这儿落脚,还真算落对了。这里的乡亲们没因为俺们是汉族人,就另眼看待俺们,兄弟你不光给俺们送吃的来,还帮俺一家搭起了马架子,让俺们有了住的地儿。”
  “可不!要不是有大兄弟你们这些人的帮助,俺们一家今天还不知流落到哪儿呢。”春兰嫂也感激地说。
  “这里的乡亲们对俺们汉人,那是没说的。可就是,唉,他们那些人,他们——”李茂说到这,咧开嘴苦笑了笑,摇着头没说下去。
  春兰嫂看看丈夫,明白他话里没说出来的意思,她不由得也跟着叹了口气。她是个性情爽直快言快语的人,忍不住跟着又接过了丈夫的话茬,扭回头对希尔格说道:“就是!要说这里山好、水好、土也好,你们这些人也好,这都没说的,可就是他们那些人,压得人实在受不了!那租子——”
  “租子?”希尔格反问一句,他是头一次听到这个词。
  春兰嫂愣了一下,她想起来赫哲人不懂种地的事,就又给他解释说:“租子就是地租,租地主老财的地,就得给人家缴纳粮食……你知道,这舒穆鲁岳洪周边的土地,全都是乌索库老爷家的,俺们从去年春天就租种他的地,打下来的粮食,大部分得送给人家。”
  三个人坐在地头上,边歇息边闲唠着。两个孩子懂事地忙碌着,他们没让大人们伸手,把地头上的东西都归拢好了。等忙活完了,他俩也围了过来,坐在了大人们的身边,安静地听娘向希尔格叔叔讲述去年他们家种地的经过。
  原来,去年春天他们一家租了乌索库老爷的一块荒地,这是片亘古以来从未垦殖的处女地。李茂领着全家人起早贪晚开荒,他们用镢头刨掉一个个老树根,挖走一处处荆条窠,搬开一块块卧牛石,挑来一担担人畜粪。翻地的时候,自家没有畜力,就像今天这样,硬是靠人力拉犁杖,一点点把土地开垦出来。整整一个春天,他们跟其他一些来这里落户的汉族农民一道,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第一次播下了希望的种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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